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火虎
雨漸小了些,游孟哲和宇文弘一前一後抬著個門板在漆黑的夜裏走,游孟哲沒有說去哪,宇文弘也沒有問,理所當然地就跟著走。
游孟哲剛淋了雨,現在又渾身濕透,孫斌開了口,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自己第一次逃下山的時候,藏經閣遭賊,那賊就是孫斌。
如今想來,孫斌一定是跟著自己從密道出山,他認得那密道,單槍匹馬又不是遊孤天的對手,所以把張遠山引到了密道處。
後來還在大殿上出手救他……游孟哲心裏有點難過,一時間挺煩孫斌的,卻又恨不起來。
「什麼人?!」街道的盡頭有人大聲道。
游孟哲走到江州府後院,到處都是御林軍,江州參知接了駕,這處警戒森嚴,離後院還有上百步就到處都是巡邏的兵士。
游孟哲道:「找太傅張遠山!我是他乾兒子!」
「開什麼玩笑!」馬上有御林軍道:「沒空見你!把他們抓起來!」
又有人道:「快去回報余大人,有可疑的人。」
游孟哲道:「等等!餘長卿認識麼?今年的武狀元!」
數名兵士俱是一怔,游孟哲蹙眉道:「餘長卿!他現在是你們的頭兒了?當駙馬了?去給他說一聲,游孟哲找他!」
數人交頭接耳,像在判斷游孟哲的身份,游孟哲一晚上沒個安頓的地方,憋了一肚子火,終於爆發了。
「餘長卿!你給老子滾出來——!」游孟哲炸雷般地一聲吼。
「誰?」江州府後院出來個人,遠遠道:「孟哲?!是孟哲麼?你怎麼來了?」
游孟哲滿肚子氣沒地方出,大怒道:「你還認得老子啊!啊!」說著把門板一扔就上去找餘長卿拼命,餘長卿爽朗大笑,要過來與游孟哲擁抱,卻被游孟哲一拳揍在臉上,當即俊臉變了形,又挨了一通亂踢亂打,不住求饒道:「大哥不知道你來了江州,哎,哎……別動粗,這是怎麼了?」
半個時辰後,江州府內。
趙飛鴻呼吸均勻,唇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游孟哲滿臉苦悶,餘長卿親自給他擦頭髮,宇文弘在一邊烤衣服。
「這位是……」餘長卿道。
「我小舅。」游孟哲道。
「他小舅。」宇文弘說。
餘長卿笑著點頭,又出外吩咐做點熱的來喝,游孟哲問:「我乾爹沒來?」
餘長卿說:「來了,今天你爹也來過一次衙門,陛下和太傅都睡下了,外頭的弟兄讓他明天再來,未料出了這事……我這就派人去搜那家客棧。」
「不用了。」游孟哲沒好氣道:「人都跑了,還等你搜呢。」
余長卿知道游孟哲正值脾氣大,也不和他多說,笑道:「是是。」
游孟哲說:「你打個招呼,我去找我乾爹。」
餘長卿說:「他在城西姓林的一戶鹽商家裏歇著,你先在這處住一晚上罷,大哥還有些話對你說。」
游孟哲堅持現在就要去,餘長卿拗不過他,只得出去吩咐人備車。
「你這嫌貧愛富的。」餘長卿無奈笑道。
「你這沾花惹草的。」游孟哲邊翻包袱,頭也不抬道:「成婚了麼?」
餘長卿說:「嗯,四月初十成的婚。」
游孟哲:「現在可人模狗樣的了,嘖嘖,你看看……」
說著翻餘長卿的袍子,拉他的袖子,拍他胸膛,扔給他幾枚珍珠,說:「送你了。」
餘長卿只笑著不說話,靜靜看著游孟哲,游孟哲眉頭一動,說:「又想怎的。」
餘長卿笑道:「不想怎的,就看看你,看著你,心裏高興。」
游孟哲道:「少來,我快成親了。」
餘長卿蹙眉道:「你這就要……成親了?!跟誰家的姑娘?」
「喏。」游孟哲道:「跟我小舅。」
「是啊。」宇文弘笑道:「我倆要成親了,以後請你來喝喜酒。」
餘長卿:「……」
餘長卿道:「你們是……親甥舅?」
宇文弘一手抱著膝蓋,擺手道:「不是,但和親甥舅也沒什麼分別。」
餘長卿的表情變得十分古怪,許久後點頭道:「那……恭喜。你們神教的……果然行事不拘一格……恭喜賢弟。」
游孟哲說:「早不是神教了,現在是正人君子,我們全家都是正人君子,裏頭躺著那個是我爹,就是武林盟主趙飛鴻。」
餘長卿腦中一片混亂,接也接不上話,只得頻頻點頭,宇文弘道:「去年下山那會,我還見著你的,但你見不著我。你是好人,你們聊你們的,不用管我。」
游孟哲道:「嗯,你當小舅不在就成了。」
餘長卿半晌說不出話來,十分尷尬,而後道:「孟哲,別怪大哥討嫌,你爹也……允你與你小舅……成親麼?」
游孟哲道:「又不是和他成親,關他什麼事,不允有用麼?」
宇文弘忍不住道:「是啊,他也打不過我。」
餘長卿:「……」
游孟哲道:「不過我們也是臨時決定成親的,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餘長卿:「……」
「孟哲。」趙飛鴻的沉重聲音響起。
餘長卿忙放下茶盞起身,游孟哲示意不用去照顧,說:「怎麼了?你有什麼意見?」
趙飛鴻不提成親什麼的事,在里間說:「不用去尋遠山了。」
游孟哲蹙眉道:「為什麼?」
趙飛鴻說:「他無暇見咱們。」
游孟哲道:「怎可能?再怎麼也不會不見……」
趙飛鴻怒道:「我說不用去就不用去!」
趙飛鴻聲音帶著怒氣震響,游孟哲不由地心中生疑,心想趙飛鴻與張遠山多半是吵架了,把兄弟也會吵架?
「我自己去,你不去拉倒。」游孟哲道。
趙飛鴻說:「餘長卿,別帶他去見張遠山。」
游孟哲道:「你誰啊你,憑什麼聽你的,余大哥,咱們走。」
餘長卿被夾在中間兩頭不是人,趙飛鴻喝道:「不許去!」
游孟哲怒道:「走!」
趙飛鴻:「你今天要是去了,就別再喊我爹了!」
游孟哲道:「喲,還怕你了真是。」
趙飛鴻:「……」
碰上游孟哲這種人,也真的全沒了辦法,趙飛鴻走出外間,臉色已恢復如常,安靜注視著游孟哲。
游孟哲瞥了他一眼,心裏嘀咕,躬身上了馬車。
夜已三更,雨停了,餘長卿騎馬將游孟哲與宇文弘送到林府門口。門房前去通報,一名管家匆匆出來,正是張伯,一見之下登時色變。
「游少爺?」張伯忙將游孟哲請進府裏去,正遣人去通報時張遠山已身著單衣,赤腳匆匆過來,怔怔看著游孟哲。
「義父——!」游孟哲大叫一聲要撲。
張遠山卻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游孟哲一怔,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覺張遠山看他的目光不太一樣了。
張遠山望向宇文弘,微微蹙起眉,又朝游孟哲打了個手勢,問:你怎麼在這裏?
游孟哲道:「我來找你啊!我爹沒上門跟你說?」
張遠山沒有回答,游孟哲道:「這怎麼回事?你們吵架了?吵啥?」
張遠山始終沉默看著游孟哲,示意他坐下,轉身去拿東西。
游孟哲莫名其妙,及至張遠山回來時,拿著一封信。游孟哲道:「對了,小舅回滄海閣一次,幫我帶了點藥,你看……這有生生造化丸,說不定能治你的啞疾。」
張遠山手指有點哆嗦,接過游孟哲遞來的瓷瓶,打開看了一眼。
「你沒事罷。」游孟哲問:「不舒服麼?」
張遠山抬眼看宇文弘,宇文弘見過他,說:「好久不見了,張遠山。」
張遠山點了點頭,一時間房內氣氛十分尷尬,誰也不說話,游孟哲依稀覺得張遠山仿佛有什麼心事。
「你怎麼了?」游孟哲說:「有心事就說。」
張遠山長籲一口氣,拆開信,抽出一封紙,一手發著抖,用玉璜壓著,放在游孟哲面前。
丙寅乙未庚申乙卯。
游孟哲道:「這啥?」
宇文弘看了一眼,說:「你的八字,怎麼在這裏?」
張遠山眼中蘊著淚水,安靜看著游孟哲,游孟哲說:「什麼意思?」
宇文弘刹那傻眼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後道:「你……張遠山?」
張遠山緩緩點了點頭,起身負手而立,站在廊前,雨已停了,夜空晴朗,漫天繁星點點,一道銀河如光帶般璀璨橫亙於天際。
游孟哲問:「什麼意思?」
宇文弘道:「孟哲,你是……五月生的,他才是你爹。」
游孟哲:「哦,我說呢,難怪對我這麼好。」
游孟哲:「……」
張遠山:「……」
游孟哲:「不對啊,那我爹怎麼說趙飛鴻才是我爹?」
宇文弘手指算了算,說:「但這也晚了啊,晚了半個月……張遠山?」
張遠山回頭看了游孟哲一眼,宇文弘道:「那年我在葭城外找到晴姐是六月十五,但孟哲他是四月初五出生的……這可奇怪了……」
游孟哲道:「我不足月嗎?」
宇文弘說:「不是不足月,是多了半個月呢。怎會這樣?你娘去葭城的時候是六月頭,在張家住了半個月,這麼一來就……按張遠山那啥她的時間算的話,是十個月多好幾天,按趙飛鴻那啥她的時間算,就是……十個半月……」
游孟哲道:「等等,我有點糊塗了。」
張遠山驀然轉身,急促地打了幾個手勢,游孟哲呆呆地看著。
宇文弘問:「他說什麼?」
游孟哲說:「他說『你是我兒子,第一次見你就知道』……天殺的!你怎麼早不說!!」
張遠山嘴唇微微發抖,最後什麼也沒有說。
宇文弘道:「有可能,我覺得他像你爹多點兒,趙飛鴻的眉毛跟你完全不像啊,但張遠山他先天啞巴的,生下來不也是啞巴麼?」
游孟哲:「……」
游孟哲忽又意識到一件事,慘叫道:「我不該是這個反應才對吧!」
張遠山仿佛十分激動,連著比劃了好幾下手勢,接著伸出手,似乎想抱抱游孟哲,游孟哲卻下意識地避開些許,喃喃道:「不對,你把我娘給那啥了,你不是我爹的把兄弟麼……我是說趙飛鴻,你對他的媳婦,怎麼能這樣呢?」
張遠山沒有回答,游孟哲一下就全明白了,他不敢說正是因為趙飛鴻!
「那我娘……她和我爹那啥過麼?」游孟哲又問宇文弘道:「我那個教主爹。」
「有吧……」宇文弘也說不清楚,畢竟俞晴是女子,不可能跟得太緊,他磕磕巴巴道:「可能……有,畢竟你娘不太那啥,不太待見他,但要是這麼說……你又不足月了,說不定你只有八個月……我在說什麼?」
游孟哲道:「究竟誰才是我爹啊——!!不行!你們也太過分了吧!這都什麼跟什麼的事!」
宇文弘點頭道:「人生無常……哎。」
游孟哲抓狂道:「你別說話了!」
張遠山打了個手語,游孟哲看懂了,他在說:我對不起你和你娘,我是懦夫。
游孟哲說:「我娘也不是真心喜歡你的,她喜歡趙飛鴻。」
張遠山點了點頭,又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但我對你一片真心。
游孟哲說:「話先別說得太滿!當年你是中了我娘的情蠱才愛上她的!你記得她砸趙飛鴻頭上那匣子不?」
張遠山微微蹙眉,仿佛想到了什麼,目光中充滿難以置信的神色。
「不行。」游孟哲道:「我得搞清楚誰是我爹才能把接下來的事給說清楚。」
游孟哲抓起包袱,拿著那封八字出門去,張遠山馬上攔住他,打了個手語:你要去什麼地方?
游孟哲道:「找我爹!讓開!」
張遠山蹙眉:我就是你爹。
游孟哲道:「我現在有三個爹了!先讓我搞清楚是哪一個!你讓開!」
張遠山抓著游孟哲肩膀不為所動,宇文弘唔唔指指點點,示意他放開,張遠山一怒撇手,宇文弘出指如疾電!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動起手拆了三招,宇文弘一式鎖喉指將張遠山制住,推到一邊,游孟哲已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游孟哲出外就牽了林家的馬翻身上馬一路疾奔,江州全城宵禁,沿途不少御林軍攔他,游孟哲翻手一亮張遠山的玉璜,說是太傅府上的人,眾兵士只得讓路。
快馬加鞭跑過大街小巷,拍開江州府後門,餘長卿回來剛躺下,睡眼惺忪地又被喚起來。
「我爹呢?!」游孟哲焦急道。
餘長卿說:「他已經走了。」
游孟哲蹙眉道:「什麼時候?」
餘長卿道:「一個時辰前,他說他不回亭縣,讓你別去尋他。」
游孟哲罵了句什麼,一腳踹上門,站在後院發呆,先前驚動了不少人,就連江州知府也來了。
餘長卿回去把人送走,儼然已是一副朝廷武將的派頭,游孟哲看也不看他出了府院,許久後餘長卿才獨自出來,不即不離地跟在他身後,開口道:「孟哲。」
游孟哲邊走邊踢小石頭,看著腳下大大小小的水窪,水窪中倒映著夜空繁星。江州已從雨夜中逐漸醒來。
青石板路上濕潤的黎明如霧般卷去,溫柔地籠罩了全城,沿街大大小小的晨鋪已逐漸開張。
「大哥不知道你碰上什麼煩心事。」餘長卿道:「但孟哲,且聽大哥一言,人活著總有大起大落的時候。」
游孟哲站在街口,轉過身,歎了口氣。
餘長卿笑了笑,說:「大哥碰上你那會,是一生中最慘的時候了,所謂否極泰來,大抵如此。咱們都是一樣,這邊的路走不通,還有那邊的路在等你。」
游孟哲抬眼看著餘長卿。
餘長卿又笑道:「那時回京師時覺得真是無趣,總不住提醒自己,還有你這個小兄弟會上京來找我,想著想著,還多少有點盼頭,有個等的人,你不也是一樣麼?這個人走了,總有那個人會來。大哥不知你和你爹出了什麼事,但他走了,還有別的人在等著你,喏,你看。」
游孟哲忽地意識到了什麼,轉頭看時,聽到腳步聲漸緩,宇文弘跑得有點氣喘,在長街中央停下。
天邊露出魚肚白,朝暉沿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照過來,反射著破曉前的金光。
宇文弘還不敢開口,遠遠地看著游孟哲,孤獨地在那站著,想了一會,下意識地找地方躲,仿佛又回到了當影衛的時候。
「你說得對。」游孟哲認真道:「余大哥,我走了。」
餘長卿笑了笑,說:「好好活你自己的,孟哲。」
游孟哲點了點頭,上前牽著宇文弘的手,一大一小沿著長街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