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謝
山谷裡靜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道藍色身影上。晚霞隱去了最後一抹顏色,夜色下的雲層低低地壓在眾人頭頂,火把無聲地燃起,光影搖晃中那道藍色人影始終不發一言。
小女孩的哭聲突然響起,“爹爹……”喑喑的童聲夾雜著可憐的抽泣,在夜風裡傳遍了山谷每一個角落。
我好恨。恨自己沒有被戰場上的亂刀砍死。
那個小女孩是不是也有一雙比太陽還耀眼的琥珀色眸子。
“無間,她、她真的是你的女兒。”悽楚的女聲刺耳地在山谷裡響起。
我輕輕地閉上眼。
“救她啊,……大汗、大汗一定會殺了她的。”幽幽的悲泣聲,飽含了女人對那個人全心的期望。
幾何時,一以為的唯一,竟然有了另一個女人來分享。誰把誰真的當真?誰是誰唯一的人?
“忽必烈,那不用耍花招了,限你一柱香之內放下武器,我們城主還能留那一個全屍。”牆頭上有人發話了。
“哈哈哈,人說虎毒不食子,沒想到你玉無間竟是如此狠心。成王敗寇,我忽必烈並不是輸不起。”山谷裡響起一陣豪邁的笑聲,不愧為一代霸主,在死亡面前反而雲淡風輕了。
我的眉頭一皺,對葉檀說了幾句話,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暗色中的火光顯得分外慘澹,小女孩被高高地舉了起來,童稚的哭聲更甚,蓄滿了驚恐,聲聲不絕於耳。
“無間——”淒厲的女聲響徹山谷,一個嬌俏的身影撲倒在陣前,“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欺騙了你!但孩子是無辜的,求你了——”
“閉嘴!”藍色身影一掌拍碎了青石牆頭,破碎的石塊紛紛從高高的牆頭墜落。“我玉無間只有一個兒子。”
嬌俏的身影瞬間僵硬,幾秒之後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定定地望著城牆上那道藍色身影,“我知道,你的心裡一直只有她和她生下的兒子,我今天就成全你對他們的愛——”
決絕的聲音剛落,纖細的手腕便毫不猶豫地舉高再落下,鮮血迅速在白色的衣襟上蔓延,小女孩尖厲的哭聲響徹山谷。
夠了,真的夠了。我的心也跟著那道重新倒下的嬌俏身影一起倒下了。眼看小女孩就要被亮晃晃的大刀挑上,一道黑影如蒼鷹般臨空降落在忽必烈面前。
“孩子給我,我放你和你手下的人從南邊離開。”非離清冷的聲音輕易就壓過了小女孩的哭聲。
我看了一眼剛剛從草叢裡鑽出來的葉檀,他對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帶我去見玉無間。”說完後,我放任自己進入了黑暗。
黑夜總是漫長的,昏暗的燈光裡,讓 心碎的身影憔悴地映在雕花窗櫺上。眨 眨乾澀的雙眼,回憶如潮水般湧上腦海。
有的事,該做個了結了。
“瀾兒……”燭光搖曳,人影晃動,帶著熟悉的氣息撲近床頭。
“我昏迷多久了?”
“三天。”
“山谷裡的人,埋了嗎?”我的喉嚨一緊。
“……手下人都處理好了。”床邊人低下頭,俊逸的側臉隱沒在暗光裡。
“我餓了。”我盯著床邊的繡花帷帳輕聲道。
安靜地吃了兩碗小米粥,就著無間的手,一勺一勺的
“無間……”看著他溫柔地為我拭去嘴角的殘餘,紅紅的燭光把他濃密的眉、深邃的眼映得無比清晰。
修長的十指緊緊裹住了我的,指尖冰冷。
“怎麼這麼冷?”我蹙眉。
“臨城之變起於一炷香之間,我們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忽必烈會在你身上下毒。”琥珀色眸子壓抑得連周遭的燈光都暗淡了,“我知道,後面發生的事情讓你很難接受,我已請求舅舅讓我辭去城主之位另謀他賢。”
“為什麼?”我抬眉。
“我已經查出了誰是月城的內奸,要不是這個叛徒,你也不會被忽必烈挾持。”說到這裡,身邊人忽然跪蹲在了床邊,吻上我的手背,“只要我一天坐在城主的位置上,你就有可能一天被人陷害。我不知道下一個叛徒會是誰,我已經不能再承受失去你的可能了。”
“再大的背叛,也比不上枕邊人的背叛。”我轉頭凝視他。
琥珀色眸子裡波濤洶湧,薄唇緊緊地抿成了直線,堅毅的下巴上青渣一片。他的痛苦我何嘗不知。真要追究,他也是個受害者,如果我是個大度的女子,我真的沒有理由責怪他的身不由己。
可惜我不是。
“我承認自己很小氣。”我掙脫手上的壓力,望進那一片金色的海洋,“對不起無間,我們分開吧。”
眼淚,不爭氣地滑落。我原以為我會像個驕傲的女王,高昂著下巴離開。
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第一場春雨如同眼前的情景,來得毫無預警。金色的海洋裡掀起滔天巨浪,翻湧著不敢置信的震驚。
“玉兒留給你,”我強迫自己直視眼前靜得攝人的雙眸,“就告訴他,他娘在戰場上……死掉了。”
雙手複被眼前人抓住,掌心傳來的冰冷更甚,力道大得幾欲握斷我的十指。
“無間……”淚水越流越多,眼前漸漸模糊,我拼命睜大眼睛,害怕下一次眨眼就再也看不清眼前的男人。
“收回去你的話。”沉重的呼吸在我耳邊拂過。
“不可能了。”有的話,就像眼角的淚,流出去再也收不回了。
“瀾兒,你該明白,我們能走到今天該有多麼不容易。”
“為什麼我們能走到今天?”我無力地閉上雙眼,回憶像電影在腦海裡閃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年輕的時候總想知道山的那邊是什麼,其實山的那邊還是山。
“我與他根本是不一樣的。”
“夠了!”我惱怒地打斷耳邊的低吼,“不要談論無關的人,我很清醒我在說什麼做什麼。”
“不,我絕對不可能放你離開。”身子被摟進熟悉的懷抱,傷口傳來的劇痛奇跡般填滿了空白的內心。
“夫妻多年,你該最明白我。要麼讓我真的死去,要麼讓我離開。”春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櫺上咚咚作響,“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可你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之所以要配合這次圍蒙之計,就是為了徹底解決忽必烈這個隱患。我不想月城再出來某個叛徒帶給你和玉兒任何傷害。”頸邊傳來一抹濕熱,哀慟隨著毛孔傳遍了我的全身。
不能再這麼談下去了,不然我不能保證看著那雙淚眼還忍得下心離開。可是一旦在這個時候屈服,我所有的堅持都將化為烏有,甚至連自己僅剩的靈魂都將出賣給愛情的傀儡。
“帶給我最大傷害的並不是什麼叛徒。”眼前漸漸恢復了清明,一如越來越堅定的內心。是的,沒有了愛情,我也還是秦瀾。不管命運怎麼捉弄,屬於秦瀾的靈魂永遠不會改變。
晚風透過窗縫吹來潮濕的雨氣,最後一點燭火在寂靜中熄滅。
“好,是我對不起你。我想如今說什麼也不能彌補我對你造成的傷害了。”悲愴的聲音幽幽在黑暗中響起,“三日前,你身中四刀,就讓我在你離開前都還給你吧。”
黑暗中幾道寒光頓現,快得讓我還未及出聲便又恢復了平靜。
“砰——”匕首甩飛在門柱上,深深地插了進去,寒光一閃即沒。踉蹌的人影拉開房門,腳步在跨過風雨大作的門欄時微有停頓,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雨幕裡。
眼角滑落了花謝的寂涼,……有種愛隨著這個冬天一起冰凍了。
五年之傷
五年後,蘭朝京城。
要不是因為蘭兒的病情不能再拖了,我從沒想過還會踏上這塊土地。風有些大,我拉緊了蒙頭的布巾。
“夫人,找家客棧先安頓下來吧,小小姐好像疼得快不行了。”跟了我五年的張伯輕聲說道。
我點點頭,找了一家門面看上去還算乾淨寬敞的客棧走進去。店小二熱情地上前招呼,我要了兩間上房,把靈兒放到自己的房裡,讓張伯出去打聽名醫赫連裳的消息。七年前,我在蘭朝開七科的選拔賽上錄用了赫連裳為醫藥科的總管,不知道一向行蹤不定的他如今還在不在京城。不管怎樣,只要能救得了靈兒,我都要試試。
時近黃昏張伯才趕回客棧,“夫人,打聽到了,赫連裳如今正在蘭朝皇宮裡給皇帝治病。”
我停下正給靈兒擦拭的雙手,扭頭看向張伯,“蘭朝皇帝病了?”眉頭微蹙,皇帝生病怎能讓民間百姓輕易就知道了。
“是的,本來我是打聽不到如此機密之事的。我去到城裡的醫科學館時,門口的人說赫連裳不在府裡。我進一步打聽神醫的去向時,門衛很不耐煩地把我轟走了。我不死心,就一直守在學館的大門外,後來從學館裡出來兩個丫鬟,邊走邊悄悄議論說赫連裳去了宮裡給皇帝治病都三天沒有回學館了。”
我睨了張伯一眼,事情沒那麼湊巧就恰好被他聽見了,一定是他跟蹤了那兩個丫鬟。當年我離開時,無間唯一的堅持是派了一個隨從給我,我也就依了他。那名隨從就是張伯。這些年還好有張伯跟著我,不然我一個人帶著靈兒也著實吃力。
“張伯,那這幾天就要麻煩你了。”我轉回頭繼續擦拭靈兒額頭上不停冒出的冷汗。
“老奴明白,我會守在學館門口,一旦瞧見赫連裳回來就把他帶到夫人面前。”張伯躬身道。
我的嘴角一抿,笑道:“動作輕點,可別把神醫嚇著了。”這些年,一旦有人因為我臉上的傷痕而流露出對我的不敬,事後一定會被張伯整得死去活來。無間派他跟著我,也是事先就對他交代好了的吧。想到這裡,心下一陣悵惘,不過很快就拋之腦後了。
時間是最好的遺忘劑。不管好的、壞的,都能被時間一點一滴抹去。
沒想到赫連裳這一進宮就連著七天未出宮門,靈兒每天發病的時間已經持續至六個時辰,她還是個七歲大的孩子,可是卻極少痛吟出聲,就是這份堅強讓我心情更是沉重,對她的疼愛也越發多了起來。
第八天時我再也忍不住了,讓張伯找上了項彥琪,遞給他一封我的親筆信。第二天一大早,我剛睡醒,張伯就在門口通報說項彥琪等在客棧了。我洗漱完畢蒙好頭巾,抱著靈兒出門。彥琪望著我的神色有些驚疑不定,卻隱隱含著興奮的期望。我沖他點點頭,意味深長地望著他。他呆愣半晌,臉上突然湧上狂喜,雙手激動得都在微微顫抖。
“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沉不住氣。”我撲哧輕笑了,揶揄他道。故人相見,親切中多了一份時光流逝的唏噓。
“我、我……”眼前人雙眼濕潤,聲音哽咽。
“表哥,你這個樣子可不像名震天下的首富哦。”我難得露出輕鬆一面。
“芯兒,表哥、表哥這是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這些年你都去哪了,生活還好嗎,這個小女孩是誰?”彥琪見我間接承認了身份,言語上不再保留。
心裡湧上多年未有的感動和溫暖,“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在信裡提到的事情怎樣了?”
“都打點好了,你這就隨我進宮吧,馬車就在客棧外。”彥琪是個明白人,立即正了正臉色進入正題。
我點點頭,轉身對張伯吩咐了一陣,便隨著彥琪上了馬車。馬車外觀簡樸,車內卻極盡豪華。馬車行進很快,不多時便停在了宮門外。我抱著靈兒默默跟在彥琪身後,看他一路順利通關,心知他這些年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在宮裡,不然也不可能把項家產業遍及全天下了。
“耐心等等,應該快出來了。”眼看宮人進去了快半個時辰都未出來,我不禁有些急了,短短一道宮門,來回最多也就一刻鐘。
“年紀大了,連耐心也變差了。”我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隱居這五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種田養養花,生活得極為規律平靜。要不是因為靈兒……我永遠都不會再跨入這人吃人的高門大牆。
“項爺,皇上說今兒個誰也不見。”宮人好不容易出來,滿臉沮喪,“皇上最近心情不好,奴才好不容易才逮著機會進去通報。”
彥琪望著我,眼睛裡的意思很明顯。我歎了口氣,望望懷裡的靈兒,“麻煩公公給我找點紙筆。”
望著拿著紙張再次進去通報的宮人,我的心裡忐忑不安。想到多年前決絕的話語,我實在沒有把握君洛北能接見我。
沒想到這次宮人不到半刻鐘便小跑著出來了,“項爺,皇上宣剛才作畫的這位姑娘覲見。”
我的心裡一磕,望著不遠處那道高高的門檻,時光仿佛倒流回數年前。沒想到,君洛北把我曾經住過的紫泉宮當作了自己的寢宮。
踏進宮門,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所有擺設跟九年前一模一樣。眼眶乾澀得發漲,陌生的感覺刺激著鼻頭,想流淚的感覺五年沒有過了。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了我的心緒,我回過神往前看去,白色帳幔隨著從敞開的視窗吹進來的輕風左右飄忽,開合之間隱約望見一名滿頭銀髮的男人孤零零地匍匐在床邊,周圍不見任何宮人。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加快了,心隨著撩開帳幔的雙手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埋頭之人似有感應般,猛地抬起了頭。雙眉雪白,乾裂的蒼白嘴角掛著一縷血絲,唯獨那雙永遠望不到盡頭的黑眸深沉如舊,犀利的眼神震得我腳下一緩,不自覺地怔忪在場。
時光在寂靜的空間裡凝固了,赫然發現那雙黑眸裡的情緒十年如一日。
他還是那麼沉默,只是定定地望著我。風停住了,十步之遠的雙眸漸漸幽深濕潤起來,越來越專注的視線讓我的呼吸越來越輕,連心跳都跟著壓抑了。
“咳咳咳——”一大口鮮血隨著突然而起的劇烈咳嗽聲從眼前人的嘴邊吐了出來,噴在潔白的衣衫上,染開的斑斑血跡讓我眼前一花。自我毀容後,每次見到他都沒有好好的,總與鮮血脫不了干係。心裡莫名一酸,連忙放開一切顧慮奔到床邊。
“叫人來吧?”我扶他躺回床上,手下骨瘦嶙峋的觸感讓我震驚地瞪大了眼。
“不用了。”聲音剛落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看著手背濺上的點點血滴,聽著連續不斷仿佛連膽汁都要咳出來的劇烈咳嗽聲,我的心裡慌了起來,想到赫連裳滯留宮裡數天,一種不祥的預感升起,“你到底怎麼了?”脫口而出的關切,突然發覺過往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眼前的人還活著。
“我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整個身子軟軟陷在錦被裡的人輕輕地說著,聲音小得幾不可聞。
“別說話了。”我急促地打斷他的聲音,顫抖地用衣袖抹去他嘴角複又冒出的鮮血,心口被眼前大片大片的血紅撕裂得痛楚難忍。“赫連裳呢,我去叫他!”
“別叫了,我的傷勢已經藥石無罔了。”他拉住我的手。
“傷勢?你受傷了!”我低呼,一直以為他是生了重病。“你不是皇帝嗎,身邊那麼多侍衛高手,怎會受如此重傷?”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的心一愣,被他眼底突然彌漫的憂傷攝住了。
門外傳來一陣吵雜聲,隱隱聽見一個老邁的聲音在大呼“皇上”。我以眼神詢問他,“是赫連裳。”他低聲道。
我聽了一喜,身子就要跟著跳起來,卻被他緊緊抓住了手掌,這一用力又是一陣咳嗽吐血,我只好停住了動作,語氣卻更加急了,“你真的不要命了!”幾乎用吼的聲音,我瞪著他的眼神恨不得鞭打他。
他乏力地閉了閉眼,再次望向我的眼神黯淡了不少,“如果早知道我的死亡能讓你流露出這麼多情緒,我早就向閻王報導了。”
悲傷的話語恍如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倏然把我的心臟劈成了兩半。
“皇上!”一位衣衫不整、白髮蒼蒼的老人不顧宮人的阻攔,蹣跚著闖了進來,砰地一聲撲倒在地,“讓老臣再試試吧,您的傷勢五年來老臣一直都在努力,沒道理在最後時刻放棄啊!”
我震驚地望著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的赫連裳,眼前一陣發黑,君洛北的傷勢已經持續五年了?五年前——剛好是臨城之戰的時候,亂刀之中一道銀白的身影數次為了救我而奮不顧身,鮮血如雪地盛開的梅花沾滿了白衫。
“滾出去!”床上的人低喊,覆住我手掌的五指猛地抓緊了。
腦袋裡嗡嗡作響,我神思恍惚地看著身邊的男人,喉嚨緊澀不已,“是不是因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