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卷三‧八
我要娶你。兩百年前,沈清軒說。
季玖不會說,季玖只會話裡有話的問:你為什麼不早點來,為什麼不早點帶我走。
今日,柳延說:我要娶你。
伊墨怔怔站著,忽地眼前閃過一抹紅,豔麗的紅色仿若鮮血,有著摧枯拉朽之勢,遮天蔽地而來。即使明知那是什麼,伊墨卻失去了閃躲的能力。
紅色蓋頭罩住了他。
柳延望著彷彿嫁娘一樣的人,微微笑了,隔著紅色蓋頭,低聲喃喃,重複又重複:我要娶你。
一千九百多年前,人類還沒有來得及蔓延蠶食到極東之邊,山林土木都是原始的樣子,不曾遭到開荒耕種的威脅。林鳥飛翔在樹蔭裡,嘰嘰喳喳,啄食野果。狡黠的獸類們在低矮的灌木裡隱秘穿梭,尋覓獵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有一條小蛇,出生在厚厚的腐葉層下面。
它與其他的蛇沒有什麼不同,飢餓時會上樹吞食鳥蛋,也會用尖利的牙刺入獵物的血肉,用劇毒腐蝕它們的神智,用以果腹。
如果沒有意外,用不了多少年,它的壽數一到就會變成白骨,血肉用以滋養山中其它生物。
在它的生命還沒有行進到一半的時候,人類的到來卻讓它生命的軌跡發生了不可更改的扭轉。
山下的刀戈之聲意味著許多生命以鮮血滋潤大地,死去的怨靈們集結成魔。
新魔的誕生意味著人類的浩劫,所以,山林裡來了兩個道人。遇到了冬眠結束,活動著僵硬肢體出洞的小蛇。
一點仙酒,蛇變成了妖。不需要啟發性靈,不需要日夜修煉,它好運的有了長長的壽命,生命步入新的旅程。
一千多年,他在山中修煉,也在人間輾轉,因一副好皮囊,與媚妖豔鬼,或人間女子,也都有過親密無間的機會。肢體糾纏的感覺與雌蛇交歡並無不同,扭結在一處,互相敞露以性口器銜接。也聽到過各式的情話,情意綿綿的,溫柔婉轉的。最後在他耳邊,什麼都沒留下。
他本來就是蛇,冰冷冷的,渾身佈滿堅硬的鱗甲,有了道行更是外力不摧。普通的刀槍傷不了他,氾濫的情話也打不動他。也是因為這樣的性子,才會被仙家看中。
尋常禽獸們修煉成妖,心心唸唸,到了最後無一不是招惹麻煩。唯他連成妖都不是自主意願,所以,連麻煩都懶得去招惹他。
做蛇時,他尚有果腹之慾;成妖後,他反而無事可做。
枯守著日出月落,看著春夏秋冬更迭,沒有笑,亦無淚。
再美的景色他都閱過,再美的人他都見過,許許多多的故事與傳奇,他都聽過,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與他來說,這一年與前一年與後一年沒有不同,將來與現在與過去,重疊成一。
生命成了漫長的,不知何時是盡頭的黑白色。
睡覺成了他常常做的事,連功德都懶得再積攢,別的妖靜心修煉千年就可成仙,而他修煉了一千六百多年,還是一隻蛇妖。
而那個下午。在他又一次結束了近百年的沉睡,化了原形曬太陽的午後,他遇到了一盞熱茶,遇到了潑他熱茶的那個人。
那個人,遇了蛇。
——我與你殊途同歸,可好?
第一次歡好前,那人說。
他是妖,出生的地方已經在記憶裡化作一道模糊的剪影,歸途也在耗擲的光陰裡成為不可觸及的名詞。
許許多多年月裡,他經歷過的人都消散在塵埃中,沒有人能與他同生,也無人能與他並肩,更無人能與他共死。
最後只留下他自己。
而坐在輪椅上,清瘦孱弱的人,卻道:我們殊途同歸。
伊墨靜靜站著,眼前的大紅蓋頭讓世界變成了鮮紅。
宛如流動奔湧的鮮血,蘊著蓬勃的生命力,鮮活生猛的灌入他的身體,轉化成生存的動力。心口有一股一股的酸澀,眼眶裡卻潮濕起來,彷彿枯竭的生命被催化,汁液豐沛。
「傻子。」蓋頭後面,伊墨的聲音響起,淡漠的語氣掩去了所有情緒,問他:「為什麼要娶我?」
「要和你在一起。」傻子柳延在蓋頭前面站著,認真回答他:「沈玨說,拜了天地成了親,我們就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不分開。
傻子沒有才學,不會舞文弄墨,不能作畫,亦不能吟詩,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即使他努力教過。教了很多次之後,漫捲紙上,也只有歪七扭八的滿滿兩個字:伊墨。
兩百年前,這人說:我們殊途同歸。
那時候他沒有意識到,這是他漫長生命裡,聽到過的最美的情話。所以抱在一起時,會覺得安謐。進入他時,會覺得安心。
彷彿黑白色的人生被扎進一根不可拔出的釘,那顆釘子帶來了繽紛顏色,並將這些色彩牢牢的固定在他的世界裡,從此無法割裂。
伊墨抬手,摘去了頭上的紅蓋頭,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新娘的物事,不過此時他並不在意這些。他從袖子裡,取出了兩張摺疊的紙。
紙張洇染著光陰的黃,也不知隨身藏了多少年,沒有人見過這紙張,這些年連柳延都沒有見過。所以看見他取出來時,好奇的睜大了眼。
伊墨小心的展開了其中一幅,那本是一幅畫卷,被人焚化成灰,又被他施法復原。
展開的畫捲上,柳延第一眼看去就是:紅。朱紅品紅石榴紅,緋紅桃紅海棠紅,胭脂紅絳紫紅硃砂紅,漫天飛舞的紅色花瓣,層層相疊,依次鋪展。落英繽紛,美不勝收。
就是這樣的配色,也不知要花多少功夫,這漫卷鋪展的各異花瓣,也不知要多少心血,才能描畫。
花海中間,是兩個男人相疊的身軀。
無一根棉絲的擁在一起,上下交疊,上面那人即使只是背影,柳延也一眼就認出是伊墨。下面那人,渾身佈滿桃花,有枝有蔓,大朵大朵桃花纏纏綿綿的在他身上綻著,躺在花海裡彷彿與花海融為一體,微仰著頭,半眯著眼,抬起的一隻腿,勾在伊墨腰上。
柳延震住。
伊墨指著那畫上題字,輕聲道:「這是我的故鄉。」
說著,伊墨又展開另一張畫卷,那是一座孤墳。墳前立著碑,碑上沒有署名,墳塋旁立著兩根白幡。
伊墨低聲道:「我卻讓你兩世,以此為故鄉。」
說著垂下眼,眼中似有水光閃過。
柳延痴痴望著那畫,雖不大懂,卻也心中悲慟,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悲傷至極。眼眶瞬間通紅,傻傻的立著,眼中淚珠一滴滴砸下來。
許久,伊墨才重新抬頭,問柳延:「即使你的故鄉是孤墳,還要娶我嗎?我是妖。」
柳延的視線聞聲從畫上挪開,望著他的眼,哽嚥著問:「我娶你,你嫁嗎?」
伊墨沒有說話。
柳延哭著,又問:「我娶你,我要娶你,你嫁不嫁?」
伊墨知道柳延一定會這樣說,因為他傻,因為他是沈清軒的轉世。雖然每一次轉世都會有所不同,但不同之處也只是那個靈魂的側面而已,就像季玖問過的「好就是沈清軒不好就不是了嗎」一樣,好不好他都是他,傻不傻他都是他。從來沒有變過。
這個世上不會有這樣的靈魂了,即使飲過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失去一切記憶,經過不同人生,到最後對他都是一樣的。
不論自己有多過分,都會被輕易原諒;不論自己付出的有多苛刻,都能給予豐厚的回報。
這個靈魂是獨一無二的。
溫柔又狠辣,決絕又纏綿,像利刃一樣鋒利,也像海藻一樣柔韌。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這樣的靈魂了。
雖然知道他會這樣說,但聽到這樣的回答時,伊墨還是有一種微妙的彷彿救贖一樣的感覺,他看到對方濕潤的眼膜上有一個小小的自己,除此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只有自己,在那層濕潤的薄膜上。那層膜彷彿也罩在自己心頭,而後一點點將那溫柔的水液注進心裡。
他一個人已經走得太久了。茫然而麻木的活著,茫然而麻木的接受了這個靈魂,不知不覺深陷其中。失去以後才彷彿被針扎過一樣,麻木之外有了別樣的感覺,彷彿遺憾與疼痛。
然而甦醒的只是一小塊,更多的麻木還在尋找與追逐,看著他再次去死,再次尋找,再次陪伴。
尋找的過程裡也彷彿漸漸醒過來,漸漸不再麻木,而是無望。
不知道這樣的追尋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什麼時候,才可以不再遺憾。
現在卻不一樣了。
伊墨傾身,嘴唇湊到柳延耳畔,低聲問:「傻子,這些日子,有沒有想我?」
柳延被他突然轉開話題,也不懂的扯回來,老老實實答:「想。」
卻沒有料到,伊墨頓了一下,卻輕聲道:「我也想你。」
他的聲音如他的體溫一樣,始終是涼的,低沉中透著一股薄涼,卻叫人聽過一次,就再難忘記。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涼薄的被動接受他人供奉。
從來不說情話。
這樣的習慣,似乎被打破了。
也或許,很早很早,兩百年前時,固守的習慣就已經有了裂痕,兩百年的光陰讓裂痕逐漸擴大,如蛛網一般密佈在他的堡壘之上,只需要一點契機,他的堡壘,就化成了齏粉。
其間也是一個,赤子般的靈魂。
柳延呆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涕淚交加,哭的像個水人一樣,撲在他身上,一邊搖晃著一邊撕心裂肺的喊:我想你。
伊墨伸手摟過他,低聲重複一遍:「我也想你。」
哭著的柳延委委屈屈的,混亂的述說自己的想念,一邊不斷的道:「伊墨,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說了很多遍之後,抱著他的人終於回應了一句:「我也喜歡你。」
柳延的嚎啕驟然停頓下來,嘴張的大大的,像是沒料到會真的聽到這句話一樣,滿臉的不知所措。
他臉上哭的亂七八糟,張著嘴看起來傻得實在不像樣子,伊墨望著他,卻微微笑了,嘆著道:「我也喜歡你啊……」
衝擊一次比一次大,柳延的腦子似乎也在這樣的衝擊下恢復了部分靈敏,立刻抓住了話題的尾巴,道:「那你嫁給我,我們成親。」
伊墨伸手抹著他的眼淚,又替他收拾了鼻涕,將那張臉拾掇乾淨了,才笑了一下,道:「好。」
「啊?」
伊墨說:「我嫁給你。」
說這話的時候,不知想到了什麼,伊墨的笑容由淺至深,真真正正笑了起來,釋然而完滿的笑容。
他原就俊美無儔,真正笑起來時,柳延看傻了眼。痴痴望著,眼底的愛慕不懂得掩藏。
傻子在他的笑容裡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傻子,伊墨卻斂起笑容,撫著他的臉道:「傻子啊……」似在感嘆,感嘆中眼底若有所思,彷彿在想著什麼,許久,那些情緒都消失不見了,伊墨的眼睛又恢復了寂靜,卻不再冷漠。
「我去辦點事。」伊墨淡淡道:「你在家等我,回來後我們就成親。」
說著親了親他的臉,再次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