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卷三‧七
柳延是喜歡伊墨的,具體要問他喜歡什麼,他又回不上來,絞盡腦汁想半天,大約也只能回答一個:好看!
當然,如果他能井井有條的將自己的喜歡一字擺開,他就不是傻子了。伊墨也就不會這麼氣悶。
本來第一世,瘦骨嶙峋的沈清軒就已經是高攀了他;第二世大富大貴又文韜武略俱全,配一個千年的妖也勉強湊合,結果,不肯!寧可死,也不願意放下一切跟他走;
到了第三世,什麼都肯了,卻是個痴呆。
伊墨氣悶是應該的。
但他不是如此世俗的妖,所以氣悶的也非這些,而是在傻子面前,他也像個傻子。
譬如這晚,柳延坐在浴桶裡玩水,伊墨給他潔身,洗到中途,伊墨說:「傻子。」
傻子扭過頭,說:「嗯?」
伊墨說:「你又長胖了。」
柳延聞言低下頭看自己,果然在清澈水裡,白白軟軟的肉就顯得更白更軟,也更胖了。柳延見事實擺在眼前,怯怯的抬起臉來,問:「伊墨不喜歡胖子嗎?」
伊墨望著他的臉,突然喊:「沈清軒。」
柳延遲鈍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說:「我在。」
伊墨眨了一下眼,說:「柳延。」
柳延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又遲疑了一下,說:「我在這。」全然看不出眼前人的戲弄。
伊墨又喊:「季玖。」
本以為柳延會應一聲,而後藉機逗弄他兩世都沒這麼胖,會是怎樣反應的。結果柳延聞聲一癟嘴,倒是往後縮了縮,像是害怕了似地道:「不是季玖,紅痣已經沒了,我不是季玖。」
伊墨聞聲愣了一下,問為什麼,柳延答道:「季玖不好,我不是季玖。」
伊墨當下就有了些不悅,卻也沒表現出來,只是問:「他怎麼不好?」渾然不覺自己跟一個傻子戲弄,又沒戲弄成把自己惹生氣是一件多可笑的事。
柳延說:「他對你不好。」說著自己想了想,道:「你去找他,他卻討厭你,就是不好。」
他說的理所當然,卻不知道伊墨從未說過,第一次找到季玖時,兩人之間出了什麼事。
柳延不知道,伊墨自己卻心知肚明。他暗自嘆息,卻也懶得和傻子解釋。
水漸漸也涼了,柳延被擦的乾乾淨淨,像個剛出籠的小包子。伊墨給他套上衣物,又將物什都歸置好了,才掩了門,走進內廂。
到了榻上,伊墨才對被子裡的小包子道:「季玖也好得很。」
他說的很輕,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與柳延無關。
向來他說什麼便是什麼的,柳延自然信他,卻也一時半會兒變不了自己腦中觀念——因為傻子都固執,可內心掙扎一番,也就依了。
柳延道:「那你叫我季玖,我也應你。」
伊墨「哧」了聲,道:「你這輩子除了吃和睡,哪一點比得過前兩世?」
柳延不急不惱,相當寬心的回他:「那你也喜歡我。」語氣鏗鏘。
伊墨原本就要說「誰喜歡你」,猛地想到這話一旦說出來,這一夜都消停不得,頓時閉了口,有些惱又有些不甘的躺下了。後腦剛沾上枕頭,伊墨就立刻知道,被傻子一句話堵的連反駁都不能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正欲有所表現,伊墨卻突然抿唇從榻上坐了起來。柳延向來是一沾枕頭就睡,他這麼一起身,柳延的睡意就溜走了些。
柳延跟著坐起身,問:「怎麼了?」
伊墨道:「無事,故人來訪。」說著欲離開,柳延扯了他的袖子,眼底的牽掛濃的化不開。就是傻子,也知道這些年從不與人交往的伊墨,是有事了。
望見他神情,伊墨頓了一下,隨後又彎腰過去,在柳延臉上親了一下,說著無事,打開房門走了。
院門外,站著許明世。剛走到門前,還未來得及伸手叩響門環,木門就無聲無息的敞開了。
許明世也是見怪不怪,邁腿跨進了小院,抬頭就對上了伊墨的眼睛,正在夜色裡悄然無息的亮著。
他們一人依舊風華絕代,容顏不改;一人早已鬚髮皆白,皺紋蒼蒼。
倒真是故人了。
故人相見,自然是開門見山,無需那套繁瑣扭捏,凡人的客套不適宜他們。所以伊墨問何事,許明世就答要請他幫忙。
伊墨沉默了片刻,道:「我走不開。」
「我通知沈玨了,他明日就趕回接你的手。」許明世道:「這事非你不可了。」
伊墨點了點頭,其實知道,這人匆匆趕來,想來確實是大麻煩。他是個不愛麻煩的妖,卻被沈清軒拉入了紅塵十三載,在他走後,連沈家的末路都出手相助了,又怎麼會不幫這個十三年中,常常來做客的小道士。連與他有深仇大恨的沈玨,都始終想不好,到底要拿這個常常來家中做客的道士該怎麼辦。
凡人都唸著一面之情,他們雖是妖,卻也唸著十三年的情分。
回頭看了眼掩成一道縫的房門,伊墨道:「稍後便走,你候著吧。」說著回到房中。
柳延在榻上等他,等他來了,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雖傻,卻不是連危機感都沒有,來了故人,他怕伊墨會離開。
可伊墨確實要離開。
伊墨道:「明日沈玨回來,他會照顧你。我出門一趟,快則一個月,慢則半年,你在家等我。」
柳延睜著大眼睛,像是聽不懂似地,傻傻的望著他。
伊墨又問:「聽清了嗎?」
柳延呆了半晌,才嚅囁著道:「可是……我從沒和你分開過。」說著,也不知道為什麼,心口一酸,自己就紅了眼。
——我從沒和你分開過。
一個傻子的話,本不該在意什麼。可伊墨,也切切實實感到了難過。
與柳延來說,他們不曾分離過。與他來說,他們已經分離過很多次,並且,每一次都很久,很久。
這一次,最多也不過半年而已。
伊墨說:「有什麼可哭的?你在家等我就是。」
傻子望著他,許久才又問:「會好好的回來嗎?」
伊墨扯了扯唇,道:「還沒什麼能傷得了我。」
他這樣說,柳延就不再擔心,他在眼裡,這人是無所不能的,沒有什麼能傷害的了他。由此可見,他雖傻,卻和前兩世一樣,有一雙毒辣的眼睛。
也正因為他傻,所以他不知道,能傷害伊墨的,除了伊墨自己,還有他。
伊墨彎著身,親著他的額頭道:「在家好好的,聽沈玨的話,等我回來。」
柳延的大眼睛裡噙著淚花,雖然不捨,卻也沒有胡攪蠻纏,點著頭道:「我乖乖的,我在家等你啊……」
我在家等你。
伊墨為這句話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隨即離開。
柳延抱著被子,破天荒的沒有沾枕就睡,而是睜著眼,呆呆望著重新被關好的房門,一夜未合。伊墨走了。
沈玨來時,見到的就是巴巴望著房門,臉上掛著淚痕的柳延。默默地嘆了氣,沈玨知道自己責任重大,少了一根汗毛,父親都會踹自己的。
走過去連哄帶勸,柳延下了地,卻不要他幫忙,自己穿了衣袍,洗漱過後坐在桌前安安靜靜的吃飯。
吃完飯,又回床睡了。晚上醒來,又是簡單梳洗,重新吃過晚飯,再去睡。
第二天,一切照舊。
第三天晚上,沈玨燒了熱水抬了浴桶進房,柳延也不要他幫忙,自己關了房門默默地把自己洗乾淨。
沒了伊墨,他彷彿一夜成長。原先沈玨記憶裡那個連飯都吃不好的傻子,現在已經能將自己打理得很好。
除了束髮。
他總是束不好,往日這些事都是伊墨做的,衣袍尚能看著學會如何穿,束髮卻難倒了他。試了幾次都失敗後,柳延摔了木梳,從裡袍扯了一塊素布,將自己鬆鬆垮垮的綁了一下。
晚膳時沈玨見了那塊素布,道:「白色是戴孝。」
柳延當場就將那布扯了,連髮絲都生生扯下一縷。
沈玨眼皮跳了一下,隱約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爹爹狠絕的影子。已經一個月了,柳延一個字都沒有說過,不吵也不鬧,安安靜靜地守在屋子裡。
沈玨離山時知道他說話費力,也不曾聽他流利的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所以並不放在心上。
一個月後,沈玨見他每天吃好睡足,卻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慢慢消瘦,就知道這樣下去不行。
也不管柳延怎麼反抗,將他帶下了山,去山下城鎮裡遊玩。
一路上柳延都不合作,只要沈玨不注意,掉頭就往回跑,拚命拚命的想回到山上去——他答應伊墨的,在家裡好好等他。
沈玨抓了他幾次,最後想了想道:「他沒事的,只是一時半會回不來,你若是不開心,就這樣瘦下去,他回來了會不高興的。」
其實也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一些道人和尚降妖伏魔時手段太過激烈,又不分好壞,全部斬殺。終於惹惱了妖魔們。
妖魔自古不分家,事實上還是有間隙的,這一回卻聚集在一起要復仇。事關重大,許明世怕無辜的凡人也遭一場血洗,這才請了伊墨去,調和也罷,殺人也罷,以伊墨的道行,這些小妖小魔或未脫離肉體凡胎的降魔衛道士,都拿他沒轍。
許明世知道自己的道行,在人間行走遇到個把敵手還可以應付,多了他便是死路一條。而伊墨卻不同,他是要成仙的妖,兩方都沒有他的敵手。
他這把年紀,早已看透這世間規則。
拳頭硬的人,才有說話的權利。
柳延聽了他的話,等了許久,才點了點頭。他自己也知道,最近清瘦許多,再不是浴桶裡,伊墨說的那個小胖子了。
沈玨見他答應了,連忙拉著他,帶他去城中繁華之地遊玩。柳延跟在伊墨身後,也下過山,卻因為伊墨要尋找那一魂一魄,就算遇到熱鬧,也是轉身就走,從未帶他玩過。而今柳延算是開了眼界,才知道人間有這許多好玩的東西,耍猴子的,敲大鼓的,拍案講書的,搭了個場子唱戲的,還有表演噴火的,胸口碎大石的……,他的眼睛轉來轉去,一天下來,眼珠子都累得疼了。
第二天在客棧起身,洗漱早膳畢了,沈玨又帶著他玩,玩累了就在茶樓上歇歇腳,飲著茶,吃點心。這樣日復一日,兩個月過去了。柳延雖不曾再瘦,卻也沒有再胖起來。他終究,還是掛念伊墨的。
人心中一旦有了掛念,就是傻子,也會嘗到相思之苦。
柳延晚上在陌生的床榻上,板著指頭算日子,他在山中住了一個月,又下山玩了兩個月零七天,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數,因為腦子不濟事,數了許多遍,天都亮了,才數出來,伊墨走了三個多月,一共是九十九天了。伊墨還沒有回來。
抱著被子,柳延忍不住又想哭了。他想他,挖心掏肺的想。
第一百天,柳延不肯再玩了,堅持要回山。沈玨勸了幾次都無用,也就罷了,不再勸阻。他知道有些事情,勸阻是無用的。
在外一個人這幾年,沈玨走著走著,就會覺得累,想到伊墨找了這許多年,也不知道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沈玨覺得,若是自己,一定堅持不下來。
比起沈清軒的三生,沈玨有自知之明,他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從小就沒吃過什麼苦,先是沈清軒護著,沈清軒沒了,是伊墨護著,一直護到今天。
可以說,幾乎沒有挫折,也就沒有什麼吃苦耐勞的精神。
對皇帝,沈玨承認是喜歡的,但喜歡到什麼程度,卻難說。起碼沈玨知道,還沒有喜歡到,可以寂寞尋找幾百年的地步。
在路上一個人走的時候,沈玨會想家,很想。也許是嬰兒時驟然失去父母,雖然沒有記憶,卻有敏銳的本能意識,所以被沈清軒抱養了後,就格外戀家。
戀爹爹,戀父親。想家。
但是,家已經變了模樣,沈玨又害怕回來。怕看到傷心的伊墨,也怕看到,不再有風華的爹爹。
一路上靜靜想著心思,沈玨走在後面,倒是柳延因為心急,所以走在他前面。他傻歸傻,出了城門,怎麼回山的路卻記得清清楚楚,而在城裡,他卻是一點也不識路的。
剛出城門一里地,就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敲鑼打鼓聲,有人吹奏的特別喜慶的調子,透過空氣傳入他們耳裡。
柳延在城裡待了兩個月,也見識不少好玩的事,卻從未聽過這麼歡快的樂曲,頓時停下腳步,問沈玨:「那是什麼?」
沈玨一聽就知那是什麼,便回到:「有人娶親。」
「娶親?」柳延迷惑地問:「那是什麼?吃的還是玩的?」
沈玨笑了一聲,只好拉他朝前方走去,一邊走一邊跟他解釋娶親是什麼——就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拜過天地和高堂,回家過日子。
沈玨詳細解釋了成親的過程,接著又意猶未盡的加了自己的註釋:成親之後,兩個人就不能分開,要一直在一起,老了,死了,埋進同一個墓穴裡。
柳延聽著的同時,也直勾勾看著黃土大道上逐漸走進的迎親隊。
為首的新郎官長的很是憨實,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後面是鼓樂隊,接著是一抬大紅花轎,綴著彩色繡球。
沈玨說:「走吧,有什麼好看的。」說著拔腿就走。
卻不料正是此時,柳延猛地甩開他的手,像個發射的炮仗似地朝那花轎衝了過去,動作快的簡直都不像個傻子。
迎親隊頓時亂了手腳,誰也沒料到會半途殺出這樣個人來,像是要搶親似地,直奔新娘的轎子。
等柳延鑽過兩個轎伕的身側,揮起了轎簾後,兩旁的婦人才反應過來,一邊驚聲怪叫著,一邊就要攔他。
卻又哪裡攔得住此時的柳延。
柳延看到了轎子裡蒙著蓋頭的新嫁娘,一身大紅衣裙端莊坐著,似乎是被嚇著了,動也不敢動。
柳延一把扯了她的紅蓋頭。
這個時候已經有反應過來的人,揮著手裡的鼓樂之器要揍他了。沈玨倏地撲過去,抓住柳延肩頭,一甩手就將他扛在背上,瘋了般跑起來。
兩三下就沒了蹤影。
只剩一隊沒有反應過來的迎親隊,和失了蓋頭的新娘子。
由於沈玨奔的太瘋狂,所以柳延閉著眼,只覺得耳朵兩旁風聲呼嘯。沈玨就這麼扛著他,一路奔回山。
等回到家,把背上柳延放下來時,沈玨發現柳延臉色都白了,這才後悔自己奔的太快。
一側臉,卻見柳延手上緊緊攥著一個紅蓋頭,因為一路攥的極緊,所以手指都根根泛著白。
沈玨若有所思的望著他的臉,又看了看他手中攥著的紅蓋頭,來回幾次過後,就明白了。
因為明白,所以才忍不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沈玨嘆道:您果然是我爹。
三生三世,執迷不悟,執迷不悔。
日光澄澈,院子裡擺了一張木椅,柳延坐在椅子上,正閉著眼打盹,神態恬靜,輪廓在金色光線裡,也呈現出一種柔美。
伊墨跨進小院,在看到他時,忍不住連呼吸都頓了一下。
彷彿瞬間回到兩百多年前,也是山中小院,他看到了在日光下曬著太陽睡去的沈清軒。
一步一步走過去,伊墨分明聽見自己心跳的快了起來。
柳延彷彿也有了感應,迷瞪著,睜開了眼。見到他時,竟然呆住了。
近半年的時光,日日夜夜思念之苦,這人卻出現在自己眼前了,柳延站起身時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讓他激醒過來。
柳延往前邁了一步,與伊墨胸膛相貼了,這才凝望著他的眼,低聲道:「伊墨,我要娶你。」
——伊墨,我要娶你。
三生三世,執迷不悔,執迷不悟。
見伊墨沒有反應,柳延略提高了音量,又重複一遍:
「我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