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論江山
天色陰沉沉的,雨點打在青石路上劈啪作響,吵得人心裡越發煩悶。
想要開窗透透氣,吹進來的風帶著料峭寒意,小小的浮冬殿顯得更加冷清。
周棠一連兩天沒有去掃荷軒,說好要與洛平討論的《卻亂》放在桌上,自己想提的疑問早已忘光了。
他在生氣。
生洛平的氣,也生自己的氣。
他氣洛平打碎了父皇賞他的碗蓮,氣自己拉不下臉面去掃荷軒找他。
其實,他很想見他。
這兩天周棠茶不思飯不想的,整日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時而盯著小木盒裡的碎片發呆,時而蒙著被子自己跟自己發脾氣。
浮冬殿裡的下人原本聽說主子在皇帝那兒得了賞,心想以後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了,都想著法兒地討好主子。可一見自家主子帶回來的是一堆破碗爛花,又見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就估摸著還是沒什麼指望,多半那賞賜也是皇帝隨便丟給他的。
於是浮冬殿很快又恢復了以往的冷清。
周棠從被子裡鑽出來,坐到桌子跟前直愣愣地盯著那本《卻亂》,最後還是一咬牙,把書揣進懷裡準備去找洛平。
恰巧這時有人通報:「殿下,翰林院洛大人求見。」
一聽這話,周棠蹭地一下又坐了回去,臉上繃得死緊,心裡卻樂壞了:
「傳他進來。」
周棠巴巴地望著門口。
他看見那人收了傘,遞給一旁的宮女,笑著對她道了謝。
洛平的相貌並不英俊,但膚色白皙、眉眼柔和,唇角的線條尤其好看,笑起來如同微風拂面,很容易親近的樣子。加上他年輕有才氣,又是皇上最賞識的新晉官吏,秣城裡不少閨中少女都留意著他。
這位宮女見他如此謙和有禮,心裡就是一動。抬眼看了看他,紅著臉一福身:「洛大人,殿下有請。」
周棠撅起嘴嘀咕:「色鬼就是色鬼,哼。」
鞋子和衣擺沾著泥水,走進殿內留下了一行浮水印,洛平的臉上也有些潮濕,髮絲粘在臉頰邊,襯得膚色更白。大概是冷得,他的嘴唇有些發紫。
周棠見狀喊了聲:「芸香,奉茶!」
話音未落茶已經到了,周棠呆了呆。
平日裡對他這個主子都愛理不理的丫頭,對洛平還真是慇勤得很。想到這裡,周棠便又在心裡暗罵了幾聲「色鬼小夫子」。
洛平走進內堂,行禮:「微臣拜見七皇子殿下。」
「嗯,起來吧。」周棠故作矜持。
洛平起身立於一旁。
「你、你坐到這裡來。」從沒在小夫子面前擺過皇子的架子,他一下子適應不過來。
洛平恭敬地坐到他身邊。
周棠問:「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洛平答:「我來向殿下賠禮。」
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樣東西,擺在周棠面前。
那是一塊白璧玉墜,溫潤透亮。
「這是什麼?」周棠把它拿起來,手心裡還能感覺到一絲熱度。玉墜上雕刻著一隻兔子,懷抱圓圓的玉石,扭頭斜睨,像是守著自己的寶貝,模樣活靈活現。
「這也是南萊今年上貢的貢品,名叫『玉兔抱月』,材質與那隻玉碗相同,都是南萊特產的躑躅玉。微臣記得殿下是屬兔的,就想到把它送個您,為上次的事情賠罪。」
周棠攥著玉石就捨不得丟手。洛平來找他,就已經讓他的氣消了大半,還送他這樣的禮物,更是讓他把什麼憤慨糾結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湊近了又聞到一陣香氣,與上次聞到的那種一樣,淺淡而悠遠,可是這次沒有蓮花在邊上,周棠不禁奇怪道:「咦,哪裡來的香味?」
他探出身體要去聞洛平身上的味道:「是你身上的味道嗎?」
「並不是臣身上的味道。」洛平側身讓過,「殿下有所不知,躑躅玉的特別之處不在玉質,而在香氣。玉石若是與人的體溫接觸,便會散發出幽香。」
周棠點頭:「哦,原來如此。你說這塊玉是貢品,那你從何處得來?」
洛平瞅了他一眼:「皇上今日召臣入宮議事,賞的。」
「嗯。」周棠輕撫著玉兔,垂首不語。
他忽然發現,自己為了一朵碗蓮跟小夫子鬧脾氣是多麼幼稚。洛平為官短短數月,已獲得許多賞賜。皇上隨手賞給臣子的東西,都比他這個皇子多得多。
他又何必去計較那一點點施捨。
洛平知道他沮喪,卻無從安慰。人心本就是偏的,皇上恨屋及烏,這麼多年下來,那種厭惡都已成了習慣。
他嘆了口氣說:「殿下,臣不便在宮中久留,就此告退。明日若是天氣晴好,您便出去散散心吧。」
「嗯,我會的!」周棠抬頭笑說。
什麼「散散心」,為了掩人耳目,有些話洛平不好明說,但他怎會不懂小夫子的意思,明日他定然會去掃荷軒找他。
周棠用紅繩子拴好那隻玉兔抱月,掛在脖子裡貼身放著,捂暖了它便能聞見一陣若有若無的清香。
那香味似有安神的作用,這一夜他睡得格外好。
夢裡是某日午後,他在掃荷軒一時貪睡,迷迷糊糊醒來,眯眼瞧見小夫子坐在自己身旁看書。桌上一碗清茶一塊糯米糕,窗外荷塘瀲灩,那人的側臉籠著一層柔光……
第二天,果然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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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平來到掃荷軒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周棠蹲在荷塘邊上玩耍,感覺有點哭笑不得:他讓他散心,他還真的就跑出來散心了,也不怕別人看見了說閒話?
往前走了兩步,洛平突然頓住腳步,因為他意識到,這個情景是那麼熟悉。
他看見周棠伸手在池塘裡蘸了水,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著什麼。他甚至可以猜到,他寫的是什麼字。
「殿下。」他喊了一聲。
那個夢境終於繼續下去,周棠回過頭來,笑著對他說:「小夫子,你來啦。」
望著他滿是依賴的笑臉,洛平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緒,走過去問道:「幹什麼呢?」
周棠側過身子讓他看:「練字啊。」
地上的水跡很新,在陽光下反射著瑩瑩亮光,筆鋒輾轉,是兩個端正而雋秀的字——
江山。
洛平的眼神微閃。這與他記憶中的那兩個字截然不同。
上一世周棠在寫這兩個字的時候,還是個小文盲,字跡歪歪扭扭,只能勉強辨認出輪廓,而此世此時,他已經能把「江山」二字寫得這樣好。
洛平看後不動聲色,舀起一捧池水,淋在那兩個字上,令他們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小夫子你做什麼?我寫的不好麼?」周棠不知他是何意。
洛平看向他說:「殿下,現在我說的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周棠見他如此鄭重,連忙點頭:「嗯。」
「以後不要在人前談論江山社稷,至少在你能夠出宮自立之前,不要與任何人說起你的『江山』,包括我在內……」見周棠要提問,他擺擺手道,「不要插嘴,你先聽我說完。」
周棠只好閉嘴,但顯然很不服氣。
洛平嘆息:「你不明白,我會慢慢說給您聽。皇上有七個兒子一個嫡孫,如今太子未定,幾位年長的皇子正在拉攏朝中的大臣,各自為營,還在宮裡的皇子也都想方設法討皇上的歡心,周衡也被安置在朝陽宮裡。那麼多人覬覦著大承的江山,你覺得憑你的勢力,能夠在這場洪流中存活多久?」
「我知道你天資聰穎,知道你不比其他任何一個皇子遜色,也知道你胸懷天下。但是,現在江山對你而言是忌諱,它離你不遠,但你千萬不要急著去碰它,眼下你該做的事,是把自己藏起來。」
「我還是不明白。」周棠忍不住說,「既然我一點也不比別人差,為什麼我不可以去碰我想要的東西?我想證明給父皇看,我是值得他驕傲的兒子,我不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前兩天我不是成功了嗎?父皇說我的治國之略最正確,對我刮目相看了!」
「這件事是我的錯。」洛平道,「我很後悔沒有早些告誡你,我現在教你的這些東西,不能用來炫耀,尤其不能在你的父皇和皇兄面前暴露出來。你若一直是個不得勢的廢物皇子,他們便不會對你有戒心,你就會有更多的時間來豐滿自己的羽翼。」
「你的意思是讓我裝傻充愣?」
「是的,在你父皇和皇兄面前不要露半點鋒芒,直到時機來臨。」
「時機?什麼樣的時機?」
「一個可以讓你自由的時機。」
周棠冷哼了一聲:「自由?出生帝王家,哪裡還有什麼自由?再說了,誰知道那個時機什麼時候到?萬一它一直不來,難道我還要裝一輩子廢物麼?」
洛平道:「殿下,請相信我,那個時機一定會來臨。」
周棠睨他一眼:「為什麼你總是這麼有信心?你能預知未來嗎?」
「我不能,但我一直堅信,你會成為大承的君王,大承的江山,遲早是你的。」
「這種話你也敢亂說嗎?你不是說這是忌諱嗎!」周棠嚇了一跳,這人分明比他倡狂多了,怎麼還敢義正言辭地數落他!
洛平淡笑著,以指蘸水,在幹掉的地上重新寫了兩個字——
周棠。
他說:「殿下,有朝一日,讓您的名字成為天下人的忌諱,便是洛平此生最大的心願。」
深深望進洛平那雙溫柔而堅定的眼中,周棠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快,身體裡的血液像是燒了起來,撞擊著鼓膜,耳朵裡嗡嗡作響。
他腦中在想的事情卻很簡單:
不為別的,就算僅僅是為了這個人,他也要得到自己的江山。
「小夫子,那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他問。
「我會竭盡全力地輔佐你。」洛平回答。
明明是比自己的要求更誠懇的答案,不知為什麼,周棠卻不甚滿意。
「好了,殿下,該去唸書了。我可是以帝師的標準定位自己的,不嚴格一些可不行啊。」
周棠跟著他走進掃荷軒,口中諷刺道:「帝師?帝師會把未來的皇帝晾在一邊自己喝茶看書嗎?帝師會把帶來的點心自己一個人吃光嗎?帝師會一天只講一個時辰的課,其餘的時間全部自修嗎?帝師會隨便勾搭寂寞的小宮女嗎?」
「……殿下,你怎麼那麼多廢話。」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我們不能明著搞,那就偷偷地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