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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扣換的幾吊錢在我的旺盛的食欲面前不經花。縱使蘇仲景很努力一省再省,還是花完了。我的金銀在黑山,為防有壞心眼的妖怪要趁我傷時來取性命,暫時也不方便回去拿。洛陽是天子腳下,天界監管甚嚴,留在這裡的妖怪都是安分老實的種類,規規矩矩做著生意,很少互相欺負,遇到事情需要爭執,自有妖怪地頭蛇調節。這種和諧的環境,也很適合我養傷,於是我決定留在洛陽,直到傷好。
放棄這個沒用僕人,換個有錢僕人,對我而言,不算太難。
可是比起那些思想陰暗,手段狡猾的人類,我寧可呆在他這種靈魂干淨的人身邊,起碼不需要琢磨會不會被暗算,出賣什麼的。他支攤子寫字的時候,我就躺旁邊曬太陽,聽著他的讀書聲,會有整個世界都安詳的錯覺。
偶爾我會跳上巷角的圍牆,聽三姑六婆們的八卦,收集情報。
蘇仲景不太喜歡說自己過去的事情,可惜他前些日子被人察覺了身份,成為最近的熱門話題。我東湊湊西聽聽,也大約了解了整個事件的概況。
五年前,洛陽蘇家也是名門世家,太爺爺德高望重,走時風光大葬,宗族紛紛前來觀禮。未料,守靈之夜,僕人瞌睡,沒留意燭台,半夜不慎起火,當時正是風高物燥的時節,火勢順著木質房屋的房屋蔓延,眾人從睡夢中驚醒,待要救火時已無法撲滅,釀成慘劇,半座洛陽城被焚毀,許多人家破人亡,死在火中。蘇家處火海正中,更是逃亡不及,努力搶救,卻幾乎滿門滅絕,唯年方十二的蘇仲景住在靠池塘的屋旁,被義僕帶著往外逃,兩人都被燒傷了,義僕死了,他雖活著,但原本一個天資聰穎,前途無可限量的讀書人,卻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在科舉考試必須全人的時代,再無前途可言了。
火災起因在蘇家,禍及諸家,損失巨大,官府責令賠償。
蘇太爺詩書傳家,素來積德,也不知為何會有此大災。蘇家宗室未免牽連,竟搶先一步,毫不留情找出各種理由,將蘇仲景父親的分支逐出族譜。受災群眾對蘇家恨之入骨,蘇仲景年紀雖小,也懂禮義廉恥,他以弱冠之身,為蘇家當起責任,變盡家產田莊,竭盡全力賠償眾人,然後不知所終。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會傻得把家產全交出,至少還會留著些體己銀子,遠走他鄉過活去,卻不知他真那麼傻,落得身無分文、寄居破廟、賣字為生的下場。
原本是有錢人家的讀書郎,除了滿肚子的酸腐書,還能有什麼一技之長?
蘇仲景唯一擅長的就是讀書寫字作文章,可惜生意慘淡;想去貨棧幫忙運東西,可惜別人看他那風吹就倒的身子骨,個個都不想要;他自己想搬大包,才走了三步路就栽倒,幸好貨棧老大還不算黑心,丟了十個銅板算是醫藥費。
“還是用偷的吧。”我第四十二熱情建議,“剛剛踩過點了,城西有家布莊,看起來生意不錯,偷偷拿他們幾十兩銀子,不會被發現的。”
蘇仲景早已放棄從道德上教育我,改從實際出發:“布莊失竊會報案,大家都知道我是住在破廟裡的窮人,忽然有錢大魚大肉起來,會怎麼想?到時候再查出點贓款來,就得去吃牢房了,牢裡的老鼠可不好吃。”
天界監管太嚴,妖怪們生活在太和諧的地方,也不好混飯啊。
我郁悶……
最後,我堂堂黑山之主,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去池塘邊抓兩條魚改善生活了,幸好蘇仲景聰明,烹飪很有天賦,經我指點,學習烤魚的手藝進步神速,很快味道就弄得有模有樣。雖然每天吃魚也不是不能活,但以我挑剔的飲食習慣,連續吃兩個月,龍筋鳳髓都會膩。於是我再次提出建議:“明天就是集日,聽說還有社戲,據說北市上有不少賣小吃的攤子,不如我們也開個賣茶水和烤魚的攤子,無本買賣,能賺幾個銅板就算幾個。”
“這主意不錯,”蘇仲景想了想,又抑郁道,“就我這張臉,往烤魚攤旁一站,誰都吃不下啊。”
“看來還是得本貓出馬了。”我的傷口已經愈合,皮毛長出半截,睜不開的右眼和歪了的耳朵也好了,妖力恢復部分,不再是最初那醜八怪模樣。我從貓窩裡爬出來,弓著身子伸了個懶腰,念動化形口訣,變作人形,摸摸耳朵,抖抖尾巴,感覺甚好,然後斬釘截鐵對蘇仲景說:“我來賣魚,你來烤魚,我就不信他們對著那麼漂亮的妖怪,吃不下三條魚去!”
蘇仲景手裡拿著的烤魚叉子,落火裡了。
我見那魚是快熟的,趕緊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怒斥:“ 干什麼?沒見過妖怪變人嗎?”
蘇仲景還在發愣。
我德高望重地教導他:“少見多怪就是指你這種人!告訴你常識啊,妖怪只要修煉三百年就能變人身了,不過變成人身好不好看,得看妖力大小和種族,變完後很難更改,除非用幻像再給人身披個軀殼。我是九千多年的妖怪,化形的時間又比較晚,所以#¥@#¥%……”我年齡大,歷史過於厚重,後面跑題到什麼地方去,連我自己都忘了……
在我開始說起當年拳打老虎爪踢鱷魚的威風史時,蘇仲景的臉開始漲紅,紅得都快滴出血來,他磕磕絆絆地開口了:“我……我沒想到你是母……女的。”
住一起那麼久,連公貓母貓都分不清,他活該羞愧死!
我往死裡鄙視他。
不知為何,他意識到公母有別後,迂腐本性再次發作,不肯給我屁股上換藥了,也不准我睡他肚皮上,可惜他買不起暖爐,被我暴力鎮壓這人體暖爐試圖消極怠工的惡劣行為。
第二天,我們起了個大早,蘇仲景叮囑我變成人形不要太過漂亮,然後背著迷迷糊糊直點頭的我去趕集,在北市找了塊普通的位置,將剩下的錢交了保護費,在一個賣酒水的大叔旁邊,支起了烤魚攤子,待烤魚香香飄的時候,我才悠悠然醒來,打著哈欠,去沒人的角落變回人形,提起精神,吃完早點來攤子前,讓蘇仲景帶著鬥笠埋頭烤魚,自己來招呼賣魚。
我的壞脾氣在妖族裡是排得上號的,我的美貌在妖族裡也是排得上號的。
人類是對外在美沒抵抗力的種族。
於是,美女賣魚,萬眾矚目。我偶爾拋個媚眼,也不是很在乎被人吃點小豆腐,結果不管是大爺大叔大哥還是小弟,排著隊撲來,統統要買一串。 買完一串再買一串,死賴在攤位前就是不肯走,有個胖子整整吃了二十串魚,差點撐死當場,有些帶媳婦出門的,也蠢蠢欲動,當場爆發家庭大戰,導致所有大娘大嫂小娘子都對我怒目而視,“狐狸精”不知罵了多少聲。我和狐妖關系好,不在乎她們罵。只覺得初次做生意就大獲成功,實在太有成就感,得意忘形之余,不顧蘇仲景反對,把價格往上調了兩倍,還供不應求。
場面太盛大,我銅錢收得手發軟,干脆把附近鄉村來趕集的人賣的魚啊雞啊什麼都收購下來,還買了不少羊肉,開發出烤雞、烤羊肉串、烤地瓜等多個品種,統統標高價賣。
大伙對我身邊有男人很憤怒,可是再看看蘇仲景的臉,怒火又全下去了。有聰明的,收起嫌惡,和他套近乎,流著口水要打聽我的資料什麼的。
蘇仲景早覺得不對,膽子又小,從開鋪到現在,好幾次偷偷湊到我身邊,小心道;“別賣了,我們走吧。我讓你化身個普通女子,沒想到你這幅模樣出來,實在美貌過頭,太受矚目了,這樣不好。”
“普通女子哪有那麼好生意?我對人類劣根性可是了解得很,”我習慣了變成人身後受各種矚目,從不放在心上,反問,“你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有錢掙,為何不好?”
他又紅著臉,結結巴巴不知如何形容,直說:“壞人很多,會倒霉。”
“呸!”我抱著能換很多好吃的大把銅錢,鄙夷他,“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怪不得你要受窮!難得本貓打架厲害,做生意也是天才!難道天天吃魚餓肚子就好了? ”
蘇仲景急得滿額是汗,偏偏我又是不愛聽人說話的家伙,他只能妥協。
我拍著肩膀安慰他:“賺了錢,分你一半,咱們天天吃好的。”
蘇仲景嘆了口氣,滿面憂色。
日進鬥金,傍晚,有輛刻著飛鴻花鳥的雙輪馬車,帶著無數家奴豪僕,緩緩停在北街路口,綴著精致繡花的簾幕下是個佩珠玉穿綠袍的年輕雄性人類,長得還算俊朗,就是眼珠子朝我看來,露出驚艷之色,然後挪不動了。
斜陽西下,我體力充沛,可惜蘇仲景有些體力不支,搖搖欲墜,我體諒人類和妖怪之間的體質差異,手裡賺的錢也有七八吊,夠過好些天日子,於是決定收攤回去。
在眾人強烈挽留和依依不舍中告別,那穿綠袍的年輕男子打著有塗鴉的扇子,施施然走來,看似很和氣地問:“小娘子怎從未見過?可是外地人?”
他長得雖好,可是虛假表面下散發著不好氣息,甚至比街邊來騷擾的小混混更讓我惡心,連話都不願意說,拉過蘇仲景,收好裝錢的包裹,打開他阻攔的扇子,轉身就想走。
綠袍男子見我態度惡劣,似乎誤會了什麼,臉色也不太好,待看見蘇仲景,忽然又是一頓,打開扇子,皮笑肉不笑地問:“是蘇兄嗎?五年前在學堂一別,真是好久不見了。”
蘇仲景嘆了口氣,挺直胸膛,不卑不亢地行了個士子間常用的禮節道:“周兄,家中有要亊,不便久留,還請見諒。”
綠袍男子趕緊還禮,言詞謙虛,語氣卻透露出一陣陣的惡心:“當年楊先生講課,蘇兄年紀雖幼,談吐不俗,做的詩詞還奪了魁首,楊先生誇你才學過人,心思敏捷,大有前途,叮囑要不急不躁,好好備考,當入翰林為士。像我這種不成材的,就知道花天酒地,被他罵了一頓,回去挨了父親好一頓痛揍。往事歷歷,猶在眼前,不知現在蘇兄高才,現在在做什麼? 說來讓小弟學習學習。”
同為名門之後,天天偷懶的小霸王借著家族之力,飛黃騰達;認真讀書的乖孩子不但不能參加科舉,喪親失故,就連溫飽都無法維持。兩人際遇,如同雲泥。多年後再次相遇,綠袍男子這番問話,讓蘇仲景無地自容。
蘇仲景脾氣好,沒有發火,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天行健,苦磨練,君子以自強不息。”
我忽然想起破廟裡還有幾本破書,他每天空余時間就在沙盤上用樹枝寫寫畫畫,約莫是在背誦自己學過的文章。偶爾還會停在學堂外,偷聽學子們讀書,然後回去統統背下來,抄上無數次,直到熟悉為止。就算身軀殘缺,不能科舉,他也不願意丟掉學識和本性。
綠袍男子不依不饒,嘲笑道:“莫非你落到這地步,還真認為人皆可以堯舜禹?”
蘇仲景想想,說:“身居卑微應憂國,君子之義不敢忘。”
綠袍男子幾乎笑出眼淚來了:“區區一個瘸子,還敢提憂國?”
蘇仲景淡然道:“周兄,你失態了。”
笑聲戛然而止,綠袍男子死死盯著他,有些怒意。
我雖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意識到自己的僕人被欺負了。
堂堂黑山之主罩著的人,是區區一個凡人可以羞辱的嗎?我五百年沒來人間,本來就生疏的人情世故記不太請楚,平時又作威作福,鄙視人類慣了,就算皇帝也沒太放在眼裡,何況是個沒天命的渺小家伙?於是,我勃然大怒,憤然掀桌,忽而想起不應該給蘇仲景添仇人,硬生生咽下怒氣,便黑著臉去收拾烤攤,邊收拾邊嘀咕:“好貓不和惡犬計較,將來再收拾。”
綠袍男子的臉色越來越青,手裡裝風雅用的扇子幾乎給他青筋暴起的手捏斷。蘇仲景偷偷推我,趕緊道歉:“舍妹天真嬌憨,不通世亊,望周兄見諒。”
我忍氣忍得尾巴尖都疼了,磨著牙只想咬人。
綠袍男子打量了他好幾眼,拂袖而去。
經此一事,我新鮮感過去,覺得做生意很麻煩,而且手上賺了幾個錢,蘇仲景給我變著法子弄好吃的,就懶得出攤賣東西了。蘇仲景倒是在集日裡去賣了兩次,奈何沒有美貓招牌,生意一落千丈。幸好他手藝不鍺, 有些嘗過味道覺得好吃的食客,也會回頭光顧。有些仰慕我的男子跑來和他打聽我的下落,他只說和我不熟,只是偶遇好心幫忙的人而已。大家不信,四處査探,甚至偷偷跟蹤他回家,奈何查來查去沒有下落,只得作罷。
我趴在他的竹簍裡,深深地打了個哈欠,努力舔新生出來的貓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