第四十一章 驚天變(中)
晴光乍暖,今日是個好天。
地上的濕氣被蒸了起來,把連日來的沉鬱氣息一掃而空。就連最陰冷破敗的那座營帳頂上,也分到了一縷陽光。
只是這縷陽光,終究照不到營帳中的人。
「先生,先生,起來喝點水吧。」二丫端著碗涼水,蹲到洛平跟前,小聲叫他。
洛平卻似沒有聽見,蹙眉昏睡。
二丫無法,只能放下水碗。
洛平身上全是汗,衣裳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二丫不好給他換,就用布巾給他擦:「前兩日先生照顧我,如今我好了,先生卻病倒了,這可怎麼辦呢。」
發了這麼多汗,洛平高熱卻未退去,摸上去仍是滾燙一片。起先還能有些意識,能說兩句寬慰的話,現在已連話也說不完整了,說出來的都是胡話,二丫一句也聽不懂。
二丫知道,外頭的都是壞蛋,只有先生是好人,也知道先生是壞蛋們很看重的人質,若不是先生跟他們談了條件,自己恐怕早就死無全屍了。
縱然如此,那些山匪卻對洛平的病不聞不問,只是吊著他一口氣,沒死就行了。
眼看著先生越來越虛弱,二丫急得直掉眼淚。
先生昏迷之前跟她說過:「稍安勿躁,不出兩日,定會有人來救。」
這話說過之後已過去一天半了,二丫心中越發忐忑。誰會來救他們?都說紅巾寨殺人不眨眼,連皇帝老兒都不怕,那個沈六武藝又十分了得,若是先生說的人鬥不過他怎麼辦?
她想著想著越發害怕,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日頭漸高,從帳頂中央直直照耀下來,印在洛平的眼瞼上,不知是不是因為刺目,洛平的睫毛顫了幾下,眼睛竟睜開一條縫。
「來了……」他喃喃。
二丫一愣,眼淚汪汪地問:「先生醒了?什麼來了?」
洛平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話,還在自語:「來了……陛下……」
那鐵騎的聲音從地面傳來,一震又一震,和著他的心跳,砰砰作響。
此時周棠和章將軍率領五百騎兵,出城直奔炮子山窪地。
營地中的數十個紅巾匪見到這陣仗,當場嚇得腿軟,沒能反抗幾下便棄營投降了。
周棠找到洛平時,嚇得倒抽一口氣,沒理會旁邊的小姑娘哭得稀里嘩啦,顫著雙臂把洛平抱起來,輕輕喚道:「小夫子?怎麼這樣燙……小夫子你醒醒啊,小棠來了……」
洛平燒得糊塗,勉力睜眼,看見周棠俊逸的面容,笑得極溫柔:「陛下……」
周棠一愣。
「陛下榮歸……咳,百姓點在秦水中的河燈……你可看見了?」
明知是小夫子燒得神志不清在說胡話,周棠卻忽然感到胸腔中一陣揪痛,不由得順著他的話答應:「嗯,我看見了。」
……
「一、二……二十一、二十二……二十六、二十七。二十七。」周棠帶他離開營帳,走一路,洛平數著數。
周棠莞爾:「在數我的步子?二十七步,後面怎麼不數了?」
洛平搖了搖頭:「第二十七盞。」
「第二十七盞?什麼?河燈?它怎麼了?」
周棠懷抱著他上馬,緊緊攬在自己襟前,與他邊說話邊前行。兩人呼吸交錯,顛簸中洛平仰頭看他:「陛下……」
洛平的眸光中像是盈了一層水,半點不似平時嚴肅拘謹的模樣,直把周棠看得心猿意馬,咕咚一聲嚥了口口水:「小夫子?」
這聲小夫子倒是把洛平喊回魂了,他怔了怔,閉上眼,不再言語。
沈六拿了洛平的權杖作信物,正在護送賑災物資的車隊前耀武揚威,叫嚷著讓越王出來,掂量掂量用多少銀子換他恩師的性命。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聲稱要誓死為百姓護送物資的越王,竟不在車隊之中。
沈六一愣,心中隱隱發現不妥。越王身邊雖是精銳,但人數不多,即使全都用來保護車隊,也不及他手下一半山匪,可現在他的精銳在這裡,人卻不在,這是何意?
不待他細想,另一頭竄出的南山匪立即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他早料到南山匪會來,當即進入備戰狀態。在他眼裡,越王的精銳是小事,南山匪才是最難對付的。
雖然同是匪類,但紅巾寨和南山匪之間的積怨甚至比跟官府之間還要多。沈六留了四分之一的手下駐守營地看管人質,帶來的人中,他用大半對付紅巾寨,剩下的小半去搶災銀。
拚殺聲不絕於耳,三方皆在混戰。
方晉一心對付沈六,甫一交手,他便知道此人絕非山野莽夫。那一手鋼刀舞得滴水不漏,且剛中帶柔,刀勢綿延不絕,路數不像是大承人慣用的,倒有些西昭的詭譎莫測之風。
兩人纏鬥之時,廷廷在車隊旁砍翻了數個紅巾匪,他不管那些銀錢,只專心殺匪,殺一個賺一個,不像是南山匪那一邊的,倒像是車隊的鏢師。
不過紅巾寨到底根基厚,人數多,漸漸處於上風。就在此時,山谷中突然殺聲震天,五百鐵騎湧向紅巾寨匪和南山匪,將他們團團圍住。
周棠一騎黑馬緩緩步出,他懷抱一人,居高臨下道:「越州軍在此,若還要再戰,儘管攻來。不戰者棄下兵刃,跪下投降,本王既往不咎,可饒他一死!」
他的聲音響徹山谷,帶著不容辯駁的威嚴。
眾人停戰,看看那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似在斟酌。
沈六瞪大雙眼,顫聲道:「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如何能借到越州守城騎兵?楊旗雲斷不會借給你!」
周棠心下瞭然,冷眼看他:「他借不借不重要,我能拿到手就行了,此時追究這些又有何用?營地被我抄了,人質被我救了,靠山也都倒了,你還不認輸?」
沈六腦筋也快:「不過五百士兵,官逼民反,我紅巾寨與南山匪聯手,未必不能勝!」
噹啷。像是在嘲笑他這番話,方晉丟了手中長劍,當先跪下行禮:「王爺,仲離有幸不辱使命。」
沈六當場傻了。
隨著他的臣服,南山匪立刻跪倒一片。受到感染,紅巾寨中也有不少人跟著跪了下來。
周棠淡淡對沈六說:「他楊旗雲養得起一支山匪,我堂堂越王怎會養不起?」
沈六既知大勢已去,便要引頸自戮,被周棠指間一塊碎銀彈掉:「可不能讓你死得這麼簡單,送你一兩銀子上黃泉。廷廷,綁了你仇人,帶到拂商台示眾,放血祭天!」
官匪勾結。
周棠這回總算找到了楊旗雲私通匪徒的證據。
小夫子讓他去借楊知州的兵,他遲遲不去,正是因此。
越州匪患屢禁不止,定是有官府縱容。
上下多少官員從中獲益,洛平抽絲剝繭一層層查起,怎奈那楊旗雲藏得實在太深,還主動擺出幾隻替罪羊把他們的視線轉移,以至於洛平不得不信他是無辜的。
這次小夫子被擒,周棠一時意氣與楊知州撕破了臉,沒想到竟因禍得福,勘破了這不得解的局面,他心中甚是暢快。
只是懷裡抱著的小夫子病重,令他極為擔憂,急急忙忙要帶他回城診治。
路過炮子村時,忽聽村裡炮仗聲砰啪作響,想來是聽說越州山匪被清剿,把過年時剩下的炮仗都拿出來放了。
巨大的聲響使得洛平清醒了些,他問周棠:「贏了?」
「嗯,贏了。」
「……對不起,拖累你了。」
「小夫子,你能給我一次救你的機會,我很高興呢。我長大了,以後你可以對我任性,可以依靠我,那不叫拖累,不要跟我道歉。」
「要的……」洛平望著他,眼裡卻無神,「終究是要道歉的……」
周棠臉色一僵,想問為什麼,不知怎麼,又不敢問出口。
*******
洛平一病數日,咳嗽漸漸好了,可總是在昏睡,有時睡得不踏實,就會說胡話。
周棠請了幾個大夫來看,都說並無大礙,只是淋了大雨染上風寒。然而十幾帖藥下去,收效甚微,周棠氣極,把幾名大夫罵得狗血淋頭,仍然於事無補。
紅巾寨和南山匪被剿滅後,剩下一大堆事要處理。
此時少了洛平,周棠和方晉都是一個頭兩個大。
那日拂商台放血祭天,把沈六折騰得只剩一口氣。但周棠猶豫著不敢殺他,因為沈六死活不肯招出楊旗雲的罪證,這讓他想要一石二鳥的打算付諸東流。
沈六當時尋死不成,倒是貪生了起來,他知道自己不是越王的最終目標。越王想要越州的兵權,只要自己一日不把楊旗雲供出來,就一日不會死。
方晉治國之策一大堆,治人之策卻是乏善可陳。他承認,嚴刑逼供之類的事情,自己著實不如慕權。
周棠負氣道:「不過是個階下囚,你怎麼這般沒用!若是小夫子來審,只需一日便可讓他招了。」
方晉哀嘆:「從前聽聞洛寺卿審問犯人的手段百般狠辣,認識他後我就想,這樣一個清俊文弱又容易心軟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那樣泯滅人性的事。」
周棠想了想說:「那是你沒見過,他硬起心腸來的時候,當真如同修羅一樣的。」
他看過在囚室裡審問犯人的洛平,身在那裡的洛平顯得輕鬆自在。好像他早已經習慣了那種陰暗,也習慣了在那裡看人掙扎求饒。
不過平日裡小夫子也確實容易心軟,這一點周棠最是瞭解,小夫子那裡幾乎沒有什麼是他求不來的,只除了一樣。
紅巾寨中幾個不肯受降的匪徒都被周棠斬了,剩下的那些,對外說是放他們歸田,實際上週棠把他們全部招安到了自己麾下。
現在再無南山匪,只有「南山軍」。
周棠讓廷廷管著這些「南山軍」,說是隨便他怎麼整治,准許他公報私仇。於是廷廷第一天就給他們每人抽了三十軍棍,南山校場上鬼哭狼嚎,一群大男人求爺爺告奶奶地討饒。
——這便是未來的勤王大將軍將軍帶的第一支兵。
這日去了趟南山,周棠看了看被廷廷往死裡操練的匪兵,順手帶走了趙大夫。
他實在沒辦法了,洛平斷斷續續燒了七天,城裡的大夫都被他罵得不敢來府上了,他只得來叫南山軍的軍醫。
趙大夫切了切脈,又聽了病情描述,皺眉道:「洛先生這症狀,是被魘住了啊。」
「魘住了?」
趙大夫點頭:「先生這場傷寒本就頗重,醫得遲了,有些傷肺。單是這樣倒還好,可他這麼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不是藥石能醫的,說白了,就跟中邪了一樣。」
「怎麼會這樣?」
「怕是他心中煩憂之事太多,把自己纏得脫身不得。」
周棠不語。
這些天他也發覺了,小夫子口中喃喃的話,他多半聽不明白,可又好像不是與自己無關的。小夫子一聲聲陛下地喊著,他總覺得,那就是在喚自己。
「如何能治?」
「這種魘症,有人會請道士來驅邪,老夫認為大可不必,先生是個明白人,待他自己想通,應該會醒的。」
「嗯。」周棠也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問完後就打發走了趙大夫。
側身在洛平的床上躺下,周棠緊緊擁著洛平,把頭埋在他頸後輕輕蹭了蹭:「小夫子,你什麼都別想了好嗎?小棠給你驅邪。」
兩人前胸貼後背,心跳聲似乎成了同樣的頻率。
這天夜間,洛平醒了,周棠卻在他身後睡了。
洛平感覺口渴,想要下床取水,剛一起身,周棠攬在他腰上的手臂便下意識緊了緊。
昏睡多日,洛平頭重腳輕,被他這麼一攬,一下栽倒回去。
周棠猛然驚醒:「小……」小字剛出口,他就沒了聲音。
黑暗中他看見一雙溫潤如水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
那雙眼裡紛紛雜雜,像是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講。周棠一瞬不瞬地盯著,覺得裡面映著的人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洛平輕輕眨了一下眼,那樣的神色便不復存在。
沙啞的聲音打破了寂靜:「王爺,我想喝水……」
周棠愣了愣,連忙道:「哦好,我去給你端。」
小夫子清醒了,徹底清醒了。周棠知道,他又恢復成了那個謹慎守禮的小夫子,再沒有那樣深情的呢喃。
望著茶盞裡盪開的水色,他心裡驀地響起一個聲音。那聲音切切喊著「陛下」,給他數著第二十七盞河燈。
洛平喝完那杯水,閉目倚在床欄上:「王爺,我已無礙,你且回去……」
未說完的話被堵在了唇舌中。
一點一點進犯著,周棠的呼吸漸重。他很緊張,手掌抵著洛平的後頸,微微顫抖。
玩鬧似的親過那麼多次,卻從未吻得這樣深,周棠伏在他身上,迫不及待地想讓他離自己更近。
「小夫子……」深吻的間隙,周棠迷離地說著,「你什麼都能給我,不差這個對不對?你教我識情愛吧,我喜歡你,喜歡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教教我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往洛平身下摸索。
洛平按住了他的手。
周棠抬眼看他,眼中赤紅一片,哀求道:「小夫子……」
洛平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好,我……教你。」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方晉,他不能這麼對我。我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