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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如畫+ 番外後來的事端午》第6章
  第 六 章

   因為被男人牽著手,回家的路忽然變得很長。典漆偷偷動了動指尖,相貼的掌心便貼得更加緊密,像是要融到一塊兒去。灰鼠垂眼看著手指緊緊扣在一起的兩隻手,總覺得陌生得仿佛其中一隻爪子不是自己的。小巷裡偶然擦肩路過一兩名路人,趕緊做賊一般把自己的袖子再往前扯扯。神君大人察覺了,翻臉如翻書的男人一使勁,就把瘦小的灰鼠拽到同自己並肩:「再動,我就抱著你回去。」

   修為不濟又渾身癱軟如泥的典漆趕忙老老實實安分下來,「砰砰」急跳的心中揣進了一隻貓,撓得渾身彆扭卻又說不出口。

   尷尬的靜默裡,男人一徑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昨天晚上我哪兒也沒去。」

   典漆喘著粗氣一路小跑,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殷鑒說:「你在屋子裡一路找我,其實我一路躲在你背後。」

   典漆開始磨牙。

   男人說話的口氣變得輕快起來:「發現我不在家,你似乎很焦急。」

   「沒有!」灰鼠飛速反駁,站住了腳,任由殷鑒拉扯也不肯再往前一步。

   神君並不勉強,倒退半步站到典漆跟前,藍色的眼眸裡充滿了愉悅,其中又夾雜著一絲好奇與探究:「我看到你在我房門前站了很久,在想些什麼?」

   灰鼠垂著臉堅決搖頭。頭頂便飄出男人的笑聲,聽在耳裡化成了臉上越來越燙的溫度。難得耐心的神君伸出手指來勾他的下巴,縱然典漆努力低下眼,卻依舊不可避免地對上他仿佛帶著魔力的目光:「想了些什麼?」

   充滿磁性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在耳朵裡回蕩,男人的銳利的視線如同一隻魚鉤,正努力通過灰鼠竭力躲閃的雙眼,妄圖把最真實的答案勾出來。

   「什麼都沒想!」

   步步後退換來的是對方的步步緊逼,典漆背抵牆根已經退無可退,帶著詭異笑容的漂亮面孔卻還一刻不停地在面前放大再放

大:「什麼都沒想嗎?」

   灼熱的氣息噴灑到了臉上,近得甚至能在他眼裡看到自己驚慌的面容。典漆顫顫地仰著頭,原先勾在頜下的手指正慢慢下移,眼看就要滑進衣襟裡:「我……我在想……」

   「什麼?」後面的話語含含糊糊咽在喉嚨裡,大概連典漆自己也聽不清。殷鑒的手指徘徊在灰鼠的領口,另一隻手撐在他頰邊,好整以暇洗耳恭聽。

   「我想……」灰鼠咽了咽口水喃喃重複。

   男人因而不自覺將臉貼得更近:「哦?」

   「不告訴你!」

   冷不丁附在他耳邊一聲大吼,殷鑒不由自主捂住耳朵後退半步,精緻如女子般的臉上閃過一片愣怔。體虛氣弱的灰鼠倚著牆根「哈哈」地笑,「咕嚕」亂轉的雙目中盡是鄙夷:「憑什麼要告訴你?哼!」

   想要昂首挺胸甩給他一個偉岸瀟灑的背影,人尚未站穩,膝頭一軟便「哎喲--」往下坐。方才受到的笛音衝擊實在太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修來的一身淺薄修為險險都被搭在裡頭。

   看著眼前一臉沮喪地癱坐在地上的活潑少年,尊貴如白虎神君者亦不免生出幾許無奈,嘴角卻情不自禁地又往上彎起。

 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時刻充滿了轉折,上一刻還拽得比那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還趾高氣昂,下一瞬便懊喪得比那獨自躲在牆角哭泣的怨婦還可憐。戲弄他、挑釁他,把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被他戲弄、被他挑釁、被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只要是同他在一起,這只小小的灰鼠總是能幹出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或是說出什麼出乎意料的話來,自己的嘴角時時刻刻都是翹起的弧度。

   「喂,拉我一把。」

   從他忽喜忽怒的眼神中就可以知道,他一定掙紮了許久。

   呵……殷鑒暗笑著,小心收起自己彎得太過的嘴角,舉目東望又西望,然後慢慢彎下腰:「東家是在跟誰說話?」

   「你!」就如每一次同他鬥嘴的情形,那雙原就亮得耀眼的眼瞳中竄起了熊熊火光,沾上一點就能燒個體無完膚。

   將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個夠,自己也被他的目光從頭到腳狠狠淩遲了一遍。殷鑒決定不再繼續挑釁他,這灰鼠記仇得很,被惹惱了真會撲上來咬。抱起瘦小的少年繼續踏上回家的歸途,氣鼓鼓的灰鼠嘟著嘴,眼珠子使勁往眼角邊遊移,似乎要瞪到眼眶外邊去。

   享盡了天庭極樂的神君大人心情一時大好:「我的笛子吹得好聽嗎?」

   「……」灰鼠不說話。

   「其實我還會別的樂器。」

   「……」灰鼠繼續不說話。

   「知道我最擅長什麼嗎?」神君大人自說自話上了癮。

   典漆橫他一眼。

   於是殷鑒的心情越發晴好,低頭露齒一笑如陽光普照:「其實……」

   「嗯?」

   他表情如此正經,笑容如此純良:「其實我最擅吹簫。」

   仙,原來可以無恥到如此地步。

   典漆第一萬萬次在心中懊悔,叫你手賤!撿什麼不好,撿這麼個賤人回家!

   在家養傷的時光是百年來最平靜祥和的日子。城中下起今冬第一場雪的時候,典漆把手伸出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手掌心上,有那麼一點點涼,如百年前一般晶瑩。童心未泯的灰鼠迫不及待想奔出房去堆雪人,那個高挑了一雙秀眉的神君門神般早早等在房門外,瑩藍色的眼瞳那般盛氣淩人地斜斜掃過來,一字未說,渺小如塵埃的灰鼠便垂著頭乖乖把爪子又縮了回去。

   是欲求不滿吧?男人一旦憋得太久,脾氣就會變得古怪。不可一日無色欲之歡的神君殿下,已經許久許久不曾帶人回家了,晚上少了隔壁房間的婉轉呻吟,就連典漆也覺得翻來覆去睡不著。

   何必呢?脾氣是發過不少,可我又沒說不許。典漆暗暗想著。再說了,之前鬧了那麼多回,你不是都當耳旁風的嗎?越想越想不出個所以然。再抬頭,男人已帶著一身屋外的寒意站到了跟前。

   「吃藥了。」他說。不但親自用瓷白的湯勺舀了藥汁送到嘴邊,還體貼得不忘低頭吹上一吹,好似生怕燙了他的嘴。

   沒出息的灰鼠受寵若驚,慌慌張張不知該把那雙滴溜亂轉的眼睛放到哪裡:「我……我……我……」

   不懷好意地,那張美得要出人命的面孔便湊得越發靠前:「我喂你。」

   好死不死再加一句:「東家若嫌苦,我可以用嘴。」

   剛咽下的半口藥汁「噗--」一聲盡數噴上他冠玉般的無瑕容顏。

   「咳咳咳咳咳咳--」一陣尷尬的猛咳。伶牙俐齒的灰鼠在不要臉的神君面前始終落於下風。

   典漆眼睜睜看著他用手指抹下臉上的藥漬,神色從容的男人下一瞬就把指尖移到了嘴邊,動作舒緩優雅,甚至能看清水紅色的唇如何開啟,腥紅色的舌又如何緩緩滑過指腹……這算不算……算不算……算不算是……是……

   喉結滾動,不自覺咽下一口口水,口乾舌燥的灰鼠再不敢多看,搶過藥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咽下肚,又忙不迭把碗塞回他手裡:「我……我、我喝完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趕緊走吧。

   「呵……」原以為他必定要趁勝追擊,沒想到,殷鑒居然就這般輕易地放過了,輕笑一聲,便爽快地起身離開。

   典漆心有餘悸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邊,「呼--」一聲籲出一口長氣,整個人重重癱倒在床上,渾身上下燙得能冒煙。這哪裡是送藥?分明是來索命的!

   飯後閒暇,殷鑒會來房中同他聊天。灰鼠懼冷,裹著厚厚的棉被,房裡還得燒起一隻大火爐。依舊單單穿了一身白衣的男人坐在床畔,臉上被火光暈出幾抹紅暈,好似新塗了一層胭脂。

   他說,小捕快他們在城郊發現了一片枯死的竹林,在一杆最為粗壯的枯竹下挖出了幾具已經幹透的死屍,從散落在屍骨中的配飾上看,正是陳寡婦家的女兒,以及其它幾位失蹤了許久的姑娘。想來她們也是受竹精的琴聲誘惑,繼而為妖物所害。

   典漆看著窗外冷冷地笑:「妖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才會信那些有的沒有的傳奇。」

   殷鑒又說,他已代典漆去探望過寄居在棲霞寺的道者,道者看起來很好,臉上沒有失落也沒有悲傷,一個人坐在禪房裡隔著嫋嫋水汽煮茶,說是下回要再請典公子喝茶。

   「騙人的。那個道士胡說。」典漆轉過頭看著殷鑒的眼睛。談笑風生的神君不知該如何做答,臉上顯出幾分僵硬,愣愣聽著灰鼠自顧自地往下說,「他呀……最會說謊了。明明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了,還會扯著嘴角說沒事。」

   隨著嘴角弧度的拉大,灰鼠的雙眼越來越低垂,直至蓋住整雙光彩熠熠的眼睛。殷鑒不再繼續話題,伸過手,攬住他的肩:「你呀,比他更會說謊。」

   古靈精怪的灰鼠這回沒有反駁,許是窗外的落雪太美麗,許是屋裡的火爐太溫暖,竟然就靠著男人的胸膛睡著了。

   大概是吧,這次算你說對了。

   醒來的時候,依舊枕著他的胸膛,總是仰著下巴的神君難得垂了頭,長長的髪絲落在額邊,跟著一閃一閃的火光一起顫顫拂動,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誘惑感。

   受不了誘惑的鼠類乖乖地跟從欲望伸手去觸摸。如同永遠克制不住好奇心又害怕責罰的頑童,在看到他緊閉的雙眼時,心中

悄悄逸出一聲歎息,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生出些許遺憾。目光一路從長長的羽毛扇子般的睫毛看到沾著水光的唇,於是連撩起那墨黑髮絲的手也情不自禁地跟著火光一起顫抖:「你呀……」

   「你呀……」

   「殷鑒你呀……」

   靜默了很久很久:「殷鑒你呀……真是人如其名。」

   「是嗎?」雙眼仍是閉著的,他說出口的話語卻異常清醒。

   還跨坐在他身上典漆愣了,揪著他的髪梢僵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而後,沒有像當初那樣很丟臉地「咕嚕嚕」滾下床,灰鼠一直圓圓睜著的眼睛緩緩地如月牙那般彎了起來:「是啊。」

   神君大人悠閒自在的笑容凍在了嘴邊,冰雕般剔透美麗,至少典漆這麼認為。

   殷鑒說:「東家,我們來聊點什麼吧。」

   冰天雪地裡,兩人已經坐在廊下賞了很久的雪,久到一言不發的氣氛似乎也要被呼嘯的北風凍住。雪球般裹了一身毛裘的典漆睜大眼睛望向他,他瑩藍的雙眼同樣也注視著典漆,目光銳利得像是要看到灰鼠的內心最深處:「說說你吧,你從來不跟我說你的事。」

   「為什麼?憑什麼小爺要……」說著說著就要跳腳。

   卻被他氣定神閑地一語截斷:「因為你從未跟我說過。」

   「那你也從沒跟我說過你……」

   「……」

   真是天生的冤家,一頭栽進那片仿佛無邊無際的瑩藍裡,簌簌的落雪聲以及滿心的不甘莫名輕而易舉地就都不見了:「你……我……好吧。」

   那個混跡在人世中叫賣酥梨的狐女曾經好心地告誡灰鼠,兩個人相處的時候,千萬不能先低頭,因為先低頭的那個將永遠是先低頭的一方。典漆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相處時都是這樣,但是在殷鑒面前,確實如此。

   認命地咳嗽兩聲清清嗓子,想要開口卻赫然發現不知該從何說起。說話一貫滔滔不絕的灰鼠看著漫天漫地的飛雪手足無措起來,我叫典漆、名字由來、取名的是誰、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是從說話不著調的老卦精那邊聽來的閑閑野趣……那些在小捕快小道士甚至小和尚跟前無需多想就能脫口而出的言辭,一旦到了眼前的男人面前,就都一字字飛快地消失在笨拙的的唇齒間。

   「我……」男人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慌亂的面孔,不英俊、不奪目、不精緻,鼻子一般、嘴唇一般、膚色一般,唯有一雙瞪得滾圓的眼睛可以稱得上明亮而已,不能同眼前的男人相比,亦無法同他帶回來的各色男女們相比,「我一直住在這裡,從很早很早之前開始,父親說,我出生在這裡。」

   這裡是許久之前一位告老還鄉的官員為自己擇定的養老之所。據說他當年也曾是一介貧寒學子,為官時一度以清廉著稱,於是府邸中相應地也少了許多繁華裝飾,青瓦白牆庭院幽深,清雅好似禮儀傳家的書香門第。這些都是父親那裡聽來的,據說父親也是聽祖父說的,真真假假怕是都遺失在了錯落的光陰裡。

   「我只記得這屋子之前的那一任主人。他是個讀書人。」灰鼠舒服地陷進毛茸茸的裘衣裡,半眯起眼睛看著不停自空中飄落的細雪,老氣橫秋如同已度過無數滄桑,「一個傻乎乎的書呆子。」

   傳到書呆子這一代的時候,京官當年攢下的那點微薄家底早被掏個盡光,唯有目下的這幢宅子算是一點家當。書呆子其實不傻也不呆,相反地,讀起書來聰穎得很,是要跟他祖先一樣魚躍龍門的。那時灰鼠還是小灰鼠,上房掏鳥窩,下樓翻酒瓶,對妖怪們珍視至極的修行卻一點不在意。灰鼠他娘不止一次地在書呆子熬夜苦讀的燭燈下揪著灰鼠的耳朵嘮叨:「你看看人家!」

   灰鼠疼得齜牙咧嘴,卻從此記住了那個伏在案前的身影:「肉嘟嘟的,樣貌很有英氣,看起來很有出息。還有,他端到洞邊的饅頭很香。」

   偶爾會大著膽子爬出洞抬頭同他對視,小小的孩童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歪著頭,手指頭絞在一起,比讀書的時候顯得更可愛。一天,在洞裡聽到書呆子他娘說,家裡要養只貓,因為擱在廚房裡的饅頭總是莫名其妙地不見。

   「他鬧得驚天動地,我們一家子縮在洞裡,耳朵都快被他哭聾了。」回憶起過往的時光,典漆緊緊揪著自己的衣襟,「咯咯」地笑不停。殷鑒困惑地看他,他勉強止住笑,眼裡落進了星星,閃爍著一種叫懷念的情緒,「你體會不來。他那時候有趣得很。」

   總之,最後這家沒有美貓。擱在廚房的饅頭還是會隔三差五突然長腿跑到灰鼠家的洞口。

 然後,灰鼠一天天長大,他也在一天天長高。肉嘟嘟的小臉開始變得削瘦,眉宇間的英氣映襯出整張面孔的俊挺,先祖遺留下來的整架整架書籍在他腳下鋪展出一條通往京城通往天子金殿的康莊大道,城中人盡皆知他的才華橫溢。

 秉燭夜讀的時刻,灰鼠會大膽地爬上書桌看他在紙上筆走龍蛇肆意揮灑,他會間或瞥它一眼,目光如當年一樣帶著善意的好奇與一點點愉悅。

 自然而然地,桌上那碟粗糙卻香氣撲鼻的小點心有一半落進了灰鼠肚子裡。

   「真是個好人啊……」典漆由衷感歎,「以後無論別人怎樣議論他,至少,在我心裡,他從前是個好人。」

   眼角的餘光撇到殷鑒的疑惑,灰鼠垂眼頓了一頓:「後來,他離開了,上京去趕考。」

   考取是意料中的事,書呆子只是灰鼠口中的揶揄,金光燦燦的大才子三字方是天下眼中的他。一朝登皇榜,駿馬得騎,高官得做,皇帝家的女兒也由得他來攀折,這份光彩比起他家先祖真真有過之而無不及。兩相比較,修行依舊不怎樣的灰鼠在灰鼠他娘口中活活被貶到了塵埃裡。

   「伴著他的一路高升,他們一家很快也跟著遷進了京城的大宅。這院子成了祖屋,四季空關著,每年清明前後會有幾個老奴過來打掃。」也曾去得京城,不是為了看他,純粹想看看天子腳下是什麼模樣而已。

 遠遠瞧見那沖天紫氣中連綿成一片的高樓瓊閣,富貴氣派彷佛天宮仙境,想來沒有破落舊宅可供挖牆掏洞,便打消了念頭,繞著高牆慢悠悠晃一圈,引得院中狗吠四起不得安寧,才又轉了回來,「還是這裡好。」

   具體哪裡好?典漆不說,殷鑒不問,滿目蒼白的冰晶世界裡默默地聽。

   「人這一生,誰也做不得准。跟三月的天一樣,說變就變。」兄弟姐妹一個個離家而去,三五年後,父母也被兄長接走。只有沒出息的灰鼠還一個人留在這裡,安安心心守著小院清淨度日,來打掃屋子的老奴誤以為他是主人新買來的小廝,狡黠的典漆暗笑著應下。

 無人的時候,悄悄坐在他的書桌後,學著他的姿態,仿著他的筆鋒,小心翼翼臨一帖字,不是聖人學說亦不是名家詩文,恰好是他高中時的那一篇,你說巧不巧?

   然後某一天,消息跟著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突如其來地落入城中。他們說,他被下獄,革了白玉的腰帶,除了紫紅的蟒袍。原來大才子早不是那個心懷天下一身正氣的讀書郎。汲汲為名碌碌為利,這方是人間官場的正途,跳得脫的是聖人賢者,跳不脫的是凡夫俗子。

 結朋營黨禍亂朝綱,賣官鬻爵貪汙索賄,罪名洋洋灑灑,所謂惡貫滿盈罄竹難書。從聖上榮寵到階下囚,一步登天又一朝跌落,所謂人世,翻手雲覆手雨,種種一切,可說是命數,可說是無常,算命瞎子手中來來去去的幾塊破龜殼而已。

   「你去看過他嗎?」一直不說話的殷鑒開口問。

   典漆平視前方:「去看他做什麼?」

   「不救他?」殷鑒又問。

   典漆的目光片刻不離院中那根被白雪密密裡纏的樹枝:「救他做什麼?」

   「……」眨眨眼,聰慧的神君大人答不上來,從小木幾上撚起塊點心塞住自己的嘴,「後來呢?」

   「後來……」蹙起眉頭仔細想,他被問斬,族中男女老幼盡皆流放,京中家產悉數被抄。只餘下這一處舊宅,被遺忘得太久,竟然許久不見有官府前來查封,又不見他家後人前來接手,慢慢地就變成了灰鼠自己的。光陰荏苒,舊傢俱該修的修,該扔的扔,再不會坐到他的書桌前仿著他的姿態臨他的文章。除此以外,還能怎樣?

   故事終於走到結尾,長長呼出一口氣,看著嫋嫋的白氣漸漸消散在眼前,典漆拍拍手,回頭望向殷鑒:「多謝客官照顧,三文錢一段,您看著給。」

   不待殷鑒回答,逕自跳下椅子一蹦一蹦跑回房,圓滾滾毛茸茸,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要被門檻絆倒。

   殷鑒坐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隨他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在房門邊:「你喜歡他吧?」

   門後傳來回答:「呸!誰說的?」

   波光粼粼閃耀的瑩藍雙眸刹那間風起雲湧,男人扭頭背對著那扇似乎永遠不會再打開的門,語氣堅定:「我說的。」

   「……」

   「你喜歡和尚嗎?棲霞寺那個。」

   「那是朋友。」

「城裡的胖捕快呢?」

   「小武是好朋友。」

   「道士呢?」

   「你說呢?」

   「那我呢?」

   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了,靜得能清晰地聽到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簌簌、簌簌」,悸動的心忍不住跟著一起動盪,忽冷又忽熱。

   「你……」灰鼠的聲音遲疑了,徘徊在齒間的詞彙一點一點自牙縫間向外擠,從嘴邊滑落的卻都是破碎的字句,自己都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放在從前,可以毫不猶豫地立刻沖到他跟前,戳著他的胸膛像能戳出一個窟窿:「你就是個房客,還是白吃白喝白住的!」

   不知怎麼的,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背脊緊緊靠著門扉,竟什麼負氣話都說不出來了。

   門外的那個他也沉默著。許久,當典漆以為他已經因為無趣而離開的時候,卻聽他道:「你有很多朋友,這個、那個,從前

的、現在的,似乎……少我一個也沒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典漆依稀有一種感覺,那人,那位惹人人厭的神君大人好像在感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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