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故人來
又是一年深春至。
青年牽著馬匹入城,緩步走在通方的街道上。他一身樸素布衣,卻難掩那番俊逸脫俗,眉宇間似有道不盡的自信與風流。
與越王那樣鋒芒畢露的少年英姿不同,這位青年的風采很是內斂。他身材高挑挺拔,眼眸中沉澱著穩重,一步步行來,並不十分引人注目,但和他擦肩而過的女子常會駐足回望,悄聲詢問同伴:「那是誰家的葛衣郎?」
青年行至繁華集市,在一處路邊的茶攤停駐。
大概是旅途勞累饑渴,他連喝了兩大碗茶,潤了潤喉嚨,他溫文有禮地詢問茶攤老闆:「請問越王府該往哪裡走?」
老闆一邊收拾鄰桌一邊笑答:「不遠了,就在前面的朱巷裡頭。」
「多謝。」青年又叫了一碗茶,這次是慢慢地喝了,順便跟老闆閒聊了幾句。
「這陣子好些人打聽越王府呢。」老闆說。
「哦?怎麼講?」
「最近幾天越王發了張招勇榜,說是要集結有志之士一同剿匪,現在隔三差五就有人要去拜訪。」
「是嘛,難怪通方看起來這麼熱鬧。」
青年不置可否,只是抿茶的嘴角微微彎了彎。他也是聽說了越州招勇榜的事才不遠千里過來的,不過,那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他問:「這麼說,那個越王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
老闆抓了抓頭:「也談不上什麼大人物吧,反正我看著還是個孩子吶,不過確實有那麼點本事吧。半年前他剛來的時候,就在通方鬧了不小的動靜呢。」
「他幹什麼了?」
見他露出感興趣的樣子,老闆趁機又給他添了一碗茶:「我跟你說啊,他剛來的頭一晚,王府就起火了。他命大沒被燒死,但按常理說,總該受點驚嚇吧?誰知他沒兩天就大宴賓客,而且就在那個成了廢墟的王府裡。你說,這個越王是不是挺不同尋常的?哎,說起那場火啊,那叫一個大,半個通方都照亮了……」
不同尋常?
確實挺不同尋常的。
那個在京城一事無成的七皇子,為何一到這個偏遠的地方,就變得不同尋常了呢?
還是說,果真如他所想,從頭到尾都有那麼一個人在他身邊出謀劃策?
青年走到朱巷中,這裡反倒沒有外面那麼熱鬧,紅色的大門緊閉,兩個侍衛威嚴赫赫地把守著。
他皺了皺眉,暗忖道,這哪裡有招賢納士的樣子?莫不是那些老百姓誇大其詞了。
行至門前,他上前一揖,正要說話,被其中一名侍衛打斷了。
「閣下不必拘禮,今日不巧,我家王爺有要事不見客,還請明日再來。我家王爺說了,若是有什麼不便之處,明日定當親自賠禮。」
守門的侍衛雖說樣子嚇人,但說起話來恭順有禮,半點也沒有仗勢欺人。青年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心中不由笑嘆,這個越王果然有一手。
什麼不便之處,什麼親自賠禮,說白了就是:不管有錢沒錢,你先去客棧住一宿吧,賬可以賒著,明天由我來付。
看來這個越王也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威信,前來投奔的未必是什麼大賢士,多半是過於窮困或者走投無路的人,這些人不為別的,就為混口飯吃。
——不高看自己,也不高看別人,放得下架子,認得清現實。
所以說這個不滿十五歲的越王,究竟是怎麼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
青年的臉上綻開一抹謙和的微笑,抱拳道:「兄台可能誤會了,在下並非是前來拜見你家王爺的。」
「嗯?」侍衛有些摸不著頭腦,「那你是……」
「在下方晉,到此處是來尋訪故友的,請問貴府是否有位名叫洛平的人?」
「你是洛先生的朋友?」侍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面露訝異。
「正是。」方晉道,「看來他確實在這裡落腳。無論如何,請幫我通報一聲,就說秣城酒肆的故友求見,望他務必出面一晤。」
侍衛猶豫了一會兒,方晉也不急,神情極是誠懇。
終於,其中一人對另一人點點頭,那人便進門通報去了,留下的那人對方晉說:「閣下請稍待,若是洛先生想見您,我們便會放您進去的。」
「多謝。」
根據他們對那人的稱呼以及對他的態度,方晉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那個洛平在越王府的地位非同一般。
很快方晉就得到了回覆:「那個,洛先生請您進去……」
方晉道過謝就進了王府,沒有聽見大門再次合上後兩名侍衛的對話:
留下守門的說:「放行就放行,你這什麼表情,說話也欲言又止的,怎麼回事!」
進去通報的那人苦著臉道:「那是我話還沒說完啊!」
「洛先生請他進去的,你還要說什麼?」
「洛先生是要讓他進,可是王爺不讓啊!王爺還把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你說我委屈不委屈!」
「……」
不知為什麼,暮春的風忽然蕭瑟起來。
幸好兩人很快看開了,這種時候,洛先生的意志是可以壓過王爺的意志的,所以按理說,他們可能應該大概不會被強制加班或是扣薪俸什麼的吧。
方晉一路被指引著來到後院,給他帶路的丫鬟本想把他領至洛平房中的,抬眼看見洛先生已坐在院中亭台,便福了福身退下了,由得方晉自己去見。
望向園中的亭台,方晉有些意外——
那個聲稱「有要事不見客」的王爺,此刻就坐在洛平的身邊,端著個雕花小碗硬往洛平嘴裡塞。
洛平蹙眉直躲:「不要鬧了,我見完他就喝,現在這樣像什麼樣子!」
周棠卻是寸步不讓:「不過是個故友,你這麼上心幹嘛。現在你好好養病才是最重要的,快點喝吧,一會兒藥就涼了。」
「這點小病,不喝藥也會好的,你先迴避一下行不行?」
「不行,你不喝藥我就不走。」
「你這時候鬧什麼彆扭!」洛平有些急了,說話間輕咳了幾聲,「你就是這樣當王爺的嗎?一點威信也沒有,怎麼服人!」
「你就知道教訓我,生病了還不乖乖吃藥,明明是你更欠教訓,就這麼急著見那個什麼晉嗎!」周棠往邊上一坐,放下藥碗,忽然哎呀一聲,「花瓣都掉進要碗裡了,這碗藥不能喝了,算了算了,再叫人重新煎一碗吧……」
正抱怨著,方晉已踏上亭台。
他對這兩人尊卑不明的對話感到非常詫異,但還是很快收斂心神。
無視一旁眯眼看他的周棠,他手指輕觸藥碗中的花瓣,面對洛平含笑道:
「正所謂,落花時節又逢君。」
洛平微愣了愣,哂然回應:「分明是,似曾相識燕歸來。」
……
周棠來回看看他們。
什麼東西?什麼又逢君燕歸來的,這個人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輕咳一聲:「小夫子,既然是你的朋友,不為我介紹一下嗎?」
方晉,字仲離,豐州人士。
洛平大致介紹了一下自己與方晉的相識,周棠聽後沒有說什麼,靜靜地坐在一天等他們敘舊,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但也一個字也沒有漏聽。
方晉見洛平僅僅披了一件薄衫,雙頰暈著不正常的紅,髮髻也有些微淩亂,料到他是臥病中,便不想多打擾,寒暄了兩句就勸洛平多多休息,要起身告辭改日再來,不曾想竟被洛平硬留下來。
「仲離且慢,慕權有話要說。」
被拽住衣袖,方晉只得坐下來,瞥了眼越王不怎麼好看的臉色,覺得真挺有意思的,他面上不動聲色:「有什麼事嗎?」
洛平也看了眼周棠,這一眼把周棠看得怔住了。怎麼了?小夫子在猶豫什麼?擔憂什麼?
方晉耐心等著。
半晌,洛平開口道:「我不意外你會來,但是我很意外,你居然這麼快就來了,能告訴我為什麼嗎?是京城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京城一切如常。」方晉回答。
「既如此,你為何要到這裡來?」
「慕權忘了嗎,當日我要輔佐太子殿下,是你勸我另尋明主,如今我尋來了,你為何心存疑慮呢?」
「憑你的本事,在二皇子身邊定然如魚得水。」
「你錯了。」方晉苦笑道,「我也曾這麼認為,但我後來明白了,京城是個巨大的漩渦,任誰在裡面攪和,最終都會迷失方向。二皇子為人嚴謹,太過嚴謹了。他身邊的能人眾多,諫言多,可選擇的路就多,她的嚴謹令他難以抉擇,最終裹足不前。很可惜,我也是裹住他腳步的人之一,我厭倦了這樣的局面。」
洛平頷首:「確實,你這樣驕傲的人,怎會甘做他的裹腳布。那你又是如何找到這裡來的?」
「我去問了孫大娘你們的行蹤,慕權,你當真待我不薄,那家酒肆至今未收我分文,說是老闆臨走時特地交代的。」
洛平對此事一笑而過,接著問道:「你是要來投奔越王嗎?」
方晉又看了周棠一眼,仍是不鹹不淡:「我說了,我是來尋訪故友的,不是來拜見越王的。」
「哦,是麼?」洛平勾唇。
方晉可以騙得過侍衛,可以騙得過周棠,可以騙得過其他人,卻絕對騙不過他。
他們是同樣的人,他瞭解他。
一個熱衷權勢的人,是不可能僅僅為了友誼跋涉千里的。
他是來見越王的,只不過,他還沒有下定決心。
感到有些睏倦,洛平端起藥碗,吹開飄浮的花瓣,他把慢慢地把藥喝完了。周棠張嘴要制止,被洛平輕輕一瞟逼了回去。
濃烈的苦澀在口中徘徊,洛平的思緒稍稍清晰了一些。
上一世,方晉是在周棠到達越州的一年後出現的,那時候是冬天,他記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二皇子聽信別人的讒言,把身邊最得力的謀士逐出了府邸。彼時,方晉便是以一個廢棋的身份來到周棠身邊的。
如今卻完全不一樣,他明明還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卻突然撂下了挑子,兩袖清風地來到這裡,只因為他們之前的一面之緣。
洛平不由得想,難道天意真是可以更改的嗎?只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改變,有些事就真的與當年截然不同了?
不管怎麼說,此時方晉的到來對周棠是有百利的。至於當年他與方晉之間那麼長久的針鋒相對,暫且放在一邊吧。
——給方晉一個臺階下,而他也不用一個人硬撐了。
洛平起身站了起來。
由於生病體虛,他微微晃了下,周棠下意識地想去扶,卻被他拒絕了。
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洛平竟然對方晉行了躬身大禮。
他說:「本以為你再過半年才會來,沒想到這麼快你就來了。仲離,慕權有一事相求,請你一定要答應。」
方晉連忙伸手去扶:「快請起,仲離萬萬受不起!」待洛平重又坐下後,他才詳問,「不知是何事令你如此掛心?」
「越州山匪。」洛平道,「我想懇請你,幫助越王清剿匪患。」
事到如今周棠也知道了,這個方仲離便是小夫子要他等的人,看向方晉的目光帶著犀利的估量。
「我還想請你……」未等他回答,洛平接著說,「請你收小棠為徒,傳授他燭山門的武藝。」
一句「越王」,一句「小棠」,兩句託付,重重壓在了方晉的身上。
周棠的眉頭皺了又鬆開,沒有說話,只直直盯著他的小夫子。
不知沉默了多久,藥碗底部又落了幾朵殘花。
方晉轉向周棠,行禮道:「慕權的要求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榮幸,但為了不辱師門,在下有幾個問題要問王爺,問完之後,再決定是否答應。」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告:
我知道這是錯誤的答案,但是,沒有比他更重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