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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第97章
 番外:孩子氣的神①

  許多年月裡,沈玨都在外遊蕩,南北輾轉著,尋找他要找的那個人。沒有人告訴他會不會找得到,連伊墨對此也閉口不言,隨著找尋的時間越久,沈玨就越來越不確定,這個人真的還在世上嗎?也許做了太多壞事,魂魄還拘在地府裡受苦不曾轉入輪迴也未必。這樣想的時候,沈玨就有了些衝動,想要學那年伊墨一樣,去闖一趟地府,翻一翻生死簿——這樣茫然的尋覓,何時方休。

  可他並無伊墨的強大,身旁又無友人相助,唯一能倚靠伊墨卻不再是妖,幫不上他,闖不進去。就算能幫得上,沈玨覺得伊墨未必會幫,他一直感覺到,這件事情上伊墨始終有所隱瞞。

  他總不能讓父親為難的。所以他那麼想知道真相,卻從來不問。

  生活安定後,伊墨讓他繼續出門去找,他也就收拾行囊上路了。既然讓他找,那想必還是能找的到的。反正家中已經沒有什麼事需要他來操心,在外遊玩了許多年之後,柳延在山清水秀的鶴城開了一家玉器行,生意不是十分熱鬧,卻也不壞,隔三差五便有富家子弟上門,淘些好東西來做禮。柳延專請了個老掌櫃在外照看,只有遇到大主顧上門時,自己才露個臉,做完生意又退隱回去。

  是以人人都曉得這家玉器行有兩個東家,卻又只見過一個。另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圓扁。

  其實是有些圓的。

  那伊墨有柳延陪伴在側,將他照顧的妥妥帖帖。又無須為柴米油鹽操心,日子過得幾乎沒有煩惱。加之晚年不再遠行,他便整日在後院裡招花惹草,密密麻麻養了整院都是花,閒來無事就愛坐在竹椅上,啜著明前茶,欣賞自己造的出來的花海,不無自得地在柳延耳邊抱怨,說花香太濃,茶香都沒了。好似被那些花欺負了似地,神態委屈的很。惹得柳延直搖頭,開始學制花茶。就這樣寵著養著,養的他到有了許多富態。

  富態到什麼地步呢?伊墨挖了些藤蔓種子養在長盆裡,放在屋內的四扇屏風下面,不過兩年時間,那青藤就枝枝蔓蔓的覆滿了屏風,屋子裡都是泥土與植物的清香。本是極好的點子,到了夏天卻不少受罪,那蔓藤屏風甚是陰涼潮濕,夏天便聚了許多蚊蟲,他一手養出來的蚊蟲們也都彷彿只認他為主似地,專叮他不放,不咬別人。

  原先蚊蟲們都愛柳延的。每拍死一隻蚊子,伊墨都要這樣念叨一句。

  還脾氣執拗,死活不肯將那蔓藤挪出去。大約人要上了年紀,都有些怪癖。柳延便由著他,只是夏日裡每到傍晚時分,都要費許多力氣將屋裡蚊蟲熏出去,連夜裡睡覺之前,也要先進帳子驅蚊,折騰的一身是汗的出來,再讓伊墨進去睡。他自己再去洗個澡。

  就是這樣很平常瑣碎的生活,有時也會為一盤菜拌嘴,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個架,吵得狠了就不知道是誰率先暴躁地掀了桌子,接著連碗筷一起摔了個爛。

  但總是有人,在彼此都負氣時悄悄撇過頭來,伸出小手指,勾一勾對方的手,像是在道歉,又像是撒嬌一般的述說「你不理我了嗎?」。

  手指上若有若無的相觸讓暴躁都化成了輕煙,很快面對面站著,很不好意思般,都是傻呵呵的笑。

  一邊笑著一邊就紅了臉,率先一個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狼籍,很快身旁的人也蹲了下去,拾著撿著,手便碰到了一塊兒,緊跟著便握在了一起。

  他們認識的時間那樣長,卻還沒有長到讓他們立刻學會如何長相廝守,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而是很多很多年的廝守,沒有一天的分別,他們都不太會,也不太懂,曾經都是野獸一樣的性子,為了相守卻彷彿一下子變成了兩隻無害的小動物,有點蠢,有點笨。雖然難免會不小心露出爪牙,但只要湊過去舔舐,另一隻都會立刻露出拙拙的笑容來。

  直到他們老掉,都彷彿沒有真正學會相守。於是他們就這樣平靜又磕絆地守了一輩子。

  每一年的年底,是他們一年裡最快活的時光,因為遠行的孩子會背著沉重的包裹,風塵僕僕的歸來。有時會早一點,剛進臘月他就回來了,有時會晚,大雪過後才能遠遠的看見水面上越來越近的小船,船頭能看見一個身影衝著他們招手。當船停下,始終年青俊朗的沈玨就跳到他們身邊,一邊嘀咕著「不用你們接我自己會回去」這樣的話,一邊眼睛紅紅的,小狗兒一般傾身在他們臉上蹭。

  柳延會讓他蹭很久,蹭到伊墨忍不住兜頭拍他一巴掌,他才收回腦袋。幾次之後,沈玨每次回家都先蹭伊墨,再去蹭爹爹,這樣蹭再久也沒有關係了。一年到頭在外漂泊尋覓的疲憊,也似乎在他們身邊親親愛愛的蹭一蹭就抵消了。如果始終都能這樣下去,再找幾百年,沈玨覺得也沒有什麼不願意。不管找的有多辛酸,只想到還有一個能讓他疲憊而放心的睡去的溫暖地方,總是還能堅持的。

  後來。凡事都有後來,後來,他就無人可親愛。

  清明將近時,無論走到哪裡,無論有多遠,他都會趕回去,在清明那天與羅浮山的一座墳前跪下,擺上自己親手做的菜。

  這一天他要做的事有許多,他要清理雜草,要擦拭墓碑,要焚燒紙錢。

  然後對著那些涼透的菜餚,坐很久。

  黑夜來臨,又轉成黎明。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尋找到人還未找到,他不能不走。

  沈玨將臉頰貼過去,貼在霧水濕透的冰冷石碑上,閉上眼想像著還是那兩人在眼前,衝著自己寵溺的笑,於是他蹭了蹭。

  抬起臉時,冰涼的水漬留在臉上,在黎明的光線裡輝映著晶亮亮的光。

  提起一旁已然破舊的包袱,沈玨只能繼續上路。

  番外:孩子氣的神②

  路越走越長,彷彿看不到盡頭,有時候沈玨會稍微停下來,抬起頭看一看四周,看完之後基本能確定,這個地方他曾經走過。儘管足印早已消失,但景與物的變化卻並不顯著,只是有時候,走著走著,就彷彿走過了滄海桑田。明明這個地方是荒無人煙的大片山林,如今卻被開闢了道路,有了酒樓市集,人來人往。

  他看了看,又低下頭,繼續往前走。一身青衣簡潔裝束,背著一個灰撲撲的包袱低頭走路,他看起來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路人,只有蹲在地上販賣貨物,尋找買主的小販才能注意到他。

  他有一張俊朗非凡的臉。

  與伊墨的俊美不同,他輪廓的線條更偏向冷與硬,因此他的五官就英挺的極為硬氣,兼之身形高挑偉岸,若是肯抬起頭來,目光再靈動一些,就能引起許多人的注意。但他從不抬頭。彷彿僅僅是為了走路而走路,目光低垂,神容平淡。眼神也是一樣淡淡的,不是氣定神閒的從容淡定,而是到了一種黯淡的地步。像是被抽去靈魂的木偶,腳下的行進僅僅是行進。

  小販看了他兩眼,就不再關注,有些人一看就不是買主,而他需要養家餬口,沒工夫將時間浪費在這種人身上。他沒有看第三眼,所以沒有發現,這個神情漠然的旅人在他目光挪開後,一眨眼身形便已經晃到了遠遠的城樓。接著就走到了,他看不見的遠方。

  從前年少,有家人的關愛,他總是貪享人間美好,愛說愛笑,也會任性胡鬧。即使是每年只回去一趟的年月裡,他似乎也沒有長大多少,到了家中便聒噪不休,講一路上的奇聞異事,除夕守夜的時候,還會坐在火爐旁扯開嗓子,唱那些聽過的曲兒給父輩們聽。有時故意唱的荒腔走板,調子不知跑到了哪裡,便喜滋滋地看著柳延笑倒在伊墨身前,一手摁著肚子,一手抹著笑出來的眼淚。伊墨也會笑,笑著訓他越來越不像話。

  這麼聒噪。伊墨說,你把我養的黃鳥都吵死了。——其實那是被他自己大意,冬夜忘了收回來,活活凍死的。

  於是他就為這話跑很遠的地方,第二年冬天回來的時候,掏出一隻他所能找到的最美麗的,唱的最好聽的黃鳥兒賠給他。那隻黃鳥伊墨一直養著,從沒讓它生過病,受過災,直到自然死亡,才被埋在了花海中。

他曾經那麼聒噪。

  自羅浮山上又多了一座墳墓之後,他薄若刀削的嘴唇就緊緊的抿著,除了飲水之外,再沒有張開過。

  行走的時間越久,他的修煉就越精深,終於可以在晨曦之前汲取了蘊滿靈氣的露水之後,他連人間的水都不需要再飲用。他的唇,便長久的抿成了一道線。

  他就這樣走著,身側或者是喧鬧的人流,或者是挺拔的青山,或者是寂靜的圍牆,或者是狗吠的村莊,這些影像在不停地倒退,不停地循徊。每一次偱徊中,都有些細微的變化,然而,沒有什麼能落入他的眼底,他只是沒有盡頭的旅人,在輾轉的世界路過綠柳桃紅,路過陌路人的蹉跎人生。

  在走過大片寂靜的荒野過後,迎面又是一座城樓。沈玨走了進去,低垂著眼,低垂著頭。

  穿過大道,穿過小巷,前面是人聲鼎沸的市集,他一步不停的走,直到眼角瞄到什麼,突然停下步伐。

  「這位爺喜歡嗎?」眼見生意上門,喜笑顏開的小販忙不迭地捧起自己的貨物遞到客人眼前,上下嘴皮翻飛道:「這是庚慶窯今年新出的貨,您看這胎體既薄且潤,您看這釉、看這色、無一不是精工細作,您看看這下面這蓮花座……」

  小販明顯地看到客人的嘴唇動了動,立刻噤聲,等著來人說話。

  然後那人指點著道:「這三個我要了。」

  他的聲音是駭人的嘶啞,彷彿被炭火摧殘過的嗓子才能發出的聲音,小販唬了一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速速地將那些泥胎的玩意兒裹好,裝點過去。

  沈玨放下碎銀道了聲謝,捧著那些瓷器轉身離開。徒留小販捧著銀子,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著這樣可怖嗓音的人,會與這些賣給孩子們玩的小玩意有什麼關聯。雖然聲音難聽了些,長的倒是不凡,出手也闊綽,想來是買給自家孩子的吧,倒是個很好的人。

  小販收好銀子,十個銅錢的東西賣出了這樣的價錢,高興的咧開了嘴。

  沈玨又走了一段路,出了城門走進了一片野林裡才停下,與往常不同的是,他並沒有立刻修煉,而是盤膝坐在地上,打開剛買來的包裹。裡面是三個小瓷物,一個瞌睡的瓷娃娃,一隻瓷狐狸,還有一隻小瓷狗。

  他將那三個瓷器握在手心裡看了又看,才解開自己的包袱,從裡面又取出一件瓷器來。那是一隻小肥狗,做工厚實樸拙。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瓷器了。

  沈玨握著那隻笨笨的小狗,又看了看那隻胎體輕薄的靈巧的小狗,心想真是回不去了。

  他無處可去了。

  悲傷突如其來,怎麼也遏制不住,衝著那胖墩墩懶洋洋的泥娃娃,沈玨哽了一聲,小聲道:「我想你們。」

  經年累月的沉默讓他的嗓子失去了清朗的原音,他的聲音變得那麼難聽。捎了哭腔以後,像深夜爬出來的遊魂,聲聲都是對人間的嗚咽。

  番外:孩子氣的神③

  又是清明,沈玨回到羅浮山,山中鳥獸有通靈性的,雖未化人形,卻也認得他。它們看著這個人,年復一年的來,在它們還活著的記憶裡,他每次回來,都回到那個小院,將腐朽的桌腿換掉,將鬆散的榫子加緊,暴雨沖坍的圍牆重新修葺,長滿青苔的水缸被洗刷乾淨,重新盈滿山泉……儘管如此,那座小院依然不可逆轉的敗落下去,但是他忙裡忙外,眼中有著微光。

  下午的時候,小院的煙囪會冒出青煙,空氣裡浮起菜香,溫熱的美酒倒進精緻的壺中。所有的東西,最後都放在了那座墳前。

  一雙雙飛禽走獸的眼睛,看他跪拜,看他叩首,看他默默無語,倚石碑而眠。

  縱使斯人已去,這裡依然是他心中的家鄉。

  每一個清明他歸來,進行一場休憩的祭奠,然後背起包裹,再次離開。年年又歲歲。

  他的人生簡練成了兩個點,一點是羅浮山中墳,另一個點則拓延成了沒有盡頭的線,只在每年一度的清明時,那道線曲曲折折蜿蜒逶迤的線條會倏然回轉,筆直地歸於第一個點,而後再次拓延至無窮無盡。

  這個過程不斷反覆,他沒有說苦,也沒有喊累。只是覺得疲憊。

  疲憊到極致時,就會加快行走的速度,在耳畔不斷呼嘯的風聲中,眼前自然地浮現出那個人的臉。

  那是個帝王,繼承了後宮美妃的血統,生就容貌不俗。卻沒有辦法用美或者丑來概括。

  因為他是皇帝,所以究竟長的好不好,是最沒有人在意的事情。誰在意呢?對臣子來說,那是君主,不可仰視。對百姓來說,「皇帝」只是一個詞藻,一個稱謂,大可以敬仰,卻無從想像。對所有人來說,他只是一個稱謂背後,主宰天下的虛幻影子。

  但是沈玨知道,他其實長的很好的。即使陰沉並肅殺,卻也朗潤生動。他的臉先入了他的眼,接著才是皇帝的身份。

  但那時他們一個是天下之主,傲慢非常,一個是可捏死凡人的妖物,一樣的驕傲自負。所以他們在一起,總是互相角力的時候多,爭來鬥去,常常負氣。

  於是他就推病不上朝,十天也好,半個月也罷,最久一次他足足「病」了半年;皇帝負氣時也會拒絕召見他,即使明知眾目睽睽之下,他在御書房外君臣之禮的跪上一天,也沒有一句讓他起身的話。

  朝堂私底下便傳起流言蜚語,大都說他和勾欄裡的□是一個模樣。也有正直文官,當面冷嘲熱諷。這是連沈玨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卻最終有人付出血的代價。那時他們還在置氣,有兩個多月都不曾相見,他在自己的將軍府裡練劍,下人匆匆進來報信——皇帝今早以讒言罪將那與他過不去的官員下了獄。

  儘管沈玨知道,那人本就是皇帝想要除去的眼中釘,卻沒料到他會這樣出手。流言蜚語是沈玨最不在意的事情,他是沈清軒的孩子,從不畏懼詆毀和污衊。

  有什麼關係呢?再惡毒說罵都只是風過耳,最終這些罵他的人都會死去,而他還活著。他是妖,懶得與凡人計較。

  但是冷酷無情的君王卻出了手,一出手便是血流成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連沈玨都不清楚。自然,也不可能從皇帝那裡得到答案。

  這並不是唯一一次,當他成為大將軍手握軍權的時候,朝堂已經再沒有人敢對他議論。抑或是時間長了,大家也習慣了,習以為常之後,沒人在對他夜宿龍床有任何意見。至於皇帝和將軍置氣,不上朝或罰跪不召見,也都到了視若無睹的地步。

  日子本來該是平靜的,流逝的歲月卻暴露了真相,比沈玨晚入朝堂的官員都已鬢角花白,大將軍卻始終容顏不改,接著妖邪的傳言又開始滋長,並瘋狂蔓延。

  當暗地已經容納不下過於繁盛的流言時,它就會出現在明面上,終於有一天上朝,有人說「大將軍沈玨妖邪惑主」。

  龍位上的皇帝問若無其事的大將軍:「你是妖邪?」

  大將軍出列叩拜,答:「臣不知。也不知何謂『妖邪』。」

  沈玨不以為會流血。畢竟這樣的事,皇帝若堅決不予理會,臣子們也就不敢再多言。

  但那天的朝堂上,皇帝卻猛地震怒起來,如颶風過崗,於是那人的殺身之禍就避無可避。

  依然沒有原因,沒有理由,沒有答案。

  世人都說伴君如伴虎,他卻在他的身邊停留多年,他的帝王心情如岩石上的流沙,變幻莫測,但是他安安穩穩地做了他四十多年的大將軍。手中握了天下軍馬,等同攫住了他的江山命脈。然而他們之間的爭鬥,卻未有一次是因為這個江山。

  沈玨在耳畔的風聲裡靜靜地想:我們這麼多年,從來和利弊無關。

  無關利益,無關權勢,無關財富,無關聲譽。

  許是因為他是妖的緣故,也或許,只是因為他是沈玨。想到這裡,他的腳步逐漸放緩,最終停下來,像是突然無力了般徐徐坐下,然後往後仰去,躺在身下不知是何處的土地上,望著天空雲聚雲散,安靜地想著尋覓至今的人。

  他的想念沒有任何波浪起伏的翻湧,只是一杯白水,無色亦無味,不可或缺。

  躺了很久之後,沈玨坐直身體打量四周,景色依稀是熟悉的,天下景色他總是陌生的少,熟悉的多,這些他已經走了太多地方了,幾乎每處都走遍,甚至重複多次的走遍。但這一處,卻沒有眼熟到讓他看一眼,就知道身在何處。

  沈玨狐疑地看著四周景色,又依模糊的記憶,往西南方走了一段路,遠遠地看到了一座山峰,高聳入雲,一半綠萌環繞,一半白雪皚皚。他陡然想了起來,那裡正是老仙的埋酒之處。

  站了片刻,他朝那山走去。儘管那是仙,卻也有幾面之緣,說故交也未必不妥,沈玨想去見一見這個世上,他唯一還熟悉的人。

  這個世上,能夠叫得出他名字的熟人,只剩這老仙一個了。他已經很多很多年,不曾見過熟人。

  那山極為高渺,山腳至山腰都是青草綠樹,鳥語花香,一踏入此處,沈玨就感受到了那股異常充沛的靈力,接著依稀聽到人聲,沈玨心中好奇,便循著聲音找尋,找了盞茶功夫,那聲音彷彿就在耳畔,卻連人影都未看到,沈玨想或許是遇上同類了。這時他忽然閃過身,身後剛剛站過的土地被砸出一個坑,坑裡躺著個松塔一動不動。沈玨抬起頭,看著那樹上松鼠,不情願地相信這松塔是它砸下來的。

  「你找我嗎?」松鼠說。

  沈玨眼皮跳了一下,神情鎮定地道:「路過時忽聞人語,前來探個究竟。」說著拱了拱手,「叨擾了。」

  「你的聲音真難聽。」松鼠說,說完突然不見,再出現時是一個身著灰衣的女孩兒,跳過來問:「你要上山頂是不是?」

  沈玨點點頭,松鼠姑娘道:「我帶你去。」

  說著當真一馬當先走在前面,只是一路歡脫,蹦跳不休,且逢「人」都招呼,無論是蝴蝶還是野蜂,涉水而過時,連水窪裡的青蛙都沒放過,彷彿那一個個都是成精的妖怪。事實上經沈玨鑑別,那都是些野物無疑,心裡甚為無語。

  走到山腰,再往前一步便是積雪,松鼠姑娘停下道:「上面冷的很,我剛換了毛,你自己去吧。」

  沈玨本想道謝,結果姑娘三跳兩跳,跳遠了。他只好轉過頭,對那恢復原形後蜷成一個團把自己從山腰滾下去的松鼠視而不見。

  踩著積雪,沈玨並不急於上去,如此陡峭奇異的山壁他還是第一次見,一半綠水青山一半冰雪天地的景象也少見。難得起了兩分興趣,便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攀,一邊攀一邊猜著那年許明世山上時走的是哪條路,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松鼠姑娘給他引路。想來應該沒有,否則許明世會說的,那老頭兒最大的特點就是藏不住話;又想這山靈氣充沛,當真是個修行的好地方,怪不得老仙會將酒埋在此處釀製,就這樣平靜的想著,不知不覺,快到山頂。

  山頂亦有人聲,忽近忽遠,頗為耳熟。沈玨愣了一下,隨即明白老仙這是有客,也許是請人飲酒的。從伊墨那裡,沈玨深刻的明白此仙有多愛酒,又多麼喜歡拿自己釀的酒四處顯擺。不由得三步並兩步,很快便到了山峰的最高處。

  遠處看起來高渺無比的山峰至高之處,卻是一方平地,仿若刀劈。平台上自然有雪,且是厚厚的一層,踩下去能陷到腰那麼深。就在那深厚的積雪之上,卻面對面坐著兩個人。一人自是老仙,另一人只有背影。他們兩人中間擺著一盤棋局,不知是何物雕琢成的棋子,在白雪中瑩瑩的亮著。棋局邊另有一矮桌,桌邊坐著一個小童打扮的背影,正在煨著熱酒,煮著茶。

  三人俱知有客自遠方來,卻無一人抬頭望他一眼。

  沈玨等了片刻,只好自己走過去。還未靠近,那伺茶溫酒的小童手中奉了一碗熱茶,轉過身來。

  「一路勞苦,解解渴。」

  聲音也罷,容顏也罷,可不是那羅浮山中的小松樹精?

  沈玨怔了怔神,未料到會這樣遇見他,一時間有些恍惚,彷彿還在羅浮山中,他與他相見,那時高堂尚在,他也未孤苦伶仃。

  他一直恍惚著,那松樹精奉茶的手便一直舉著,直到沈玨回神取過茶,方才淺淺笑道:「走的匆忙,也未和你告別。後來聽說你出了許多事,怕給你添煩惱,也就沒有去尋你,所以這聲『謝謝』也一直沒有機會說。如今你來了……我正好當面說一聲。」

  小松樹精說著躬下身去,認認真真給他作了禮:「早年懵懂無知,幸有你們關照寬容,後又予我機緣,助我得道成仙,如今我已小有所成。一切都要多謝。」

  沈玨看著他,竟是陌生,記憶裡的小松樹何時這般有禮有節的淡泊疏遠過,但他臉上不露聲色,因為他知道對方道謝是真心,淡泊疏遠也是真心,木本無心,最難修煉,若一旦有成,那便是成了。於是他飲了盞中熱茶,將空掉的茶盞遞迴去,淡淡道:「無須謝我,你天賦異稟,本該如此。」

  奉了茶,飲了茶,他們之間再無瓜葛。

  小松樹精收回茶盞,對老仙道:「承蒙照顧,最後一樁事已了,我回去了。」

  老仙全副心神都在棋局裡,只點了點頭。小松樹精的身形就不見了。

  那棋局上平平靜靜,無人執子,棋子卻彷彿有無形的手在推動,起子,落子,每一步都需要很久才能走出來。彷彿兩人在暗中角力,如神遊一般。

  終於又有一子被撥動,竟是白棋落勢,老仙睜開眼,語氣不滿地道:「帝君心神不定,還下什麼棋,我便是贏了也沒多大意思,罷了,不下了。」

  那背對著沈玨的人並不出聲。

  「帝君,故人來訪,好歹也給個寒暄罷。」老仙一揮袖,收了那盤棋局,自己端了熱酒不徐不疾的斟滿玉盞,且自斟自飲道:「做神仙的,眾生平等,即使人家只是個小妖精,也要講究個禮數週全。」

  沈玨聞言一怔,目光在他手中玉盞上停駐片刻,緩緩移至那人背上。先前他就覺得那背影有些異樣,卻未多想,畢竟能與老仙在此飲酒的除了神仙不會有他人。他想不到那裡去,但事情總是往意料之外發展。

  「你總找我嘗酒,原來是為了這個。」終於,那一身月白長袍的人有了動作,他一邊說著緩緩站起身,初看只是素淨的長袍在衣料的轉側間隱隱泛起游龍與花朵的圖案,極為華貴,卻雍容自若的低調。他轉過身,對上沈玨的臉。沈玨還為那熟悉的聲音驚訝著,半信半疑,如今見他轉過臉,才真正的震驚起來。

  「沈玨。」

  這一聲卻是老仙在喚他,「先前入了棋局不得脫身,你來了這麼久,我還未請你坐下,實在有失待客之道。」

  老仙說端了一盞酒,親自奉上道:

  「我請你喝酒。」

  番外:孩子氣的神④

  「我請你喝酒。」

  彷彿還是那年羅浮山中,老仙曾說過的話,沈玨望著眼前曾廝守過的人,哪裡還有飲酒的心情,卻猛地回憶起自己曾說過的話,連忙定了定神,目光從他臉上挪開,接過老仙遞來酒盞仰頭飲下。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今日先有人奉他茶,接著又有人請他酒,一樁接著一樁,本該是好事,他卻覺得茶是苦的,酒是嗆人的。

  「美酒。」沈玨說,履行自己誇讚的職責。

  老仙卻不知為什麼突然「嗤」了一聲,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等了片刻道:「你這小妖精,我請你酒喝,你不謝我,卻敷衍起我來了。」

  沈玨本想說沒有,老仙卻繼續道:「那年你父親失魂落魄的時候,也是叫我遇上,請他喝酒。他可不像你這般無禮,只因自己心緒不好便敷衍他人。」略頓,老仙兒道:「想必這不會是你爹教養的吧?」

  沈玨有些窘迫,自覺失儀,連忙道歉道:「是我的錯,與我爹爹無干。」

  「那就再飲一杯。」老仙重新斟滿了酒,遞過去道:「我這酒尋常人是嘗不到的,連帝君都鮮少品嚐,若是容易得到,今兒他也不會在這裡了。你慢慢飲,慢慢嘗,再告訴我美不美。」

  沈玨雖不解他是何意,卻也無法推辭,這老仙好話壞話都說盡了,他自然無話可說,便是心裡再氣血翻騰,此時也只得平靜下來,端了酒盞,先是聞了香,再沾了些酒液在唇上,他舔過唇,片刻之後才小口啜飲著,將那一盞酒飲畢,突然明了老仙的心意。老仙在這中間如此轉圜,不過是為了讓他靜下心來。很多事情只有靜下來,才能慢慢梳理。沈玨這時便知道,伊墨若是交友,那一定是最值得相交的朋友。

  「確實是美酒。」沈玨低聲道:「平生未嘗過如此美酒,恕我口拙,說不出道理來,只曉得味道美得很。」

  老仙當然知道他說不出道理來,他這酒豈是那麼輕易就能說出道理來的,誠心誠意一句誇讚他便是很滿意了,收了酒盞道:「我還有些瑣事,這就走了。」說著瞄了瞄一旁那人,行了禮道:「帝君與人敘舊,小仙便先行離開,不知帝君可有吩咐?」

  那人未說話,沈玨卻攔住了他,道:「稍等片刻,我還有些事想要請教。」

  老仙說:「何事。」

  「你早知我要來?」沈玨問。

  老仙猶豫了一下,道:「你可知你父親有兩千年道行,然其中五百年的道行卻不見了?」

  沈玨不知他怎麼會突然這麼說,一愣之下忙問:「又是怎麼回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年他求我一事,」老仙說:「用五百年換你將來境況。」

  「……」沈玨一時訝異的說不出話來。

  「他心情懇切,我不好推辭,便用他五百年道行釀了壺酒,又用酒換來一面鏡子,借他一看。」老仙笑道:「我也在旁看了一眼,所以我知道你要來。」

  沈玨握緊了拳,即使如此壓抑著,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這世上最疼愛他的人,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呢。

  「他曾囑託,若有餘力,便關照著你,所以我今日請你喝酒。」老仙說:「酒已請過,接下來是你的事,帝君大人諸事繁多,也是難得有空,你就不要與我糾纏,平白浪費好時光。」

  老仙說完一甩袖,也是不見了。

  沈玨站了片刻,這才轉過身看向那人,有著凡人皮囊時這人陰鬱肅殺,眉眼鎮日陰沉,彷彿蒙了一塵灰撲撲的紗。今日再看,陰鬱之氣不見,益發的超凡脫俗,上一世若還有渾濁之氣,此刻他卻是真正的華貴懾人,睥睨眾生。

  沈玨卻不怕他,目光停駐在他臉上,就那麼仔細看著,看他比印象裡的好看,彷彿廟堂裡的神祇走下來,走到自己眼前。他那麼專注地端詳對方每一處的細微變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溫柔。

  他終於找到他。只是這樣想著似乎就要笑出聲,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的時候不覺得有多麼痛苦,但找到了卻這麼開心,開心的好像有點暈乎一樣,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空氣都緩慢下去,彷彿快樂而飄然的流動。

  「……」對方靜靜望著他,一句話都沒有,目光涼薄寂靜,如身邊漠然的雪花,似乎對他的到來,無悲無喜。他無悲無喜的站著,無悲無喜的看著他明亮起來的眼,又一點一點,暗下去。

  沈玨說:「你是神仙啊……」他輕輕地說,略帶嘆息。

  暗下去的眼中也恢復了平靜,剎那間那些歡喜都消失了。神和妖的距離究竟有多遠,他不知道,那是一道巨大的鴻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敢不敢穿過。他不是伊墨,粉身碎骨渾不怕,他是沈玨,孤單單的沈玨。

  他的出生越過了人與妖的殊途,卻未必跨的過妖與神的天塹。

  曾經的帝王、如今的神仙開了口,徐徐道:「是,我是南衡帝君。」

  沈玨說:「哦。」一點也不意外,站了片刻道:「你知道我在找你?」

  南衡略垂眼皮,「知道。」

  「所以,並不想見面對嗎?」沈玨說。

  南衡抬起眼皮來望著他,看起來像是有些不大自在。

  「……」沈玨說:「我找了你很久。」

  其實他也不知道多久,失去親人之後,歲月流逝成了最無足輕重的事,究竟走了多少年,他也沒有記下,總之,那是一個很久遠的歲月,漫長的旅程。

  「知道。」

  「你是神,怎麼會不知道。」沈玨說,而後淡淡道:「何必浪費我的光陰,早來說一句,我也不會糾纏。」

  南衡仍是不說話,表情不曾動過分毫,眼底卻閃過一簇小小的火苗,彷彿是不滿他此時的語氣,沈玨沒有注意到,仍然自顧自說著:「既然找到了,我只問你一句話。」

  南衡微微笑了一下:「想問什麼。」

  「你想怎麼辦呢?」沈玨說:「我答應你找,我做到了。你呢?」

  南衡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看著他,神情似乎有些回暖。沈玨終是按捺不住,整個人貼了過去,像從前一樣將他圈住了,牢牢地圈在自己懷裡。彷彿他還是大將軍,這人還是塵世裡的九五之尊。在抱住的那一瞬,懷中有物的充實讓沈玨幾乎是頃刻下定了決心,只要他還願意這般讓他抱著,便是妖與神的天塹他也敢冒死一試。

  這是從未有過的念頭,第一次這樣冒出來,並快速地席捲了他的全部思維,不容猶豫。

  然後,被他抱住的人只動了動指頭,便將他遠遠地推開到了懸崖邊沿。

  這樣的擁抱曾經發生過很多次,都在他是凡人而對方是妖精的時候,他的力氣無法與他抗衡,被這樣彷彿霸佔似的擁抱只好默認。

  如今這小妖精還想欺壓上來,南衡輕易的將他推開了。

  大約沒想到會被推開,沈玨站在懸崖邊發愣,這時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種痛楚,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像千萬隻蟲子般在臟腑裡鑽咬,在骨髓裡蔓延。最後直接絞盡了呼吸的力氣。

  只是一個輕易推開的手勢,他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他的愕然讓南衡的眼裡有了微妙的無措,但是還不容他說什麼,那個曾經與他無數次角力的狼妖便轉過了身,南衡看著他拾起一旁的包裹,留了個背影說:

  「既然如此,往後就算再無瓜葛了。」

  這樣的話有些莫名的耳熟,沈玨一邊說著一邊茫然的想著,好像就在不久前,他與小松樹精的一奉一飲間,也斷了瓜葛。

  然後,這個世上,在沒有什麼人與他有瓜葛了。

  心疼到呼吸都接不上的地步,沈玨盡力穩著神,攥著包裹的手指一片青白,就是這樣彷彿綿長無盡的痛苦中,沈玨默默地在心裡道:

  「原來我這麼喜歡他。」

  多麼可笑。

  沈玨沒有再回頭,他抓著幾乎相伴一生的那個包裹,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來時的路與歸去的路無有不同,山腳的松鼠姑娘見他來了,還活潑地衝他招了招手,然後看著他在自己的視野裡消失不見。

  山頂的南衡卻站在積雪上,望著雪地上的腳印神色有些怔怔,即刻又恢復了靜默。老仙不知從何處又鑽出來,眺望著山腳遠處益發渺小的背影,看了許久之後瞄了瞄他道:「帝君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南衡反問他。

  老仙礙於彼此身份,躊躇著道:「帝君下凡歷劫,許多事便堆在那裡,回來後忙著打理公務……天上一日,人間百年。他哪裡懂呢?」

  南衡微不可見地撇了一下嘴唇,「連這都不懂,還有什麼用。」哪個要跟他解釋。

  「……」老仙張了張嘴,本想說那沈玨心思都亂成什麼樣了,哪裡還記得這等瑣碎的事,結果見帝君一臉冰冷,話到嘴邊又吞回肚子裡,他擅自幫伊墨借了虛空鏡一看,雖有五百年道行做代價,依然算是犯了規矩,若惹南衡生氣,抓了這個把柄治他,仙籍不保都大有可能。

  可那沈玨就這麼走了!老仙想起故人囑託,終是不願意辜負情誼,便壯著膽子,又道一句:「帝君在天上忙了五天,他卻在人間找了五百年,那小狼妖雖沒多大出息……」

  南衡登時眼斜過去,老仙嗽了一嗓子,再說話時聲音小了許多,蚊子般哼哼道:「聽說帝君忙碌時也置了一方鏡花水月看人間境況,想必看到那小狼妖四處尋覓的樣子……」

  南衡終於拂了袖:「你話太多了。」

  「我也不想多話,還不是你自己什麼話都不說的緣故。」老仙心裡念叨著,如此造次的話不敢說出口,繼續哼哼著道:「那小狼的親人早已化成了土,這些年一個朋友也未有,若是傷心了……怕是要做蠢事的。」

  於是老仙便清楚望見一臉冰霜的南衡帝君,眼皮狠狠跳了三下。

  面色有些發青的南衡望著他,有些惡狠狠的意味:「我做了什麼,他就要做蠢事了?!」

  老仙被他臉上神色駭了一跳,嚅囁著答:「正因為帝君什麼都沒做,反而推了他一下……」

  南衡臉上頓時更加難看,「就因為這個?」

  老仙內心衍生出一種無奈的情緒——他找那麼久,你明知道他要做什麼,偏要看人家能做到哪一步,結果你還推他——老仙點點頭:「就因為這個。」

  「那就讓他蠢著,」南衡突然換了臉色,語氣溫和地說:

  「就蠢死他吧。」

  老仙一呆,差點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這種時候還要置氣,這南衡下凡一趟回來,怎麼變得這般孩子氣!

  南衡卻仿若不覺,一揮手,雪地上重新架起棋局,語氣不明地道:「來下棋。」

  老仙別無他法,又坐回去陪他下,這一回也不曉得對方是吃了什麼藥,不過二十個來回就把他殺的鎩羽而歸,老仙愣了一下,道:「再來。」

  又是二十回合,老仙敗北。

  第三局,他終於多撐了一會,撐了三十個來回,再次敗在南衡手裡。

  第五局,他撐了七十回。

  第六局……南衡十回敗北。

  老仙看著這亂七八糟的棋子,終於嘆氣:「帝君,去找一次有什麼關係。他找你五百年,你找他也不過一天。此刻那小狼必然是回羅浮山中守著墳了。」

他不勸也罷,勸了之後,南衡先執了黑子再次開局,又是二十個來回,把他殺的落花流水。

  老仙可不願意了,自己收了棋,「小仙還有些事,先告退了。」說著再一句話沒有,這一次是腳底抹油,真正溜了。不陪他玩。

  南衡獨自坐了片刻,身形也跟著忽然消失。

  他一路尋到羅浮山,這裡他並不陌生,在天上處理公務時,如老仙所言,他是每天都看著他,看他四處往返,看他任意東西,看他最後每次都會到這裡來。

  看的次數多了,閉上眼他都知道這裡的一草一木長得什麼模樣。

  自然,也知道那座合葬的墳。

  然而總有些事情,是他預料之外的。譬如此時此刻,他看著不遠處那座墳,卻沒有找到沈玨的身影,只是那座合葬的大墳旁多了一座新墳。

  南衡的臉色陡然蒼白。

  沈玨就躺在裡面,正是夕陽落山的時候,他知道外面火燒雲絢麗耀眼,但是那些美麗跟他毫無關係了。

  他在濕潤的泥土上躺著,覺得鬆鬆軟軟,很舒服,堪稱愜意。

  真的很舒服,土地是每個生命最終的歸宿,況且身邊的墳塋裡躺著的,是自己的親人。

  若干年之後,將來他的屍體會化為泥土,經過暴風雨的沖刷,和旁邊的土地裡,親人的屍骨混合在一起。

  他們永遠都是一家人。

  沈玨閉上眼,抬手沒有猶豫,一把從胸腔裡取出了那顆妖丹。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所以他來到這個世間,以人的方式活著。

  然後他捏碎了它。

  「沈玨!」恍惚中一聲暴喝,彷彿雷霆之勢,喚醒了他的迷茫。

  沈玨睜開眼,看他的帝王在他身邊,月白的袍子沾滿了濕潤的泥土,連頭上也是黃泥斑斑,從來沒有過的狼狽。沈玨看著,便突然有一種微妙的快活,這種快活帶著一種惡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覺得親切,彷彿此刻是他們相識以來,貼的最近的時候,就貼在心尖尖上。

  然後,沈玨像個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種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語氣,輕聲對他說:

  「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或許是他笑的太開懷,也或許是這句話太讓人震驚,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繼續施法護他性命。

  於是他懷裡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狀,無聲無息的死去了。

  ——我不跟你玩了。

  沈玨跟著黑白無常,順從地進了地府,其間他連頭都懶的回一下,再也不願意看那個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

  他跟著黑白無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紅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瘋狂地綻放著,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鮮豔欲滴的花海中站著兩個人,望著遠遠走過來的他,不約而同的伸出手。

  他認出了他們,連忙跑了過去,腳下歡騰起來,笑的眼角都有了細紋。

  這個世上有辜負的人,就會有憐惜的人。

  (沈玨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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