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要說于磊和人吵架,那么,凡是對他有點了解的人都不會相信,但他還真的吵了,不僅吵了,而且還吵的很激烈。
當然,就算再激烈,他也不會像別人那樣把對方的十八代祖宗都繞進去,但他會盯著對方的眼睛,不斷的重復自己的觀點。
這一次開幕式的地點在連市,這個城市在現在來看很漂亮還很重要,但在過去,還屬于偏僻的漁村,因此也沒有什么名勝古跡,唯一比較出名的,就是幾個炮臺,還有點屈辱性質。
天茗上下對炮臺都沒有多少期待,反而對大海很向往,畢竟開市是一個內陸城市,很多人都沒有見過海。
因此眾人在城市里溜達了一圈之后,就搭著車往海濱那邊走。
開始還好好的,眾人看著海,看著四周美麗的風景也挺開心的。
雖然歐和青交代,要眾人不能散開,但這十二個人也不可能時時都湊在一起,到了海邊,就慢慢的兩個一伙,三個一群的分開了。
孔玄章、于磊和王鑫三個人在一起,本來還有衛峰馬森和莊航的,但馬衛兩人中途又吵了起來,因此他們三個又落到了后面。
孔大少和王于兩人順著泊油路走,最后還上了一座旱橋,當時王鑫看著那旱橋的名字還笑著說:“看看,這學校有名了,都開始沾它的光,連一個橋,也要起和他們一樣的名字。”
那座橋的名字和帝都的一座大學很像,當時孔玄章和于磊也覺得有點太那個了。哪知道等他們來到了這座橋的另一邊,就聽到一個人拿著大喇叭在對這一群人講解:“這座橋,就是中日友好的象征!”
中日友好,于磊很早以前就聽到過這四個字,在電視上聽到過,在報紙上也看到過,他一開始是驚奇的,中國和日本有可能友好嗎?那些鬼子真的有可能和他們做朋友?
中日友好,那么那些死去的那些人,那么那些被□過的、欺負過的人又怎么算?那么,過去的那一次次戰斗又算什么?
因為這四個字,他還很迷惘了一陣。
從過去,他就一向聽“上面”的話,在他的心目中,“上面”說的話,都是正確的。
他的老隊長曾經說過,不打,沒有出路。
這是正確的,他的二叔沒有打,他們全村的人都沒有想過要反抗,因此,只是一次次的被欺侮。
后來老隊長死了,三哥就成了他們的新隊長,三哥說,中國人只要團結了,就什么都不怕。
這也是正確的,那么兇殘的鬼子,那么先進的武器,但只要他們齊心合力,也是抵得住的。
他的隊長和三哥都告訴過他很多,那些話,都是正確的。
而現在,“上面”說中日要友好,他雖然迷茫,但也漸漸的接受了,是啊,已經過去那么多年了,死去的已經死去了,活下來的人當然要好好的活著。如果不友好,難道還能再打仗嗎?
打仗,總是不好的。
因此聽到這四個字,于磊當時也沒有太多的反應,只是他們過去的時候,又聽到人問:“這么座橋就能代表中日友好了?”
“這起碼算是一個象征。”那個拿著喇叭的人說,“是一種進步,我們不能總抱著過去的仇恨去想那些陳年舊事,再想那些也沒有用,而且說起來,當年的事,也不見得都是日本的錯。”
這句話不僅令于磊站住了腳,也令聽他講解的人不滿了起來:“小胡,你這話可就不對了,難道還能是咱們中國人的錯?”
“當然也不是咱們中國人的錯,只是第一,中國當時的確落后,落后就是要挨打的;第二,現在都說日本人殺了多少多少中國人,可是,真說起來,中國人自己殺了多少中國人?那時候軍閥混亂,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的,不知道自己打死了多少人呢!”
“那個時代特殊,上面有命令,下面的士兵也沒辦法。”
又有人這樣說,那個小胡立刻道:“是呀,其實一般的老百姓都不想打的,不僅咱們不想打,那些日本人也不想打。只是上面有命令,那些當兵的又有什么辦法?所以說到底,還是帝國主義的錯,是那些軍事狂人造成的那場劫難,普通的日本人也是被逼無奈的。”
一陣沉默,并不見得每個人都同意小胡,但這話也是不好反駁的,小胡也知道這個話題不能多說,因此立刻道:“不過這些都已經過去,以后只要我們……”
“不對!”
小胡一愣,然后就看到一個少年瞪著自己,見自己看過去,那個少年又大聲的道:“你說的不對!”
“這位同學,你說我說的什么不對?”
“都不對!”
這么干脆、這么決絕,小胡立刻就覺得臉上一陣火燒,如果這個時候說話的是一個大人,他也許打兩個哈哈就過去了。
但面前的這個少年,看著也不過十六柒的樣子,而且也不像本地的,更不是自己的客人,這么大聲的說自己不對,這不是明擺著找他麻煩嗎?
“都不對?這位同學是說,我剛才所說的關于中日友好的那番話嗎?”
于磊點點頭。
“那么,你說我說的哪里不對了?一般的百姓,不管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有想打仗的嗎?恐怕都沒有吧。日本人是犯了錯,但是那個時候,中國人其實也沒有多么正確。這位同學,我理解你愛國的心情,但我們也要尊重歷史,要理智。你如果翻翻有關方面的書籍,你就會知道當時的中國有多么混亂。”
“在那樣的混亂中,人們的生活有多么困苦,這種困苦,給人們帶來了多少災難,也就是因此,在那個歷史上才會出現那么多漢奸,其實那些漢奸也不見得是真正的壞人,他們也許是有苦衷的,想一想,他們也是要活下去的。”
“為了自己能活下去,作出一些事情也是沒有辦法的。試想一下,如果我們也生活在那個炮火橫飛的年代,如果我們每日也是朝不保夕,我們會不會做的比他們更好?”
于磊瞪著他,喘著氣,卻一時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會不會做的更好?是的,他上輩子是拿起了槍,但如果不是他的二叔被鬼子殺了,他會不會成為漢奸?會不會為了一個白面饅頭就對那些敵人搖尾乞憐?
他不知道。他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誘惑,他也沒有選擇,因此,他現在不能大聲的說不會。
但是,他知道這個人說的不對!
“不對!不是這樣的!”
他盯著小胡,大聲道,小胡好整以暇的看著他,他已經把于磊歸納為那種頭腦發熱,有點熱血,但是,沒多少知識見識,口齒更不靈活的那一種了。
“那么,你說,又是怎么樣的呢?”
“他們錯了!”于磊一字一句,“日本人錯了,那些漢奸,也錯了!他們錯了,就是錯了!”
“是呀,我也沒說他們對啊,我只是說,他們也是有苦衷的,也是有為難的地方的。同學,你現在還小,沒什么經歷,等你慢慢大了就知道了,世界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美好的。”
他微笑著說完,轉身就要走,但是卻被于磊攔住了,他有點惱了:“你做什么?”
“你說的不對!”
“你除了這一句還會說別的嗎?同學,我現在還在工作,我已經為你浪費了很多時間了,現在請你讓一讓好嗎?”
他這話一出,就有人道:“小胡,你和他說吧,我們不介意的。”
“是呀是呀,再說說吧。”
他的那番話,眾人一時都想不到要如何反駁,可是又都覺得心中不舒服,因此,看到于磊攔著他,就紛紛配合。
小胡很是郁悶,他知道這是客人在覺得他剛才的那番話有問題,他覺得自己很無辜,他并沒有說日本人的好話,他只是站在理智、客觀的角度來講述。
他說的有錯嗎?有幾個人是真正的一出生就奔著壞蛋、漢奸去的?有幾個人不想成為正面英雄?
會走到后來那一步,還不是環境的逼迫?至于日本人,日本人當然錯了,可是,這就是戰爭。世界上哪個地方的戰爭沒有死人?
“一群沒腦子的。”
他在心中下了這樣一個結論,不過這話當然是不能說出來的,在當下他還是只有陪著笑臉:“各位各位,咱們下面還有行程呢,可不能在這里耽擱了。這位同學,你與其站在這里和我辯論,不如回去多看幾本歷史書。”
于磊只是站著不動,孔玄章走到他身邊。對于于磊的這種堅持,他也是有些詫異的,在他的感覺里,于磊不像是會這樣和人爭辯的。
當然他也知道于磊死腦筋,認定了一件事那是輕易不會回頭的,不過,他只會自己默默的堅持,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攔著別人的路。
對于小胡的話,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反駁,他的成績不錯,但是對于那段歷史,卻不怎么了解,在這一點上,他和很多中國人一樣,面對那一個世紀,本能的選擇了逃避。
那樣的屈辱、那樣的困苦、那樣的灰暗。
雖然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但也足夠令人痛心了,因此,他沒有想過要去詳細了解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到底是不是像這個小胡所說的那樣,雖然現在聽起來,這個小胡說的是有道理的,但是他還是走到了于磊身邊。
哪怕小胡說的有道理,但最最起碼,于磊的這種堅持也沒有錯,既然他愿意堅持,那么他也愿意陪他一起堅持。
他們這么一耽擱,后面衛峰馬森就都追上了,兩人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不過兩人也都是精明的,他們不僅看到了孔玄章于磊在和人爭執,還看到了一個人在拿著相機拍照,因此兩人沒有馬上跑過去,而是合計了之后兵分兩路,一邊去通知其他的隊員,一邊就去給歐和青打電話。
像孔玄章衛峰這樣家里條件比較好的已經配了手機,但歐和青的規矩,是不允許在訓練比賽的時候帶手機的,因此此時他們還要去找電話。
但歐和青為了躲沐文君在籃球館里的時候就關機了,所以最后衛峰又把電話打到了張威那里。
張威當時離孔玄章他們并不遠,他雖然不是怎么稀罕海,但也知道那邊風景好,因此也是往那個方向靠近的。
他一接到電話,就立刻快馬加鞭的往這邊趕,同時給歐和青打電話。
而等到歐和青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其實已經趕了過來。
他一過來,第一個注意到的就是,還沒有動手,當下心就放下了一半——不管怎么吵,只要不動手,就有轉圜的余地。
但是立刻的,他也看到了一個拿著相機的人,在那邊很有興趣的站著,不時的還拍兩下照片。
張威見的記者雖不多,但卻印象深刻,因此立刻就走了過去,看到他,那人笑了笑:“你是這些學生的老師?放心,我雖然只是個小記者,但在這里也只是湊巧,這些照片不會登出來的。”
張威沒想到對方這么好說話,正想勸對方把照片也刪除了,就聽到于磊如同嘶吼似的聲音:“我不懂,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有多少軍隊,到底殺了多少人,但是我知道你說錯了!”
很悲哀、很酸痛,于磊只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塊巨石壓著,壓的他幾乎喘不過來氣:“你錯了!你知道,你知道多少人被殺了嗎?他們沒有錯!沒有錯,卻被殺了。他們、他們也是普通人,也是一般人,也、也有親人,卻被殺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打鬼子嗎?你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打鬼子嗎?被逼的!被逼的,你知不知道!”
于磊瞪著小胡,雙手顫抖,兩眼發紅。
他想著二叔沒的那一天,他守著二叔的尸體,那時候他是什么感覺?已經忘了,只記得那一天,仿佛是灰突突的一片。
只知道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沒有了親人,沒有了照顧他十多年,為了他操勞犧牲的唯一的親人。
再沒有人一邊敲他的腦袋,一邊往他嘴里塞肥肉了;再沒有人一邊罵著他,一邊把唯一的棉被蓋在他身上了;再沒有人對他說:“石頭,別像個丫頭似的,你還沒娶媳婦,我怎么也不會去的!”
一輩子沒有娶老婆的二叔,卻想著要給他娶個老婆延續他們家的根,想著要給他找個好婆娘照顧他。
但是,他的二叔還是沒看到他娶媳婦。
還有三哥,有本事,識字,還上過洋人辦的學堂,但他的未婚妻卻被那些鬼子凌 辱致死!
“其實我沒有見過她幾面的,家里訂的,當時還不怎么滿意。”那個晚上,三哥淡淡的這樣對他說,“只知道她在一個女子學堂念書,然后有一天,回去有點晚,就被幾個鬼子拖到了小巷里,然后,再出來的就是尸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