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二卷‧二十
建元十一年冬,御書房。
窗外又雪花紛揚,漫天鵝毛大雪已經落了三天三夜。午膳用過,皇帝站在窗前眺望著,雪花被風捧到他臉上,瞬間化成一滴水珠。
皇帝在窗前站了很久,陪伴他的只有靜默揮發熱度的火爐。
當值的侍衛進了屋,遠遠跪著,稟告:「皇上,軍中傳信,季老將軍病危。」
皇帝依然站在窗邊,只是背影明顯的一震,許久沒有任何回應。
侍衛跪了片刻,默默退下。
申海自門外進來,站在帝王身後,敞開的窗戶裡寒氣迎面而來,很快他就感到臉部的僵冷,而皇帝還是在那處站著,望著窗外天地一白,彷彿成為雕塑。
雪花簌簌而落,有些試圖闖入屋裡,卻在半途中被火爐散發的熱度蒸成了水滴,墜落在窗前那人的明黃龍袍上。
申海退了幾步,跪在皇帝腳下,「皇上,保重龍體。」
皇帝聽了聲音,才轉過身來,自己合上了窗戶,不理睬他的話,只道:「季老將軍不行了。」
申海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道:「季將軍已經離開一年了。」
皇帝「嗯」了聲,坐回椅上,不緊不慢的道:「老將軍一走,朕就該收回虎符了。」
又道:「也不知季玖能不能趕回來。」這一句聲音很輕,倒像是自言自語。略頓,皇帝重新提起音量,問跪在一旁的申海,「季玖知不知道,朕是故意支開他的?」
這樣的問題,申海不知該如何去回答。邊城過後便是沙漠,沙漠之後就是綠地,綠地之上,必是匈奴人的集聚地。這樣簡單的事,常年居住在邊塞的孩子們都知道,而皇帝,卻派季玖遠走,探察地形。
這樣的地形,探與不探,其實都無有差別。因為沙漠裡的沙是流動的沙,就算季玖走過去,也未必能按照之前的路線走回來。如何進退,是否尋的到匈奴王庭,尋得到一次,是否還能尋到第二次,一切全憑天意,以及將軍本人是否敏銳。
申海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道:「季將軍聰明過人。」他說,只說了這一句,而後再不說旁的話。
皇帝也緘默了,望著龍案上那些奏章,許久方道:「他根本不在意朕是不是故意支開他。」他在意的,只是那句承諾。待他返京之日,便是天下兵馬交予他之時。皇上擺弄著案上那些奏章,心想這天下,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季玖想要掃平匈奴的急切,因為他也一樣。
所以,在一切未籌備好之前,他要將這個人遠遠放逐了,放逐到一個很遠的,危險,卻不必面對暗槍冷箭的地方。
在揮師匈奴之前,他要洗掉一些人,其中不乏與季玖往來密切的人。季玖若在,他們或許會起爭執,也或許,會將季玖牽連其中。
無論哪一種境況,都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所以,放逐季玖,是最好的選擇。這皇城,遠比沙漠危險。
回過神來,皇帝看向申海問:「奏摺擬好了嗎?」
「好了。」申海應了聲,取出一份摺子來,道:「明日早朝,張大人會親自上奏……」
皇帝揮了揮手,打斷他的話,「剩下的事你去辦吧。」
申海連忙叩首,應聲退下。
申海一走,皇帝又招來先前稟報的侍衛,問他季老將軍病情,侍衛原就是他的心腹,負責軍中安插耳目,監視軍隊一舉一動,此次季老將軍發病已經三月,眼看是要撐不下去,這才來稟告。
皇帝問:「還能撐多久?」
「據說已經不進湯水,怕是過不了冬了。」侍衛站了會,補了一句:「老將軍年歲大了,說病就病,也是正常。」
皇帝卻輕嗤一聲,不置可否,叮囑兩句便讓他退下了。
到底是年輕人,經歷太淺,哪裡知道,季老將軍並非年老而體衰,而是獨子離去一年,了無音訊,憂心而病重。
這些沙場上的將軍們,經歷了太多殺戮,見過太多生死離別,日久天長,個個看上去都是鐵石心腸。卻不知道,鐵石包裹下的心也是軟的,也會有牽掛與眷念,那份牽掛眷念,只會比尋常人更為深刻與隱秘,因為那是將軍們的軟肋,牽一髮而動全身。
侍衛退下了,皇帝一個人又回到窗前,望著外面雪花飛舞,不知道下一個雪花紛飛的年頭,能不能看到季玖回來。
三月,季老將軍病逝。將士們抬著他的靈柩回城,葬在季家祖墳,皇帝御駕,親自送行。
入秋,有密信傳入宮中,說是在匈奴人的遊牧隊裡,似乎見到過季玖。
轉眼又是一年冬,血洗過的朝堂恢復了安定,申海親自去了一趟邊塞城鎮,尋到了季玖留在城中的那五百兵士裡其中一隊,問詢季玖的動向。
他走後,那一隊兵士以駝隊打扮,進了沙漠。
開年二月十六日申時,季玖的駝隊,緩緩出現在地平線的那邊。
二月是季玖喜歡的季節,有一種萌動之美,是一種即將舒展鋪延的暗潮萌動。
他的臉上膚色沉了些,棱角較之前分明許多,是一種風沙過後的滄桑與剛毅,臂上帶著傷,裹著的白絹已經變成了一種渾濁不清的泥黃,他牽著駱駝,遠遠地走來,身後有三十來個人,看似緩慢卻亦步亦趨的跟緊著他。
申海迎上去,忙道一聲:「將軍。」
季玖笑了笑,嗓音有些沙啞:「沒想到第一個遇見的熟人卻是你。」
「將軍這一路……」申海頓了頓,略去了寒暄客套,道:「將軍跟我回京吧。」
季玖說好,走了兩步,轉過頭問他:「我家中可還好?」
申海遲疑了一下,才道:「老將軍去年開春……去了。」
季玖的神色變了變,傷痛自眼底一閃而逝,很快恢復平靜,翻身騎在他牽來的馬上,拱手道:「家中變故,季某先行一步,申大人可將人馬匯合一處,再進京與季某匯合。告辭。」說罷喚沈玨跟隨,兩人兩騎絕塵而去,無一絲凝滯。
一路奔波,沿途有季玖早先安排的人在等候兩年後終於見到了自己的主子,陸續迎來,將這兩年所發生的事一一告知,季玖聽聞昔日友人家中被抄,又有同僚悉數被斬,也是似是而非的態度,不予置評。彷彿一切與他無關。
只有在聽到老相國被參本,革爵抄家時,眼皮才跳了一下,對著滿桌飯菜,發了很久的怔。
也沒有說話,似無話可說。
回到皇城,季玖沒有回家,逕直進宮,還是在書房裡,見到了皇帝。
君臣面對面,眼底的對方都是熟悉而陌生的,彷彿兩年光陰,讓他們已經忘了腦海中互相的模樣。站了很久,才開始交談。
卻連寒暄都無有。
季玖不提那場放逐,皇帝不提老將軍的鬱鬱而終,甚至並不問這兩年的人事變遷,所有經歷的驚心動魄。
只席地而坐,中間鋪著偌大的地圖,在西北部那片空白處,季玖取出自己那份描畫了兩年的圖紙,空白瞬間填滿,山川腹地,河流沙漠,無一不盡。
除了這張圖,彷彿這兩年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彷彿季玖從來不曾離京,只是從軍中歸來而已。
各自心照不宣的隱去了這兩年光陰裡發生的一切。
談至夜深,燃了燈燭,又至天色發白,陽光燦爛,燭火熄滅。季玖歪在地上,闔眼睡著了。
皇帝收起圖,取過斗篷來,蓋在他身上,而後坐到一旁,批閱奏章。
間或也去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兩年的光陰,彷彿淬煉出一把劍,不見鋒芒,通體漆黑仿若魯鈍,只有握著他的人,才知道這柄劍的威鋒——勢不可擋。
他會握著這柄劍,掃蕩匈奴,平定天下,威震海內。這是皇帝的目的,也是季玖的目的,所以甘為他人之劍,甘為鷹犬。
為了他們的最終目標。所有旁的,都是無足輕重的事,所以他們不去談它。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筆直朝一個目的而去,並掃平一切阻礙。至於沿途會發生什麼,他們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一夜未眠,也乏了,手握著奏摺,看了兩行便迷盹著睡去。
季玖只打了個盹,很快醒來,見到身上那件斗篷,龍盤虎踞。這樣的刺繡與顏色,天下只有君王匹配。
季玖抓著斗篷起了身,捏了捏眼角,一眼便看到伏在案上睡著的帝王。便將那斗篷,覆在了他的身上。
而後悄無聲息的離去。
他們之間有太多相似,亦有太多不同,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面對外敵並肩而戰。不論將來會有怎樣的際遇與抉擇,此時此刻,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生與死,榮與辱,綁在一起,外力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互相扶持與幫攜,在最後那日到來之前,這一點不會被更改。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