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替死鬼(上)
晨光傾瀉在竹林中,微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
此時這裡一派祥和景象,絲毫沒有傳言中那樣詭譎恐怖。
洛平快步行來,踩碎了一地光斑,衣擺匆匆掃過枯葉,沾上了一些灰塵,他毫不在意,只一心找著自己要找的東西,看起來有些焦急。
須臾,他停下了腳步。
蹲下身,他翻看了一下那條蛇的屍體。其實並沒有周棠說得那般可怕,只比一般的蛇稍長稍粗一點,但確實是劇毒的,瞅見那兩顆毒牙,他也覺得很後怕。
接著他又四處查找一番,把散亂的箭頭都撿了起來。最後取出一把小鏟,在地上挖了一個深坑,將一個包裹,還有蛇的屍體和箭頭悉數埋入其中,用幹土和枯葉掩蓋好。
洛平起身拭了拭額角的汗珠,長吁一口氣。
蛇的屍體、箭頭、染血的衣服、鞋子……他收拾好周棠留在竹林裡的痕跡,又回到浮冬殿囑咐了芸香幾句,才稍稍定心。
看了看日頭,已臨近早朝時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換身朝服再入宮。
洛平向西宮門急急忙忙地行去,料想回家是肯定來不及的,只能就近到翰林院找一套舊官服,再趕回真央殿。
穿過迴廊時,洛平不期然地遇上了一個人,令他腳步微頓。
那人一身淺翠裙裳,手執一枝初綻的杜鵑花,美目流轉,望著他訝然道:「咦?你不是那個洛、洛……洛什麼來著?」
「微臣洛平,見過長公主。」躬身一拜,洛平報上姓名。
「啊對,你就是那個色鬼狀元郎。」周嫣巧笑,「你怎麼這般狼狽,瞧你袖子都扯爛了,是招惹到了哪個宮女嗎?」
洛平心下無奈。他不過是在賞春宴上多看了她幾眼,怎麼就被冠上「色鬼」的名號了,居然長公主和周棠都這麼喊他。
假裝無措了一會兒,洛平赧然道:「那日洛平醉了,如有冒犯,還望長公主殿下贖罪。」
周嫣見他垂著頭紅著耳尖,一副要鑽地洞的模樣,越發起了逗他的興致:「洛大人覺得,嫣兒的舞跳得怎麼樣?」
洛平支吾著回答:「長公主的舞明豔動人,原本那天微臣並未多飲,只是殿下的一曲醉千觴,實在醉人。」
周嫣哈哈笑了出來:「想不到你這人看著古板,嘴巴真是甜死人了。嗯,你把本公主哄得開心,這朵花賞你了。」
「多謝長公主。」
洛平一揖,周嫣趁機折下一朵杜鵑插在了他的束冠上,不待他回神,便大笑著跑遠了。
那一襲翠色長裙曳地而過,帶走了一陣清淡馨香。
伸手拿下頭上的杜鵑,洛平望著它,恍然中想到了些什麼,輕笑起來。
——這是他初戀的味道,那般天真純粹,塗抹了他的整個年少時光。
當年在賞春宴上,他真的在周嫣的霓裳羽衣中入了迷。
那時他為她賦過詩詞,句句相思,柔腸百轉,而她總是捉弄於他,但從無惡意。她把他的寄情詩改成打油詩,把他的相思柔腸磨成了哭笑不得。
她笑著跟他說:「洛平,我終究是要嫁給振遠將軍的。生於帝王家的人,愛不得,恨不得。我願你能娶到一個不會負你真心的女子,一生安樂自在。只是這世間,有哪個女子配得上你的真心呢……」
這是一段在青澀中夭折了的感情。
但洛平記得,她的笑始終是那樣晴朗。
不似她的人生。
被長公主這麼一耽擱,洛平的時間更加緊迫了。
若是往常也就罷了,他請個病假也沒什麼,可是今日不行,今日的早朝,他斷不能錯過。
宣統廿一年五月六日。
上一世的今天,便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捩點。
從西宮門出去,著急忙慌地跑到翰林院找了套褪了色的舊朝服換上,又跑回來從正門入宮,一來一去,弄得他汗濕重衣。
到了真央殿,有人注意到他的邋遢模樣,戲謔道:「洛大人,這身朝服是怎麼回事,你一個新任官吏,怎麼會把朝服穿得這麼舊,這可是皇上賜的,你也太不愛惜了吧。」
洛平理了理衣衫回道:「郭大人切莫說笑,洛平是太過愛惜了,每日勤洗朝服,奈何手拙,竟把顏色給洗掉了。我想皇上應該不會怪罪於我吧。」
睜眼說瞎話,洛平把那人堵了回去。此時皇上駕臨真央殿,眾人連忙跪下叩拜:「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家平身。」
威嚴赫赫地坐在大殿上,議完了黃河水患北境救災,皇上丟下來幾本奏摺:
「右都禦使張潤澤,禁衛統領程正安,你們兩個同時參了對方一本,還各自拉扯了幾個附議的,怎麼,我這真央殿是讓你們掐架的地方麼。」
那兩人聽見這話,慌忙跪下陳辭。
張潤澤道:「啟稟皇上,程正安值勤期間擅自離崗,正是因他之故,都梁台遭賊人入侵,我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的文書被翻得亂七八糟,望皇上為我做主啊!」
程正安道:「皇上,臣並未擅自離崗,此話純屬誣陷!倒是張禦史,那日被我撞見他與可疑之人交易,看樣子足足有千兩白銀,不是受賄又是什麼!」
……
兩人各執一詞吵吵嚷嚷,督察院和禁衛軍還都有人出來附議,皇上一煩,揮手就給兩人都降了罰,一個罰俸兩年,受軍棍一百,一個削了品級,交與刑部懲戒。
本來這場鬧劇就要謝幕,洛平突然站了出來。
他說:「請皇上三思。古時賢相魏徵有諫言雲: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此事尚未明朗,還請皇上不要妄下定論。」
大殿上的人都覺得他瘋了。
誰都看得出來皇上現在心情不好,偏偏洛平還要去觸他的逆鱗,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皇上確實不太高興:「洛卿此言何意?是說朕處置得不對麼!」
洛平道:「兩位大人的情緒都比較激動,以他們對對方的說辭來做判斷,容易有失公允,不如讓他們自己敘述一遍自己當日的情形,皇上再做判斷。」
那兩位大人也有點懵:咦?怎麼半路殺出個毛頭小子?還是個不要命的毛頭小子。
不過皇上沒有發作,點頭允了。那兩人便說起了自己當時的情況。
原來程將軍的母親當日病危,他出於無奈,只能找人替他的班,回去照料母親。恰巧那夜遭賊,賊人狡詐,用迷藥把一干將士放倒,然後單槍匹馬地闖進了都梁台。如今禁衛軍已經領了兵部的罰,好幾個兄弟都還趴在床上不能動。不知怎麼的罪責卻全到了他的頭上。
而張禦史也並不是受賄,雖然難以啟齒,但他還是不得已交待了出來,那天他是去給不成器的兒子還賭債,那錢是他給出去的,不是他拿回來的。
都是誤會一場,只是兩人素來有嫌隙,就借此參了對方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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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解決了,兩位當事人也都沒什麼事,可大家都認為,洛平這個小修撰肯定要倒大黴了。為官之道在與中庸,他這樣強出風頭,還頂撞皇上,定然是要吃苦頭的。
然而出乎他們的意料,儘管皇上臉色不大好,但他開口說出的,卻還是誇獎洛平的話:「洛卿不枉少年,勇而正,敢直諫,堪比魏徵。」
接著又好像是突發奇想:「洛卿,你觀人觀事細緻入微,又有自己的見解,朕欲任命你為大理寺少卿。給你一個月的時間,熟讀《大承典則》,屆時由大理寺卿親自考核你,若是考核不過,就還是從丞正開始做起吧。」
「是,微臣遵旨。」
——喀。
幾乎能聽見眾位大臣們下巴落地的聲音。
這是什麼意思?一向不喜別人忤逆自己的皇上說出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就是要縱容洛平,要偏袒洛平,誰都不許有廢話。
大家的面部表情很複雜,惟獨洛平,仍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樣子。
有人在他背後戳著他的脊樑骨說:「也不知他用了什麼下作手段,讓皇上如此親信於他。他還真把自己當賢相魏徵了?要我說,根本就是一個佞臣。」
洛平不跟他們計較,因為他們說的沒錯。上一世,他就是把自己比作魏徵的,最後也真的成了他們口中的「佞臣」。
什麼不枉少年,去他娘的枉少年!
皇上現在給他的,最終都會一把收回去。
當年他一無所有的時候,曾有多麼「不枉少年」,就有多麼「追悔莫及」。
只是,既然他已知道這條路是陞官的捷徑,為何不走?
這回他不會一無所有了,皇上若是拿回了他的一切,至少他還有周棠。
其他的,他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了。
早朝過後,洛平頂著眾多關注走出真央殿,大理寺卿找他說了幾句話,無非是好好準備之類的話,洛平恭敬地應了。
還未走到西宮門,他忽然被一個太監拉住了。
太監說:「洛大人,皇上有請。」
洛平微一愣神,心裡已有思量——
看來昨夜他私自入宮的事,皇上還是要追究的。
跟著太監來到晚照亭,皇上只留了兩名宮女侍候,揮退了其他人。
果然,皇上問:「洛卿昨夜可是留宿浮冬殿的?」
洛平點頭:「是。回皇上,微臣只是……」
不待他解釋,皇上便道:「是怎樣朕已經知道了。棠兒受了驚嚇,叫你去陪陪他。聽棠兒的侍女說,棠兒常讓你給他講故事,你們的交情不錯?」
聽到這話,洛平心下稍安,看來芸香是按他的囑咐應對盤問的,皇上只當他是周棠閒來無事的消遣。
「賞春宴之後,臣與七殿下又碰見過幾次,七殿下雖不好讀書,對各地的趣聞軼事、志怪故事卻頗為感興趣,有時臣便會給他講講,一來二去的就熟絡了。」
「嗯。」皇上不置可否,抬手讓侍女端上來一隻木匣,「洛卿,朕早朝時送了你一個陞官的機會,這次再送你一個禮物,打開看看吧。」
心裡咯噔一聲,對這份禮物,洛平有不好的預感。應了聲是,他上前打開木匣,看清匣中之物後,倒抽一口涼氣——
那是昨晚放他入宮的那名侍衛的腦袋。
血漿凝固在那張慘白的臉上,彷彿把他的不甘和怨恨都凝了進去。
一種熟悉的戰慄漫過身體,洛平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這雙手上,又刻下了一筆血債。
皇上看著他:「昨夜之事,朕就不追究了。」
洛平捧著木匣雙膝跪地:「臣,叩謝皇上賞賜。」
這個人替他頂了罪,是天子給他的寬恕,更是對他的警告。
「起來吧。 擅自入宮事小,結黨營私事大,洛卿好自為之。」
「臣謹記在心。」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人獸。【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