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
大太太已是在前頭下了轎。
七娘子也就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步出了小暖轎。
就聽到了大太太的笑聲,「我來遲了,難得到諸太太家做客,不曉得路途原來這樣遠。」
諸太太滿面春風迎上來,拉著大太太的手笑,「瞧您說的,以後可要常來做客才是!」
便握住大太太的手,為她逐個介紹新面孔。
武將家庭的社交圈,和文官的又有不同,大太太平時架子又大,的確有不少小官家眷已是堆起了一臉的笑,和大太太應酬。
諸家大姑娘也就上前把七娘子引到了少女群裡。
「今兒怎麼沒見你五姐?」又笑著給七娘子介紹,「別的姐妹,都是認識的,權姑娘是京中貴客,倒要特別介紹給你知道。」
七娘子心中暗道了一聲『果然』,面上露出微笑,和權姑娘對行了禮。
「小時候身子骨弱,多承令兄開了太平方子,這些年來漸漸的才好了起來。」她和權姑娘客套,「不過天南海北,也無處表達謝意,今日見了權姑娘,倒是能說上幾句多謝了。」
權姑娘就上下留心打量了幾眼七娘子,才笑,「家兄的一點彫蟲小技,若是果然能排憂解難,也是他該當做的。」
兩邊又客氣了幾句,才各自去找相熟的夥伴說笑。
雖說都是女兒家,按理正是天真不知愁的年紀,但無形之間,到底還是分了派系。
李家的幾個姑娘就自然而然地簇擁住七娘子,陪著她說笑起來。權姑娘也有她的一群擁躉,雖然都進了內堂,卻是涇渭分明,秋毫無犯。
七娘子就若有若無地留神權姑娘身邊的幾戶人家。
權家這些年來聖眷越隆,又是皇長子身邊的代表性人物,會舍現管著江南的楊家女兒,和權家親近的人物,心中在想什麼,不問可知。
不想大太太慎重叮囑她的差事,機緣巧合之下,完成得居然這樣容易。
她又低聲問李家的九姑娘,「怎麼今兒來了京中的貴客?事先我們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權姑娘就是一個人來的?」
像權家這樣的富貴人家,即使只是一個女兒家下江南,鬧出的動靜都絕對不小。
「是權夫人帶著來的,」李九娘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權姑娘,已是露出了然,「我也是聽諸姑娘說的,據說是權夫人娘家要辦親事,正巧權夫人也是多年沒有回鄉省親了,索性就從我們蘇州經過,再去江西吃喜酒……不過是路經此處罷了。」
「正月里路過蘇州?」七娘子揚了揚眉。
這藉口也實在太牽強了吧。
不過,到底權夫人、權姑娘都是女流之輩,又打了路經蘇州的名號,既然只是路過,沒多久就要再度上路……也沒准真只是路過而已。
「可不是?說是親事就定在二月初,權夫人是出門子的,又沒有在娘家過年的道理……」李九娘細聲附和,又問,「怎麼不見五姐?」
「五姐身上不舒服,這一向都懶怠出門。」七娘子卻是忙著思忖起來,隨口敷衍。
不禁又抬眸望向了權姑娘。
這位妙齡少女雖然和兄長生得並不相似,但行動之間,卻都有一股高貴清華的氣韻,就算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裡,都要把身邊的慘綠少女們給比了下去。
看她眉目端凝,舉止有度,想來,心中也自然很有城府……
才這樣想,大太太就遣人來招呼她過去拜見長輩。
七娘子就跟著來人,進了夫人太太們雲集的鴛鴦廳。
「從前只知道楊家的五娘子是個好的,沒想到七娘子竟也是這樣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來來來,快起來,初次見面,也沒有什麼好東西相送……」
頓時就被爭先恐後的讚美聲浪淹沒。
說起來,楊家平時往來的官員,就算品級再低,行事也都有分寸,諂媚相雖有,但還算是得體。
今兒在諸家,七娘子才算見識到了什麼叫做官大一級壓死人。
這些奶奶太太們,竟是恨不得把她摟到懷裡親上幾口,才放開來,一個個眼睛裡好似都放出了綠光,粘在七娘子身上逐分逐寸的掃射,在掂量、揣摩著她的斤兩。
七娘子簡直不勝其煩,堆著笑拜見了一圈,也不知道叫了幾聲世伯母,大太太方才把她摟在懷裡,笑問諸太太,「怎麼不見權夫人?」
不等諸太太回答,又笑,「說起來,竟不知道權夫人也到了江南。」
諸太太就笑,「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權夫人在京裡和我們家也有些來往,昨兒到了蘇州,在歐陽家安頓下來,偏巧我犯了咳嗽,遣人往歐陽家請醫生去。這不就可巧碰著了?——楊太太和權夫人想來也是老相識了。」
大太太唔了一聲,「在京裡也見過幾次。」
諸太太就不敢再多說什麼,笑著把話題轉開,「權夫人方才過來的時候,不小心玷污了裙裾,恐怕是去換衣了——七娘子,喫茶,喫茶。」
七娘子心頭一動。
不由就看了看大太太。
大太太倒是面色如常,甚至還帶了些微微的不快。
說起來,權家身份高貴,儘管大太太是左柱國夫人,又是諸太太的頂頭上司,在權夫人跟前,倒也不好擺官太太的架子。
權家根基深厚,現在又是聖眷正隆的時候,什麼樣的富貴人家不曾見過?大太太比起來,就有些相形見絀了。
本來是過來擺架子,當天之驕子的,忽然遇到了更尊貴的人家,大太太心裡不舒暢,也是自然的。
不過在諸家來說,春酒一年也就一次,沒有請兩天的道理,既然和權家有所來往,又知道權夫人來了蘇州,當然也要把權夫人請過來。
只是大老爺正是要清除異己的時候,諸家還上趕著和權家來往,實在也有些不智了……
話說回來,大太太到底多年來當慣了江南的第一夫人,在待人接物上,就沒有以前那麼敏銳了。
七娘子就垂下眼笑了笑。
諸太太也笑著起身,「啊,權夫人來了。」
大太太雖然面帶不快,但當著一等國公夫人的面,也不好太拿架子,忙攜了七娘子的手起身相迎,「權夫人,多年不見了。」
七娘子雖然保持禮節,不敢正眼打量權夫人,但也難免偷眼瞻仰國公夫人的風采。
說起來,這還是她在許夫人之後,第一次見到公爵府的夫人,心底下自然不由就把權夫人和許夫人拿來比較。
兩位夫人打扮的倒是都不出挑,沒有過於打眼的富麗首飾,但許夫人通身的氣派,卻是掩也掩不去的,一臉的精明利索,一看就知道是長子嫡妻,正兒八經的當家主母,身上還帶了那股子北方婦人特有的爽朗大氣、顧盼自豪,明眼人一看就能揣摩得**不離十:這位準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性子。
權夫人卻是一臉的溫婉笑意,竟是要比權姑娘還來得更柔和些,一開口就是軟軟糯糯的南音,「楊太太,好些年沒見了,您倒是越發顯得年輕!」
又笑著問,「這是令千金吧?排行第幾呀?從來都算聽說楊家的姑娘是個頂個的美貌文雅,今日一見,倒真是名不虛傳……和京裡的定國侯少夫人比,竟也不差多少呢!」
幾句話又捧了楊家,又捧了二娘子,又捧了五娘子,一下就讓大太太臉上的不快褪去,浮起了真心的笑意。
「這是我們家的七娘子——權夫人真是過獎了,寒門小女,哪裡當得了你的誇獎。」
等諸太太讓了自己的位置,讓這兩個一品命婦相對而坐,大太太就注目七娘子。
七娘子忙起身拜見權夫人,「小七見過世伯母。」
權夫人於是含笑打量七娘子,又上前幾步,親手扶起了七娘子,讓七娘子坐到她身邊。「今年幾歲了?」
「剛滿十四。」七娘子也只好做鵪鶉狀,輕聲細語。
雖然權夫人滿臉的笑,但方才深深打量自己的那一眼,她卻是覺出了眼神中的清涼。
看來,也是個胸有城府的主母。
權夫人就笑,「才十四歲就這樣漂亮了,再過幾年,那還得了?」又問,「叫什麼名字?」
「小名一個棋字,大名善衡。」卻是大太太代答。
權夫人嗯了一聲,握住七娘子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幾眼,方才含笑對大太太誇獎,「不是我眼淺,就是京裡那一等百年世家,也很少養出這樣水蔥兒一般的小姑娘。真不知道楊太太是怎麼調理的,這女兒是個頂個的出挑,索性,我把我家的瑞雲也送到總督府,讓楊太太幫著我調理吧。」
眾人都笑,「權夫人說話就是風趣。」
李太太卻搶著附和,「權夫人這話倒是在理,我日常看著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巴不得搶一個回家,天天就是對著都多吃兩碗飯了!」
眾人越發一笑,權夫人又招呼權姑娘過來拜見大太太,「……我們家的大姑娘今年也十五歲了,真是比不上七姑娘的萬一。」
「權夫人這是哪裡說來。」大太太連忙也把權姑娘誇成了天上掉下來的仙女,「真心話,權姑娘一看就是我們京城大戶人家走出來的女兒,這份落落大方的氣派,嘖嘖,實在是……」
兩個太太就你來我往地互相奉承起來,還是李太太心直口快,「噯,這要我說,您們倒不如把這女兒對換了養上幾天才好呢。」
眾人又笑,氣氛於是徹底活躍,權夫人才笑著從手上擼下了一對無暇的羊脂玉鐲子,「沒什麼好東西……」
大太太投桃報李,也從身上解了紅寶石禁步,賞給了權姑娘。
就和權夫人、諸太太熱熱鬧鬧地說起了北方的冬天。
七娘子在權夫人身邊坐著,也不敢亂動,環顧廳內,這一廳的太太奶奶都在相機奉承大太太、權夫人,心裡就不由嘆了一口氣。
誰說古代沒有職場,古代的後院,可不就是另一個職場?
不知道初娘子、三娘子也是不是這樣挖空了心思討好上司太太……沒出嫁時,只有看著人家討好大太太的份,出嫁後反而要披掛上陣,對著廳裡的這些知府太太、千戶太太賠笑臉……
正尋思處,不意就和權姑娘對上了眼神。
她也依然坐在大太太身邊,卻是沒有七娘子的侷促,顧盼自若、舒展大方……
七娘子就覺得她實在不愧為權仲白的妹妹。
她對權姑娘微微點頭一笑,又別過了眼神。
對面就傳來了權姑娘輕輕的笑聲。
「娘,我帶著世妹到裡間去和姑娘們說話。」正好是權夫人才說完幾句話,就聽得權姑娘向她交代。
七娘子微微一怔,權姑娘已是起身對她一笑,沖七娘子伸出了手。
她也就順勢起身,握住權姑娘的纖纖素手,進了裡間。
「紅人進來了。」
「兩個大紅人攜手進來!」
一進裡間,兩人頓時就被小女兒們的歡聲笑語給淹沒了。
權姑娘也就放開手,被自己相熟的幾個姑娘簇擁著坐到了屋子一角。
李家、諸家的幾個姑娘,也圍到了七娘子身邊,「拜見長輩,得了不少好東西吧?」
七娘子只好展示自己手上的羊脂白玉鐲子。
李家的幾個姑娘頓時露出了豔羨之色,「就是寶慶銀也難得見到這樣好的玉鐲子!」
連諸家的兩個姑娘都讚歎,「最難得是這玉色,油滑潤澤,顯見得是家常帶著養出來的好皮色。」
七娘子原來還不覺得什麼——這樣的鐲子,大太太也有兩三對,聽幾個伴當一說,才覺得這份禮,實在是賞得重了些。
就看了看屋角的那幫子小姑娘,這才低聲問,「權夫人都賞了你們什麼?」
這才問得,原來權夫人也不過是一人送了一份上等表禮並一個玉珮而已。
她就看著手上籠著的這對玉鐲,費起了思量。
幾個小姑娘也就嬉笑著說起了別的話頭。
李九娘卻也跟著七娘子看著她腕間這對光滑潤澤的白玉鐲子。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不曉得我出嫁的時候,壓箱底能不能有這樣一對鐲子……」
她的聲音雖輕,七娘子卻沒有放過。
就抬起頭掃了一眼李家的另外兩個姐妹。
說起來,這三個女兒家都是庶女,李家的十三娘到現在不過七八歲,李太太平時也很少帶她出來應酬。
「你的親事說定了?」她悄聲問李九娘。
李九娘又嘆了一口氣,才和七娘子咬耳朵,「定了洪洞縣令呂家……親事倒還好……只是我過去是做長媳,嫁妝少了,壓不住妯娌呢……」
愁容溢於言表。
同樣是江南大戶,李家庶女的嫁妝,就根本及不上楊家女兒的零頭。
七娘子也說不上什麼,只好悄聲安慰,「你看你前頭幾個姐姐,怎麼也都有五千多兩,李太太又疼你……怎麼也都夠了!」
李九娘苦笑,「說是五千多兩,這些年來親事辦得多,母親手頭緊得很,也不知道擠不擠得出來……過幾個月,等你們家五姐的親事一定,還要上門提十一郎的親事,你們家女兒嫁妝那麼多,我們的聘禮也不能少……母親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
兒女多的人家,說起來這男婚女嫁,的確也煩惱得很。
七娘子關心的卻不是李太太的睡眠。
被李九娘這麼一說,她倒是想起來打聽,「十一世兄聽說了這門親事沒有?」
這一問,問得就很有道理了。
古代說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的意見根本不予考慮,多得是在外讀書的男丁被叫回家成親,成了親才曉得女家是誰的事。
十一郎這幾年又都在京城讀書,恐怕未必知道李太太安排他和六娘子……
「知道。」李九娘卻答得痛快。
眉眼間也染上了些促狹,「今年十一郎回來過年的時候,母親叫人都下去,關著門和他說了半個來時辰的話,一出來,十一郎臉上忍不住的笑……你也曉得,十二郎和他最相好的,私底下一問就問出來,這門親事十有**是可成的。沒過幾天,說是京裡的歐陽家傳信過來,信裡提起把小女兒配給了你們家二房的大少爺,十一郎就更是成天成夜,臉上只有笑,還去找你們大少爺喝酒,說是以後就是親戚了……我和你說,這個十一郎像足了父親,以後在官場上,是肯定有一番作為的,你也不用擔心委屈了你們家六姐。」
知道歐陽家的表妹另尋了親事,就更高興得都有些失態了?
李九娘理解成十一郎是為和楊家攀上親戚高興。
七娘子卻想起了大太太的話。
「小星充大,以後二房的笑話,還多著呢!」
她抿了抿唇,不動聲色地附和,「六姐其實還不知道這事……回去看我臊她!」
就和李九娘笑成了一團。
不一會,諸太太遣人進來相請,春酒開席了。
諸家的兩位小姑娘忙招呼幾人往裡走,
一進後堂,七娘子就露出了笑意。
從來蘇州的大戶人家,請春酒用的都是八仙桌,四角分明,主客坐北,陪客東西落座。
這一次,諸家的後廳裡擺的卻是一張張圓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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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馬車上,大太太還感慨。
「這個諸太太,行事也算是滴水不漏了,我還想著,看她請誰上座,心裡多半就是更向著誰了……虧得她倉促之間,能找出這麼多大圓桌子!」
說勛爵,權家是一等國公,楊家也是一品左柱國,說職位,還佔了個江南總督,又是諸太太的頂頭上司,更是原本紅貼上寫的主客。
可權家明擺著,在爵位上又佔了先,並且遠來是客……
七娘子原本也在好奇,諸太太打算請誰上座,太師椅可以讓大太太和權夫人對坐,這八仙桌上,總是分得出主次了吧?
卻不想諸太太這一招金蟬脫殼,使得的確高明,誰都捉不出她的錯處,就算大太太有心找茬,都找不出一根刺來。
「平時看著大剌剌的,到了這時候,反倒是比誰都謹慎。」大太太不免和七娘子發牢騷,「要說諸家在儲位上沒有一點心思,我是不信的,皇上今年都五十多歲了,身子骨一向也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沒有心思,也不會結交權家嘛。」七娘子就順著大太太的意思往下說。
「可不是?」大太太又有些洩氣,「今兒聽說權夫人也來,還以為終於抓住了他們的底細,沒想到被諸太太那麼一解釋,也是在情在理……你看看今兒諸太太對權夫人,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沒有?」
「女兒沒有看出來。」七娘子搖了搖頭,「諸太太中規中矩……倒是李太太對權夫人都比她熱情得多。」
「嗐,李太太就那麼個性子,」大太太嘆了口氣,「這個諸太太……」
「不過……」七娘子拖長了聲音,「女兒倒是覺得有件事,相當的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