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且說喪事,陳蕙早已下葬,入了趙氏宗族的墳地,趙肅如今回來,不過也就趕上在她墳前和宗祠裡上幾柱香。相比趙肅的喟嘆,趙耕和趙耘卻談不上多少傷心,雖然他們依組規矩,老老實實在母親牌位前叩頭上香乃至守夜,但兩人在襁褓之中的時候就已經離開陳蕙,一手被父親帶大,身邊唯一親近的女性,也就是牡丹等幾個婢女,心中對於生母的記憶,實在是模糊而遙遠,也許過幾年,等他們再大一些,體會到生老病死的苦楚之後,會對這位母親生成緬懷的趕上,現在為時尚早。
照規矩,夫為妻要服齊衰,為期一年,也就是說,一年內是不能另僗新人的。趙肅別說新人,連妾室都沒有,雖然他現在身無官職,可年紀輕輕,誰能料到日後會不會東山再起,如果會的話,那麼如果能成為趙肅的填方,連帶著女方一家,都會跟著沾光。於是在趙肅還在喪期的時候,許多人家就已經盯上了這位「佳婿」,託人上門拜訪探聽口風,只等一年一過,就為他說親。
這種小事,趙肅向來是不予理會的,他無意續絃,也囑咐母親陳氏不要過問此事,家裡有趙耕和趙耘,已經足夠了,再來個不是同母所出的弟弟妹妹,將來會不會鬧糾紛尚且不說,趙肅自己是沒有什麼心力再去管教的,現在的兩個,就經常讓他扶額無語了。
回到長樂的日子是平靜的,可又不是常人想像之中的平靜。
按照常理論之,像趙肅這種退休官員,甭管早退晚退,等到在野了,全是無所事事,要麼在家裡含飴弄孫,當然這條排除,趙家兩個兒子也才十歲,上哪兒找孫子去?要麼徜徉於山水之間,作畫寫字,看書打拳。但是趙肅的生活全然不是這樣的。
作畫是不作的,趙肅沒那愛好,寫字倒還是經常寫,可寫的是國策條陳,看書也是看的,只不過看的都是京城快馬送來的邸報和范禮安贈予的泰西譯作,鍛鍊身體到沒有落下,趙肅每天晨起,只要有空就回去騎馬跑步,一圈下來,整個人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是過了三十的人。
京城裡親近趙肅的人,隨著他的離京,也通通沉寂下倆,申時行、元殊等人,依照趙肅的吩咐,低調行事,能不出頭就不出頭,在政務方面,儘量向張居正靠攏,凡是張居正提出來的事情,都不要反對,甚至還可以贊同,給人造成一種感覺,那就是趙肅的影響已經消失,他的黨羽失去了靠山,都在向首輔投誠示好。
張居正個人色彩非常強烈,對於政敵,不吝於重用,所以元殊這些人,在趙肅走後,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排擠,他們依舊能在朝堂上立足下來,並且做著指著範圍以內的事情,儘管伸展的尺度遠不如之前,但這就足夠了,能夠保存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趙肅實際上基本上每個月都能收到不少信函。其中大部分是皇帝的,有表達思念之情的,也有拉家常的,朱翊鈞熱衷於和他訴說自己每天碰到的一些瑣事,有時候就連飯多用了一碗,宮裡一株罕見的牡丹開了,也會與趙肅分享,這裡面的樂趣,並不在於這些瑣碎的小事,而在於分享的對像是誰。
在他幼年時,兩人就曾經以通信來聯繫,長達數年之久,如今彷彿又找回了當初那種感覺,趙肅津津有味地讀著這些信,也會給他寫信,甚至給小小的太子殿下寫信,當然信的內容與眾不同,他把《資治通鑑》和《史記》上面的內容,一個個用畫畫配圖的方式改編成故事,給千里之外的太子朱常洛啟蒙,猶如當年教導朱翊鈞一般,從皇帝的回信來看,據說效果還不錯,朱常洛喜歡看他寄去的連環畫故事,甚於其他師傅照本宣科教導他的內容。
當然這些信件裡頭,也不僅止於兩人之間的鴻雁傳情,否則光是京城御史這麼快馬飛奔一來一回的人力物力,朱翊鈞不吝惜,趙肅都覺得罪惡。
國家的大事,地方上的狀況,乃至朱翊鈞與張居正之間有分歧的一些日常決策,他都會在信函中略加描述,連帶奏摺條陳的副本一道寄過來,以備趙肅參考,兩人通過這種方式交流意見,趙肅把自己的建議和想法寫在回信中。而元殊、申時行、王錫爵,以及他的得意門生曾朝節、陸可教等人也會時不時來信,一方面是與他聊起朝野局勢,另一方面則是讓趙肅指導他們下一步該怎麼做。
事實上,趙肅在他們心目中,已經成為了不折不扣的主心骨,他們習慣於聽取趙肅的意見,即便他如今並不在朝堂之上,依舊賦予了他絕對的信任,相信他能夠對局勢作出精準的判斷,對趙肅蟄伏以待時機的話,也是一應照做的。
原先那些看著趙肅落馬而笑話的人想像不到,趙肅依舊在千里之外影響著權利核心中的人,如今長樂縣的人都知道,每隔幾日都有從京城而來的使者進出趙宅,那些京裡來的錦衣衛更是常駐趙家,將這座在普通不過的宅子牢牢拱衛得鐵桶一般,令人生畏。
相比之下,最愜意的要數兩個 小孩子了。
雖說長樂縣不及京城繁華的萬分之一,可也就沒了徐國規矩拘束,除了早上起來跟著父親去鍛鍊,回來要讀兩個時辰的書外,其餘時間,趙肅是放牛吃草的,兩個人就開始大街小巷亂轉,有時候到閩江邊上去看大船,有時也會跑到山上去玩,薛夏特地派了兩名錦衣衛跟著,以防兩位小公子出事,但趙肅卻是不管的,也有得他們去亂闖。
兩個人已經滿十歲了,在後世,這個年紀還是不懂事的,但在古代,卻已經屬於半大不小了,這幾年也跟著父親見了不少世面,一個性子活泛,一個看似木訥,往往更加沉穩,長樂一個小小的縣城,哪裡據得住他們,沒幾天就玩膩了,於是兩人就開始商量著區別的地方玩,回家與趙肅商量,趙肅原本還不同意,後來卻是一件小事,改變了他的想法。
那日趙肅帶著兩個小孩子出門散步,誰知走著走著,就到了趙氏族學私塾的外頭,三人不由駐足。
裡頭傳來朗朗讀書聲,趙府與其它大戶人家一樣,都是單獨請老師來授課的,有時也會有趙肅親自教導,趙耕趙耘從來沒有上過跟同齡人一起讀書的私塾,越是很好奇。
當年趙肅家裡窮,沒有條件,就趁著賣草藥回來的時候,趴在外頭偷聽,當時還引來趙暖父親趙慎羽的鄙夷,也引來恩師戴公望的注目,可以說是他一生傳奇的起點,如今故地重遊,屋子還是那間屋子,外頭斑駁的牆壁上,自己曾經見過的那株野草,甚至還在那兒,只是幾經春秋,生長得更加茂盛。
族學裡的教書先生,卻已經不是趙慎羽,而是換了一個年輕的秀才,是外聘回來的,這會兒正在給裡面的孩子們講《論語》。
「你們想和他們一樣在裡頭唸書嗎?」趙肅問趙耕趙耘。
趙耕搖頭:「不想。」
趙肅詫異:「為何,你不是喜歡熱鬧嗎,在族學裡,大夥兒都在一塊,你們也能懧識更多朋友!」
趙耘撇著小嘴:「他們先生教的都是背書,毫無新意可言。」
趙肅貿然,忽然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裡了。
趙耕和趙耘兩人,從小在趙肅身邊長大,起點比一般的小孩子要高,雖然被教導不能自視甚高,但骨子裡未免很有些優越感,現在還沒什麼,小孩子聰明,只會被贊為神童,可要是再過幾年,還帶著這股子傲氣,那只會對他有害無益,說不定還要成為第二個趙謹。
想歸想,趙肅卻沒有斥責他們,溫和問道:「既然如此,你們以後也想科舉當官嗎?」
趙耕道毫不猶豫:「我想當個水師士兵。」
呦呵,還挺有目標,趙肅驚訝了:「願聞其詳。」
趙耘得意洋洋:「可以天天坐著大船出樣玩兒啊,孩兒讀書百卷,過目不忘,一個小小士卒,還不手到擒來!」
趙肅額角一抽,不理他,又看趙耘。
小兒子歪著頭想了半天:「那我就當個大商人吧,家財萬貫的那種,這樣就可以雇上一百個廚子做飯,天天想吃啥就吃啥,換著花樣吃。」
好麼,一個是自戀狂,一個是吃貨,趙肅半晌無語。
「。。。。。你們是懧真的?」
兩個人一齊點頭,表示自己想了很久。
「先說你,」趙肅先捏住趙耕的臉,開始發飆:「你以為進水師容易啊「你知道海上什麼時候起風嗎?你知道朝廷對哪種貨物收何種關稅嗎,要是碰上了魚目混珠的,你能辨別嗎?你知道這裡出航要多久才能到達金洲嗎?海外有多少國家,幾月走哪條航線,才能避開風浪,更加安全,這些你們知道嗎?」
趙耕小嘴愣愣張著,聽著自家老爹提的這些問題,他一個也回答不上。
趙肅華豐一轉,對著趙耘:「還有你,你以為賺錢那麼容易啊,要是那麼容易,爹我早就辭官了,還輪得到你嗎!你知道商人要和朝廷打多少交道嗎,要是沒有朝廷的關係,你做生意能容易嗎?你知道在什麼地方,要買什麼才更賺錢嗎?你知道商人每年要向朝廷交多少稅嗎?」
兩人都被訓得抬不起頭,趙肅有心殺殺他們的銳氣,毫不留情:「所以,你們不要以為你們爹我當過大官就如何,也不要以為你們比別人多讀了幾本書就厲害,這世上你們不知道的東西多了去了,單單是這些問題,你們去翻翻書,看哪一本裡有答案。」
趙耘扁扁嘴,湊過來依偎著他,抱著趙肅的胳膊撒嬌:「爹爹我們錯了,您別生氣。」趙耕剛才被捏得小臉通紅,這會兒也不敢吱聲,他們頭一回見老爹發這麼大的火,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愧疚,從小到大,趙肅手把手教著他們懧字讀書,感情遠比一般父子來得深厚,就像趙肅竭力讓他們獲得更多自由,而不要被這個時代的條條框框所束縛住一樣,他們的親娘從小不在身邊,對趙肅便傾注了雙份的孺慕之情,平時父子仁打打鬧鬧也就算了,趙耕趙耘是絕不願意惹父親生氣半分的。
「爹沒生氣。」趙肅一手一人將他們摟過來,「爹只是希望你們不要盲目自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何時候都不要看輕一件事情,否則就會吃大虧的。
兩人連聲答應,可趙肅覺得,是鷹總要翱翔,雖然現在兩頭小鷹還稚嫩了點,但趁早打磨,對他們只有好處,等性子長成再來糾正,就晚了。
現在讓他們多長點見識,受點挫折,能夠鍛鍊心智,二來書本上的東西看得再多,也終究是紙上談兵,沒有自己親眼所見的衝擊感來得強烈,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們自己去領悟。
主意一定,趙肅重提舊事,同意他們出去遊歷,兩個人一聽說能離開長樂縣到處去玩,一蹦三尺高,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就飛出去。
趙肅又提了三點要求:一是讓他們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寫見聞,回家他要檢查的;二是不能讓侍衛離身,不能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凡事量力而行;三是每個月都要回家一趟報平安。
能出去玩比什麼都重要,兩個小孩兒自是點頭如啄米,然後就手拉著手,高高興興背上行囊出遠門遊玩去了,應趙肅的要求,後頭還跟著兩名經過錦衣衛調教出來的趙家侍衛。
薛夏原本不大放心,總覺得他們太小,而且以趙肅的身份,請什麼名師來教不行,非要讓他們出門,可眼看人家做父親的都當起甩手掌櫃了,自己更役必要太過糾結,也素性不管了。
事實證明這種教育方式還是有些用處的。在若干年後,當一個成為大明帝國第一任外務部尚書,一個成為名聞天下的巨賈時,他們總會想起這樁往事,並將其作為趙氏家訓流傳下去,規定每一名趙氏子弟,在十五歲之前,起碼要出門遊歷幾回,增長見識,磨練心性。
這些都是後話了,京城那邊,趙肅走後,很是平靜了一陣,然而在萬曆+年的開春,就開始了一連串大事的發生。
事情的源頭,是張居正被彈勃。早在考成法頒布之初,張居正曾經上摺闡述該法的內容,裡頭有一句話:撫案官有延誤者,該部舉之;各部院有容隱者,科臣舉之;六科有容隱欺弊者,臣等舉之。
意思是,地方督撫有延誤做事的,中央各部可以檢舉,中央各部出錯了,御史言官可以檢舉,而御史言官出錯了,我來檢舉。
當時張居正深恨大明官場效率奇慢,上下包庇,所以這句話,也表明了他想整治的決心,乍看上去役有什麼,但是有心人翻出來,很容易就找到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你來檢舉,那置陛下於何地?雖說現在都察院改革,科道言官的作用也發生改變,可你張居正說這句話,居心何在?這還不止,彈劫他的人,甚至還轉述了張居正私下裡對別人說的一句話:我非相,乃攝也。攝,就是攝政。張居正是首輔,他確實有這個能力,這個野心來統領全局,他也很有可能確實在私底下說過這樣的話,官員嘛,春風得意的時候,誰沒說過幾句過火的?可如果被人單單揪出來,意義又不一樣了。
這封沒有署名的摺子被夾在在許多奏摺裡面,上呈到朱翔鈞的案上,而朱翔鈞在看到之後的第一反應,就是把摺子留中不發,扣下來,就當不知道。
但是這僅僅只是開始,就在幾天之後,與這封奏摺內容相似的一篇文章,赫然出現在京城小抄上,並迅速傳遍京城。
這就像是一個導火索,很快把火苗點燃,並燒成燎原大火。原本早就有許多人對張居正不滿,當年張居正父喪奪情的時候,就爆發過一次,後來被彈壓下來,這一回,讓更多對他即很已久的人,彷彿看到了將他扳倒的希望。
以前老的鬥爭方式,是一人上摺,幾人跟隨,大家互為呼應,鬥爭範圍僅限於朝堂,現在則不一樣了,自從氏時及以報紙的形式流行起來之後,鬥爭地點大大拓展,鬥爭方式大大翻新,但凡有什麼事情,大家會選擇在報紙上撰文公告天下,不僅朝廷百官得見,其他人也都能議論上幾句。
所以在這篇文章出來之後,影響力非同小可,開始陸續有人上摺彈勤張居正,並慢慢引發了一股風潮,那些因為考成法落馬而心懷不滿的人,因為張居正而利益受損的人,想要借此上位的人,確實受到冤枉而被打壓的人,不管真冤假冤,都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趙肅走了,張居正一人獨大,而首輔的位置,太過顯眼,太惹人注目,高處不勝寒,許多人卻看著眼紅。
這一切來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
彈勃張居正的摺子如雪片般飛向皇帝的御案,還沒等皇帝作出處置,張居正卻已經病倒了。他是被氣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