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許
大太太神色一動。
「哦?」
「以權夫人的身份,她一到諸家,諸太太肯定是要亦步亦趨,不離左右的。」七娘子侃侃而談。
小臉上自然而然,就流瀉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光彩。
「就算是要等在外頭招待母親,那也必定要先把權夫人領到淨房,稍事作陪,待得報信的人進來,才好脫身出來迎接。這才是大戶人家待客的禮儀……以諸太太今天的圓桌佈置來看,她只有比小七推測的更小心,並不會粗疏到讓權夫人獨個兒進淨房更衣。」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算是她自己要出來招待我們母女,也應該差遣媳婦在權夫人身邊侍奉,才是待客的正道。」
可諸太太雖然在春酒席上下了一番功夫,讓雙方沒有分出高下,但在更衣一事上,卻反常的粗疏。權夫人是獨個兒出的堂屋。
「萬事都有個因由,雖說諸太太也可能是一時疏漏,但小七怎麼想,都覺得還是因為……她和權夫人私下相當熟絡,才在禮儀上有所疏失。」
就好像大太太到李家做客時,李太太就不會太講究一樣。
大太太的眸色漸漸地深沉了起來。
李家和楊家是什麼關係?
諸家和權家,又是什麼關係。
出了半日的神,才誇獎七娘子,「還是小七心細,你父親誇獎你,再沒有錯的……若不是你想到了這一層,我還真沒看出不妥來。」
七娘子不驕不躁,抿唇提醒大太太,「這也不過是小七的一點小小的想頭罷了,沒有憑據,終究是當不得真的……」
她還真怕因為自己的這一番話,楊家就和諸家交惡了。
「這娘當然知道。」大太太笑了,「軍界的事,我們家也不好插手,不過是向你表哥傳一句話罷了。他自然有辦法查證,若諸家真和權家有聯繫,那這顆釘子,還非得拔掉不可。」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許鳳佳的話。
「諸總兵和我有些不對卯……」
又想到了他是為了迴避諸總兵才進了白梅林。
就覺得許鳳佳心裡恐怕早已有了七八分的准了。
對大太太的話,她只是報以一笑,並沒有再搭腔。
大太太也放下心事,握住七娘子的手腕,細細賞鑑權夫人賞給的這一對白玉鐲子。
「嘖嘖,權夫人也實在是捨得。」不由和七娘子感慨,「這樣潔白無瑕的玉鐲子,恐怕還是權二少從西域帶回來的。自從北戎冒起,西域商路堵塞,京裡已經有多年沒見過這樣好的玉了。」
七娘子有些吃驚,「還以為就是三五百兩……」
首飾而要三五百兩,也不能說是便宜了。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倒覺得七娘子要比往常可愛一些。
再玲瓏剔透的人,也有無知的一面。
「黃金有價玉無價,你三姐多年來自你父親那裡得了多少名貴的首飾,有這樣漂亮的玉鐲沒有?」就笑著點撥七娘子。「無非都是金啊銀啊……不過是你父親花錢哄她開心罷了。那些東西雖然也貴重,但到底透了暴發的意思,京裡的人家,最看重的還是玉器。這對鐲子要是放到市面上,能喊出上萬兩銀子的價錢,都難說呢。」
七娘子也就明白過來。
古代開採玉器不易,玉器的價值本來就高。
又是這樣純淨無暇的羊脂白玉……當然會引起豪門權貴之家的競相開價,這樣的玉鐲,已經和錢沒有多大關係,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娘手裡不是有好幾對……」她囁嚅,「我就沒看得多珍稀,是小七眼淺了。」
「也不怨你眼淺。」說大太太手裡好東西多,大太太當然是高興的,彎了眉眼笑著和七娘子話當年,「這個品級的和田玉,我手裡也不過是三對鐲子,一對是當年我娘的陪嫁,還有一對是你三姐給我壓箱的禮,第三對,是你父親升任江蘇布政使的時候,從商隊手裡淘換來送我的……別的都有少少的瑕疵,比不得這一對的無暇。」
說著說著,自己都皺起了眉頭。
「權夫人的行事,也的確太出人意表了。」就咂摸起了權夫人的用意,「這麼名貴的鐲子,就算是權家也沒有幾對,怎麼忽剌巴兒就脫到你手上了?——這樣看來,我給的那塊紅寶石,倒又壓不住她的見面禮了,當時只是掃了一眼,沒看出名貴來……」
七娘子也很不解。
權家和楊家一向談不上有什麼交情,這些年來,關係更是冷淡。
權夫人的這份禮,實在是重得不合情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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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回了府,第二天大老爺就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侍奉。
既然開了衙,外偏院案頭的信件就多了起來,大老爺身居要職,整個江南的政事,說起來他都要先過目了才能往上呈送,案頭最少不了的就是各色公文。
七娘子一進小書房,就看著大老爺親手整頓著案頭的油紙封,她忙上前跟著打起了下手。
「噢,你來了。」大老爺似乎心情不錯,見到七娘子,就把手中的紙張遞到了女兒手裡。「慣了有你打下手,身邊的小廝兒總覺得毛手毛腳的,索性自己動手。」
「父親常年耗費心力,起身走動走動,活動身子,也是好事。」七娘子輕聲細語,低頭給公文分門別類,各自歸攏預備稍後裝訂。索性就在書案前坐下,一邊粗粗瀏覽公文的內容,一邊給公文寫提要的小簽兒。
大老爺就在逍遙椅上坐了下來,呵呵笑,「嗯,小七說的對,走一走,心頭鬆散多了,沒那麼堵得慌。」
七娘子手下一頓,這才曉得大老爺今天不是心情不錯,相反,而是剛才遇到了煩心事。
恐怕就是因為這樣,才懶得叫人進來打下手收拾桌面吧。
只從這樣的小處,就能看出這個封疆大吏的心思是何等深沉。
「什麼事兒,讓父親都煩心起來。」她手下不停,格外放柔了聲音和大老爺說笑,「要我說啊,父親該把這『從容』的小條幅自留才是……免得煩心事掛在心裡,反而更煩心了。」
大老爺不禁失笑,「這個小七!」
也就和七娘子閒扯起來。
「想必你還不知道,你表哥一開年就……」添添減減,把大太太的話又說了一遍,「剛才消息送上來了,就是今早,杭州一個糧行起火,火滅了才發現全行從上到下一個活口沒有留,火場死了四十多個人,仵作驗屍……」
七娘子的手也不禁一抖。
「這事你也暫且不要和你娘說,這四十多個人都是年輕壯漢,不少人的服飾和糧行夥計一點不像,還有穿著綾羅綢緞的。杭州知府給我寫信,說恐怕凶手是從別處背屍過來,一併推到火場中毀屍滅跡。」大老爺的語調雖平靜,但話意,卻還是讓七娘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快到圖窮匕見的時候啦……連我都尚且不知道魯王在杭州的這個暗樁,鳳佳這孩子是怎麼摸上門去的?魯王身邊,恐怕是出了內鬼了……」
七娘子只覺得遍體生寒,半晌才喃喃自語,「要變天啦……」
大老爺就閉上眼,疲憊地抹了抹臉,「這事,連我都有幾分看不透的意思。東宮的動作這麼大,就不怕觸怒了皇上麼……若是這事是東宮自己拿的主意,這份手腕,的確是讓人佩服……」
七娘子也明白大老爺的意思。
本身楊家要在浙江省拔除魯王的人手,動作就已經夠大了。
在這時候,許鳳佳還鬧騰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他當然不可能是自己心血來潮去殺人滿門,背後肯定有人指使。這個人,也肯定是他的發小東宮太子。
從明到暗,從政界到軍界,先拔除暗樁,再從政界裡挑出魯王的人手,最後除掉諸總兵……江南就真成了太子的一畝三分地了。
不動則已,一動就又雷霆萬鈞之勢,這位東宮,的確也是個人物。
只是,此事尚且有無數的疑云:太子的動靜這麼大,皇上難道是死人麼?才要拉抬魯王,魯王就被人狠狠一掌打在臉上,這一步雖然狠,但卻透了幾分氣急敗壞,恐怕接下來太子要承受的除了勝利的喜悅,還有接踵而至來自上方的打擊吧。
可一個能部署出周密計劃的政治人物,會這麼沒有眼色?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今天權夫人送她的一對白玉鐲子。
又想到了權仲白的身份。
冷汗就密密地從臉頰邊沁了出來。
她垂下頭,輕聲附和大老爺,「東宮的手腕的確高明,咱們家才剛出手布線,那邊就拔除了魯王的消息暗樁,這樣一來,江南的情報遞送勢必陷於滯澀,我們楊家的行動,也就少了阻礙,多了幾分順暢。」
大老爺心不在焉地應和了一聲,就又逕自沉思起來。
七娘子也換了話題,和大老爺嘮家常,「前兒在諸太太家見著權夫人,小七倒是得了綵頭,權夫人從手腕上解了一對純白無暇的羊脂玉鐲子給女兒,連母親看了,都讚不絕口,說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大老爺神色驀地一動。
抬頭就問七娘子,「可戴在手上?」
七娘子含笑搖頭,又笑,「父親要看,叫人取去就是了。」
不等大老爺說話,就出了屋子,吩咐小廝兒進百芳園傳話。
不多久,這對權夫人贈送的白玉鐲,就送到了大老爺跟前。
大老爺仔仔細細地鑑賞了一番,才把它推給了七娘子。
這位中年文士神色變幻莫測,顯然已是陷入了深思。
半晌,才長嘆了一聲,「小七啊小七……你也實在是太敏銳了。」
七娘子抿抿唇,「也是心裡覺得古怪,這幾天常忖度著這些事,所以才有了些想頭,女兒不經世事,也不曉得這想頭有道理沒有……」
如果只是單獨把兩件事放在一起,看著,好像沒有什麼關係。
權夫人送了自己一對名貴罕見的玉鐲,又對自己表現出難得的喜愛。
太子的動作反常地又凶又狠。
可只要稍加聯繫,就不難產生最合常理,也是最不祥的聯想。
皇上自從昭明二十年的那場大病後,身子骨一直算得上康健。
但就算權仲白妙手回春,一場疾病又怎麼能不損傷元氣?
一個人的身體狀況,除了他的醫生之外,恐怕也就是侍奉在身邊的妻兒最清楚了。
皇上的身子骨,怕是又露出了耗弱……
「投靠太子這步棋,父親終於是沒有走錯。」七娘子一邊把玉鐲珍重放進錦盒,一邊安慰大老爺,「雖然眼前艱難了些,但是日後終於是一片光明……」
大老爺卻沒有露出放鬆的神色。
眉宇之間,反而更晦暗了幾分。
「杭州的事,倒還沒能讓你爹操心到這個地步。」他終於吐露了實話,「京裡來信,牛家的二爺剛被提拔了宣德千戶。」
還怕七娘子不懂,又向七娘子解釋,「宣德雖然偏遠,但周圍也經常有外夷侵擾,把牛二爺放到宣德,是有讓他熟悉軍事的意思……」
牛家是當今皇后的娘家。
七娘子這些年來從大太太口中,也陸陸續續地聽說了牛家的境況。
當年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處境並不大美妙,太子妃牛氏的出身也就不大高,在京裡的人家中,雖然也是侯爵,但卻早已沒落。就算出了皇后,也沒能顯赫發達起來,多年來一向沉寂,承爵的牛大爺牛德玉庸庸碌碌,萬事不理,牛二爺牛德寶的脾氣又不大好,一向不得皇上的喜愛,長年賦閒在家,不得重用。
要不是牛家這麼提不起來,皇后也用不著籠絡貴妃,為養子找了第二個養母。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牛二爺卻得了提拔,去宣德熟悉軍事……
七娘子這才明白了大老爺的煩擾。
太子在江南搞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事先連個照會都沒有,大老爺心裡本來就不會好受。
又要明目張膽地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手。
這邊還上趕著提拔皇后的娘家。
士大夫雖然玩弄權術,但也有自己的氣節,士為知己者死……
太子卻偏偏不視大老爺為知己,一邊用他,一邊防他。
這位封疆大吏,是對太子有些心冷了!
就連七娘子心裡,又何嘗沒有一絲絲涼意?
河都沒過完,就有拆橋的意思,也難怪大老爺心事重重,罕見地失了從容。
半晌,她才低聲寬慰大老爺,「許家、秦家、孫家,與我們楊家都是休戚相關,父親也不必過於擔心。」
卻是連自己都覺得這安慰過於蒼白。
大老爺深深看了七娘子一眼,拍了拍她稚嫩纖弱的肩膀,長嘆了一聲,才慢慢地感慨。
「是啊,說不準小七的夫婿,將來也能拉扯我們九哥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