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倪鵬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浪費時間。
他們是運動報紙,什么民族仇恨都不是他們要報道的,而且,這兩邊的人,一方明顯是導游,另一方,又是明顯的學生,雖說他現在在跟的這個新聞就是高中生比賽吧,也不好登這些的。
拜天茗那比較騷包的校服所致,倪鵬對天茗還是有些印象的,不過他也知道這個球隊不是什么強隊,沒有什么新聞價值的。
所以他倒沒有想過要把今天所看到的登到報紙上,只是覺得這挺有意思的。一般人聽到什么“中日友好“的言論,就算心中覺得刺耳,也會當做沒有聽到。很少人會這樣,在大街上攔著另一個人大聲說錯,而且看起來還是一個團隊。
倪鵬覺得自己現在的血有些冷了,在他的學生時代,他也曾大聲疾呼過,也曾為身邊人的麻木而痛恨過。
但是等他有了工作,開始為自己的生活奔波了之后,所想的,也就都變成了工資、房子、資歷這些更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
他也變成了他曾痛恨過的麻木中的一員。
“這么年輕、這么熱血……”
倪鵬有些不是滋味的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于磊,還是為自己。
此時的于磊,當然不知道有人在拿著自己感嘆,他只是覺得腦袋嗡嗡的。那么多人死了。
“哪兒涼快上哪兒去,打仗不是小孩干的事!”最初的老隊長,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臉嫌棄的看著他,“家里的大人呢?沒有了……行了,就留下來吃飯吧。”
“哎喲嘿,又來了個娃娃兵啊。”第一次就打趣他,在以后也不斷的喜歡和他開玩笑的德子叔。
“隊長啊,你看看你收的都是些什么人,就他這小胳膊小腿,抱的動槍嗎?小胖牛剛來的時候還夠壯實,糧食不夠了咱們可以宰著吃,這家伙,煮了還不夠費柴禾呢。你不是說咱這是軍隊嗎?有這樣的軍隊嗎?”第一次只是掃了他一眼,就開始向老隊長抱怨,但此后總會給他多留一口吃食的大廚子。
……
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他們隊里的,其他隊里的,有的曾經一起趕過路,一起吃過飯,有的,只是見過一面。
是的,只見過一面,第二次見面,就是在打掃戰場的時候,而有的時候他們來不及打掃戰場,所以,連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過。
很多人都死了。
那個小胖牛,是他去之前,隊里最小的,在他到了之后,也最愛斜著眼看他,特別是在他吃飯的時候,那目光,總仿佛帶著點蔑視。
當然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那是蔑視,只知道那目光令他不舒服,而有一天,那樣的目光再也不會出現,那個比他們所有人都白,比他還矮還瘦的,總愛說:“這些東西,少爺我過去都不吃!”的小胖牛被一顆炮彈刮掉了半個身體。
“這個小牛,剛來的時候很胖,家里也還算有錢,不過全家都被殺了,只有他,貪玩跑出去,這才活下來,他有時候說話不好聽,你不要在意。”
在他剛到隊里的時候,三哥曾這么安慰過他,他當時還有些懵懂。而直到又活了一輩子,他才隱隱的知道,當年的小胖牛,為什么當初總愛斜眼看他。
其實,就和現在的那些在老師面前爭寵的孩子一樣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
這個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會這么說,這個人如果知道了,一定不會這么說的!
“你真的耽誤了我太多時間了,請你相信,作為一個導游,我是有足夠的知識的,我當然無法和專家教授相比,但是,我還是要有比一般人更豐富的知識和閱歷的。”
“當然,我知道你是愛國的,不過愛國,更要理智,像你這樣,心雖然是熱的,用意雖然是好的,不過還是太盲目了,對國家,并沒有好處。”
小胡從容的侃侃而談,他此時甚至是有些遺憾的,如果此時他不是帶著團,倒可以好好的過一次嘴癮,而現在……
他看了一下四周,覺得還是不要多說的好。
“這,不是理智的問題!”于磊說的有些費勁,他不自覺的握緊了拳。他知道自己現在有一些沖動,有一些激動,但是,這根本就不是理智的事情啊。
“好吧,不是就不是,你能讓一讓嗎?”
于磊站著不動,他瞪著眼,看著小胡,呼吸越來越重。
張威也顧不得和倪鵬說什么了,連忙走過來:“于磊。”
于磊回過頭:“張老師……”
小胡看到張威,一愣,然后立刻道:“你是他們的老師?你來的正好,趕快讓你的學生讓讓路吧,我這邊還有事呢。”
張威皺了下眉,但還是道:“于磊,來這邊,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著就要攔著于磊的肩走到一邊,但一攬之下竟沒有攔動:“于磊?”
“他錯了!”于磊站在那里,執拗的開口,“他錯了,不是那樣的!”
“你的學生反反復復的說我錯了,但又說不出我錯在哪里,我現在又在工作,老實說,這不僅耽誤了我的事,還耽誤了這多客人的時間。我知道他這個年齡總是熱血的,我也不要求他道歉了,你趕快把他拉一邊吧。”
張威青筋暴跳,不過想到這時候這么敏感,再想到旁邊還站了一個記者——雖然那家伙說不會刊登,但記者的話能隨便相信嗎?若是真登出來,不說于磊,天茗上下都沒好果子吃。
何況這里還不是開市,鬧大了,自己這邊完全不站地利,因此到底忍住了怒火,只是道:“于磊過來,讓他們過去。”
他一邊說著,手上的力更大了一些。但他雖然是一個成年人,只是平時也就是拿拿針管、藥盒的,了不起就是比較厚的醫學書,體育鍛煉基本就等于零,站在于磊身邊,不僅個頭要矮一些,身體更要單薄一些,此時雖然用了力氣,也推不動于磊。
“孔玄章,把于磊拉到那邊去。”
“張老師,我也認為他錯了。”孔玄章想了想,慢慢的開口,“我不是太懂那段歷史,我不知道,也許我也不夠冷靜,但是……我覺得那些話,一個日本人說可以,一個美國人說也可以,全世界任何國家的人說都可以,但,只有中國人不能說!”
這話一出,立刻引起了共鳴,原本被小胡口口聲聲的歷史、理智壓的不能開口的眾人終于找到了出口。
“孔少,說的好!”
“對對,就是這樣!”
不僅天茗的在大聲叫好,小胡后面的游客也紛紛發表議論:“操,我說剛才那話為什么那么別扭呢,原來問題就在這里啊。”
還有些不客氣的直接道:“小胡,你是不是中國人啊。”
“小胡,你其實是日本來的吧,這中國話說的怪溜的啊。”
“人家小胡是中國人,就是歆慕鬼子國唄。”
……
小胡又羞又怒,有心發作,但畢竟是自己的客人,因此當下只能笑笑:“好好,是小胡錯了,我錯了,我認罪,大家就饒了我吧。好了,這位同學我也認錯了,你可以讓開了吧。”
于磊站著沒動:“你錯了。”
“是啊,我錯了,我認錯還不行嗎?同學,殺人不過頭點地,我都說自己錯了,你還想怎么樣?要我切腹自殺?”
于磊看著他,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向旁邊挪了一步,小胡立刻帶著自己的團友從他身邊走過。
“小伙子,好樣的!”
“像個爺們!”
……
那些人雖然跟著小胡向前走,但一個個都對于磊豎起了大拇指,若換一個場合,換一個地方,于磊絕對羞澀的不知如何是好,而現在,他只是板著臉,靜靜的看著在他面前走過的眾人。
見這邊沒事了,張威又連忙去找倪鵬,好說歹說,倪鵬也沒答應把照片刪了,不過卻一再保證不會刊登出來:“放心吧,我知道你們是來參加比賽的,我還是這一次的記者呢,這小伙子我挺欣賞的,不會壞你們的事。”
對方這樣說,張威也只有將信將疑的先信了,最終倪鵬還和他換了名片,臨走前還對于磊孔玄章等人說:“好好干,我希望還能看到你們打比賽!”
這個定時炸彈終于走了,張威也有時間來處理這邊的事了,不過他看了看于磊,又看了看孔玄章等人,最后只有道:“走,跟我回去吧,你們的歐教練還在酒店等著你們呢。”
歐和青就在酒店的大堂,雖然張威對他說沒什么大事,但他怎么放得下心?因此還是下了樓,不斷的看表看手機,同時間或的抽一下嘴角——沐文君也跟了下來!
因此孔玄章等人回到酒店的時候,就看到歐和青和沐文君站在一起,前者一臉忍耐,后者喜笑顏開。
歐和青先看了眼于磊,見他抿著嘴,垂著眼,到嘴的話又轉了口:“回來了,都先回房里休息吧。”
有的隊員本來想點什么的,但一聽這話,也只有先憋回肚里,于磊和孔玄章也上了樓,張威則和歐和青落到了后面。
“石頭,別想了,就是有這種欠打的,孔少說的好,他就不是中國人!”見他還有些悶悶不樂的,王鑫出口安慰。
他難得說孔玄章的好話,這一次也是因為孔玄章說出了他沒想到的,才會這么出口稱贊。
剛才于磊和小胡對峙的時候,他是又急又氣,氣的是小胡說的那些話,急的則是上歷史課的時候睡大覺,除了知道中國那個時候受了屈辱,遭了罪之外,竟然對其他的都不了解。
“他真的錯了。”
“是啊,他錯了,不過你也別想了,這都過去了,以后只要咱們強大了,誰也不敢再欺負咱們!”
于磊慢慢的低下了頭。
那個男人認錯了,王鑫也贊同他的觀點,可是,他為什么還是覺得不舒服?那個男人的認錯,是表面的,他不過是為了應付他才說一句“我錯了”,而王鑫……王鑫當然說的是真話、實話,但是不一樣,完全的,不一樣。
于磊說不出有什么不同,但他就覺得,王鑫所說的,和自己所想的,其實還是有所不同的。
他就那么坐在房間的椅子上,垂著頭,仿佛獨自在另一個世界,王鑫感覺到了這種疏離,慢慢的閉上了嘴。
跟著他們一起回到房間的孔玄章則走了過去,他抬起手,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抓住了于磊的手。
于磊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過了好半天才又低聲說了一句:“他真的錯了。”
孔玄章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說什么。現在的于磊是他所陌生的,不,不是現在的,現在的于磊更令他熟悉一些,真正令他陌生的,是在橋頭和人對峙的于磊。
堅定的擋在橋頭,大聲的執拗的一遍遍說那人錯了,紅著眼睛,顫抖著身體,那樣的仿佛時刻會哭出來,卻絲毫沒令人感到脆弱。那時的于磊就仿佛一座山,不過那座山又帶著霧,令他捉摸不透。
真的說起來,小胡的話也令他不舒服,不過他不會擋著小胡的路,更不會重復的對這小胡說“你錯了!”
不,孔玄章并不認為這樣的于磊是有問題的,他只是覺得,有什么問題擋在了他和于磊之間。
那是一道鴻溝,一個天險。
就仿佛兩片相望的斷崖,明明能看到另一邊,但卻怎么也摸不著,就像此時他拉著于磊的手,也仿佛不能,不能真正的明白那一句“錯了”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知道于磊不是在重復,不是在啰唆,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表達,就如同他不知道要怎么理解一樣。
孔玄章很茫然,茫然之下他只有緊緊握著于磊的手,于磊感覺到他手上的力度,慢慢的回過了神。
他先看了看兩人握在一起的雙手,又順著手臂看到了臉,然后露出一口白牙,很真摯的說:“孔玄章,謝謝你。”
一層粉色慢慢爬上了孔玄章的臉,孔大少有生以來難得結巴的開口:“謝、謝什么?”
“謝謝你剛才那么說,你說的,真好。”
孔玄章的臉更紅了,孔大少十柒年來不知聽過多少夸贊,但就這一句,讓他連應付都不知道怎么應付。
有心想說些什么,但又張不開嘴,不過不等他說什么,那邊王鑫就受不了了:“你們兩個好了吧,別這么肉麻行不行?大少,拉著手也就罷了,你還臉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