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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如畫+ 番外後來的事端午》第10章
  第 十 章

   夏日是喝雞湯的好時節,本城人尤其愛在夏季用童子雞燉出金燦燦一鍋鮮湯。住下的時日久了,自然而然地,灰鼠慢慢也跟著入了鄉隨了俗。

 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君擦著嘴角笑說,短短一個夏日好似整個人都泡進了雞湯裡。灰鼠瞪眼,劈手去搶他手裡空空的湯碗:「那你就別喝!」

   歷歷彷佛昨日。

   典漆望著灶間藍幽幽的火苗出神,今天是夏日最末一天,殷鑒出門去了,赴楚腰一早定下的戰約。及至出門時,一貫霸道的男人依舊堅持著要將他帶在身邊,個性那麼惡劣的花心蘿蔔臉上居然露出了許多人味。口口聲聲說著不在乎的灰鼠無端端生出幾分窩心,這家夥呀……其實,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典漆撇著嘴角仰起頭說:「小爺對你的風流債沒興趣。」

   殷鑒似乎很是懊惱,難看地皺起眉頭思慮再三,還是拗不過他的堅持:「你要小心。」目光這般深邃,紮進了灰鼠心底最深處。

   典漆揮揮手厭惡地嫌棄著他的嘮叨:「走吧,小爺看膩了這張臉。」

   神君一如既往地厚起臉皮笑,跨過門檻,猛然轉身把他緊緊抱進懷裡:「我去去就來。」

   這一抱用力得像要把灰鼠活活揉碎,典漆扭一扭仍舊酸痛的胳膊,蹲在灶前捧著臉照看爐上的砂鍋。湯水在鍋裡「咕咕」地冒著泡,他靜靜地等。窗外吹來一陣風,無形無色的涼意擦著臉頰刮過,在眼前幻出淡淡的青色的煙。

   他來了。灰鼠臉上劃開一絲微微的笑意。煙色漸濃,有一雙尖細眼眸的男人撩著衣擺憑空從煙裡走了出來:「他居然把你丟在這裡。」一開口就叫人憎惡。

   典漆用眼角掃視他唇邊惡意的詭笑:「你怎麼也沒去。」

   他不著急,腰肢柔弱的蛇似乎個個都喜歡炫耀他們的細腰。楚眸旋身走開幾步,倚著牆慵慵懶懶地靠住,方才懶洋洋地開口:「來找你。」

   於是典漆俐落乾脆地回答:「我在等你。」

   他輕笑,用寬大的衣袖掩住嘴,扯開了話題,垂下眼好似對灰鼠家的桌腳甚是好奇:「當年,是他先招惹我姐姐的。」話裡都帶著開心的笑意,不愧是親姐弟,都愛看人崩潰時的狼狽。

   「這不新鮮。」典漆的視線再度回到灶台,殷鑒的風流史不及他鍋裡一口湯,「他就是個混帳,凡是入了眼的,不管是人是鬼都愛往床上拉。」

   楚眸贊同地點頭,眸光閃爍:「這些年裡,他又招惹了多少人呢?」

   灰鼠挑眉:「小爺懶得數。」

   楚眸抱著胸低頭仔細看他:「你心裡應該很傷心。」

   霍然起身,典漆拿來把蒲扇坐在灶前來來回回地扇:「託福,小爺沒那閒工夫。」

   「不傷心就不傷心吧。」他又笑出聲。口吐蓮花的蛇滔滔不絕地說,「那你在這兒等我幹什麼?他還是沒告訴你吧?他和姐姐的事。呵呵,原先我還以為他待你會如何。原來,同旁人也沒什麼兩樣。當初,他對姐姐可是無話不說的。」

   「殷鑒有沒有說過他喜歡你?哦,他誰都喜歡。」他說,「你可知從前,他帶著姐姐去往南方仙境看桃花,一住三月,親密有加,如膠似漆。」

   他問:「你喜歡他嗎?哦,否則你便不會留他住下。嘖嘖,真叫可憐,他那人沒什麼常性的,若非為了養傷,他早走了吧。真奇怪,他這回怎就看上了你?他再不挑,也不至於……啊呀,人間真是太乏味。」

   面帶得色的妖作勢來捏他的下巴看他的臉,典漆扭頭偏開,眼不抬心不動,手中徐徐搖扇,一心一意燉他的湯:「你不明白?呵,我也不明白。」

   怯懦衝動的鼠沒有如意料中那樣怒髮衝冠或是淚流滿面,楚眸悻悻地收回手,靠回牆上時,臉上有些意興闌珊。他抬手看自己如面色一般蒼白而沒有血色的手,十指尖尖,指尖寒光點點:「說不準,他現在已經死了。」

   灰鼠木著臉答:「你若想替他收屍,那就請便,好走不送了。」

   他「哈哈」大笑,彎腰捂著肚子笑得莫名而不可自已。典漆靜默地坐在一邊看,通紅的火光照在臉上,明明天氣炎熱難擋,在火爐旁坐了許久的他臉上竟不見一絲汗跡:「你是不是還想告訴我,你同他也有一段?」

   楚眸起先訝異,止住笑緩緩撐起身,蒼白依舊的臉頰上不見悲喜:「就在他同姐姐在一起的那時候。」

   典漆同樣面色凝重,站起身,揭開鍋蓋,把筷子伸進裡頭沾上少許湯水,而後又放進嘴裡仔細嘗著鹹淡。不知是對湯的鮮味滿意還是其它,灰鼠點點頭:「他還真不挑。」語帶譏諷。

   楚眸問:「你信嗎?」

   自他進屋以來,典漆第一次轉過頭好好正視他。身量修長的男人一如既往穿一身墨綠,衣領交纏,從脖頸起不露半寸膚色:「你還不殺我嗎?」

   有那麼一刹那,楚眸楞了。隨後,森冷的寒意再度爬上他的臉,眸光陰狠的男人一步步慢慢走向典漆。

   典漆站在原地等著他。楚眸在距離他還差一步之遙的地方站住了腳。個頭矮小的少年堪堪及上他的肩膀,楚眸低頭,蕩漾的笑意和藹如學堂中的夫子誇獎自己門下最得意的學徒:「我現在有些明白,他為什麼看上你了。」

   典漆說:「多謝。」

   他面色不改,對方才的話題仍舊意猶未盡:「你不想知道?關於他和我。」

   膽小的灰鼠一反常態的鎮靜,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抱胸,二人相對而立:「不想。」

   他高高掀起了眉毛。典漆淡淡地望著他:「你們不可能。楚腰想殺他,你比她更想,你恨他。」

   「因為他不喜歡我。」

   「因為你不喜歡他。你喜歡楚腰,你姐姐。」

   「笑話!」他扯起嘴角大聲嗤笑。

   典漆不反駁,口氣篤定:「從你看她的眼神,我便知道。」

   因為太熟悉,幾乎天天能從鏡中窺見。想起殷鑒時,鏡中的自己也是這樣的面孔、這樣的表情、這樣自認為隱藏得天衣無縫實則赤裸得可笑的嫉恨。

   「你才是真正的傷心吧?她只有在看到殷鑒時才會有所異樣。」即便並非出自愛意,一心想要珍愛的人心中時時掛念著他人,「真是傷心。」

   「若是當初她殺了他,就不會這樣。嘖,真可憐。」

   當年如果殷鑒死了,威名赫赫的白虎神君亦不過是她手下一員敗將,渺小不值一提。可他卻還活著,千年來唯一一次失敗,足以讓心高氣傲的女子銘記一生,從而日思夜想,從而時刻期盼,從而心中眼中滿世界滿天下唯剩殷鑒一個名字。

   「我和她是雙生姐弟,從小她就這樣。」楚眸又靠回了牆,銀色的腰帶箍出細細一截腰,雙眸如含天地之光。

   幾乎與自己同時誕下的姐姐自小寡言,對修行有著天生的異稟與執著,妖者總有一處偏執,為名、為利、為情,好童子、好妙女、好一顆鮮活亂蹦的心。她只為殺,好刀尖下一張張絕望畏懼的面孔與撲面而來的那一陣溫血。

   所以她可以弑殺同族長老,手起刀落,乾脆不帶半點猶疑;可以浴血屠城,殘破的屍身堆積如山,她端坐頂峰,如身處蓮台;亦可以為了殺死被奉為戰神的白虎神君而乖乖偎進他的懷裡。只要為了殺,做什麼都可以。

   刀劍在手的她城府深厚不擇手段,一旦放下屠刀,便只是一尊會走路的娃娃。自來只有他伴著她,從出生至叛逃至悖逆了天下。

   「我喜歡她,自小就喜歡。」連說這話時,他也是一副詭異的笑臉,嘴角上翹的弧度妖異而漠然,「她是為殺而生,我生而就是為了照顧她。否則,世間早已不存楚耀之名。」

   微紅的火星在劈啪作響的柴火間跳躍,沸騰的湯水在鍋裡「咕咕」作響。殺意升騰的蛇將蒼白的手舉在眼前仔細觀瞧,細長成一線的眼危險地眯起:「當初殷鑒為什麼不死呢?他死了,她就不會記得他了。」

   他長身而起,殺意自眼中溢出,雙手攏進袖中不願再拖延:「若是殺了你,你說,他會不會心疼?」

   典漆不躲不閃,站在灶前,手裡還端著方才的鹽罐。伶俐的灰鼠歪著頭認真思索,半晌,露出一個無辜的笑:「這個……我也不知道啊。」

   楚眸上前,自袖中抽出的雙手蒼白近乎透明。他冷哼一聲,墨綠色的眼瞳暗沉如雷雨前的天空,灰鼠細細的脖子輕易被他握於掌中,脆弱彷佛一折即碎:「等你死了,便知道了。」

   「那麻煩你到時告訴我一聲。」呼吸有些困難,典漆厚著臉皮同他說笑,眼珠子「咕嚕」又一轉,話題隨之而變,「若是楚腰死了,你怎麼辦?」

   「若死的是殷鑒呢?」

   因為脖頸被束縛而被迫高高仰起頭,灰鼠眨眨眼:「找個更好的。」

   臉色陰寒的蛇因而滿臉興味:「是嗎?」

   典漆沒回答,張大嘴努力地喘氣。有人站在門外道:「真叫我傷心。」

   艱難地扭過脖子循聲望去,一襲不沾半點凡塵的白,一汪天湖般澄澈的藍。帶著銀冠的男人瀟瀟灑灑立在門檻外,發冠齊整,衣擺乾淨,彷佛只是出門去往花街柳巷轉了一圈,風采翩翩依舊,眉目間更添幾分飛揚。

   「我只道你跟你的舊相好跑了,唔……」灰鼠尚有力氣嘲弄他,話說到一半,即被狠狠扼住了喉嚨再難開口。

   楚眸牢牢捉著掙扎不休的灰鼠不鬆手,雙眼恨恨看向來人:「你來晚了。」

   殷鑒跨進屋,潔白的衣擺擦過青色的板磚發出「沙沙」的輕響:「你不問她的下落嗎?」

   「呵……」神色鎮靜的蛇妖只是笑,手中施力,有意讓面前的男人看見少年泛白的臉龐,「這還用問嗎?她若能光明正大勝你,當年又何必刻意接近?」

   「說得也是。」神君頷首,不知不覺,又再靠近一步,「當年是我疏忽了。」

   他不領情,挾住灰鼠隨之後退:「彼此彼此。終究讓你逃了,這也是我們的疏忽。」

   殷鑒搖著頭歎息:「你不去見她最後一面?」

   他卻理所當然:「沒什麼好見的。等等我倒是更想看看你會是什麼表情。」

   話音方落,典漆就覺一陣痛楚,喉頭彷佛要被生生折斷般難受:「唔……」想要開口卻吐不出任何詞句,模糊不清的視線裡只有男人不斷靠近的身影。

   「他若死了……」他的眼睛始終盯著楚眸的臉,明明是一般的身高,卻讓狠戾的妖生生產出一種幻覺,彷佛自身渺小如塵埃,無時無刻不在他的俯視之下,聽他在耳邊一字一頓沉聲敘述,「你道本君能輕易放過你?」

   楚眸說:「我本就不打算活著走。」

   殷鑒輕聲反問:「是嗎?」

   他臉上漾開詭異的笑,將典漆又往身前推了推:「你真的那麼喜歡他?」

   高傲的神君極為鄭重地點頭:「嗯,我喜歡他。」

   「那我更要殺了他。」

   「你不會。」

   「哦?」

   殷鑒已經靠得不能再近,典漆覺得,自己只要伸出手便能觸到他的衣襟。他的臉上依舊風輕雲淡,彷佛高坐盂山之巔俯瞰眾生:「楚腰的弟弟不會做這種蠢事。」

   楚眸不再後退,典漆感覺到,他附在自己頸上的手微微有些鬆懈,下一瞬,喉頭卻又再被束緊。陰冷的蛇連掌心都帶著刻骨的涼意:「你看錯我了。」

   徹骨的冰冷彷佛一刹那凍結了全身,如同被撈出水面的魚一般,把嘴張得再大也無法緩解不得呼吸的痛楚,喉頭火辣辣的疼,劇痛如利劍貫穿了身體。

 誰在大笑,又是誰在耳邊痛呼,勉力扭過頭,什麼都還沒看清,身體便如軟泥般滑落。

 啊呀,為了這個混帳,小爺真的把命丟了。說不上後悔或是不後悔,典漆不自覺閉上眼,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夢還是那個夢,百年前初冬的清早,陽光和煦,微風吹拂,朱漆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門外滾進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真是雙漂亮的眼睛,目似點漆……」

   那年如此輕狂不設防,來路不明的人也敢扛起來往自己房裡拖。偷偷摸摸湊近他的臉觀察,大大咧咧坐上他的身:「你是誰?打哪兒來?家裡幾畝地?地裡幾頭牛?」

   冷不丁看見他睜眼,盈盈一汪湛藍,如天湖般澄澈。他說:「在下殷鑒,來自盂山神宮。」

   「哎喲媽呀--」心肝一陣亂顫,手忙腳亂地,「咕嚕嚕」連滾帶爬摔下床……

   意料中的冰冷和疼痛遲遲沒有出現,背脊觸及一陣溫暖,典漆茫然地睜開眼,什麼都還沒看清,聽見頭頂有人說:「你醒了。」

   簡簡單單三個字,包含無數欣喜。典漆迷迷瞪瞪地點頭,頭顱剛低下,轉瞬被他擁進了懷裡,胸膛相疊,脖頸交纏,情欲裡死死纏綿時都未曾這般貼近。

   「你……」開口後才發覺喉嚨嘶啞得厲害,說一個字便要耗盡所有力氣。典漆想抬頭去看他的臉,卻被殷鑒緊緊抱著,男人一意用下巴抵著他的肩,久久不願鬆手。

   「我真的以為……以為你……」他的聲音顫得厲害,幾乎語不成句。

   第一次啊,殷鑒,你第一次因為我而失態。真是沒出息,光想到這一點就可以忘記了喉間的疼痛,勾起嘴角笑著用指去梳理他的長髮。

   男人的發向來被打理得很好,所謂柔順飄逸,黑髮如瀑。當年揪著自己一頭亂糟糟的雜毛憤憤不平地想,小爺若是早晚都有人端茶倒水隨侍在側連顆瓜子都不用自己嗑,只怕也能出落成白衣翩翩的美少年一名。

   現在撫他的發,心思卻是兩番境地,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典漆口不能言,手指順過他的髮絲,又攀上他的臉。

   男人的情緒已不再如方才般激動,只剩眼角還有淡淡的紅。灰鼠看見,笑容不自覺擴得更大,指尖在他眸畔徘徊不去,刮著他的臉皮調皮地吐舌頭。殷鑒呀殷鑒,你在小爺面前也有今天。

   無奈地神君唯有寵溺地順著他,捉過他的手來從手指尖一直吻到耳朵根:「你呀……」

   不知該說是歎息還是感慨,長長歎口氣,壞心眼的灰鼠偏還不放過他,半靠著床頭,媚眼如絲,細白的牙咬著粉紅水嫩的唇,於是所有的話語都堙沒在了唇齒間:「典漆,我很擔心你。」

   吻到彼此氣喘吁吁再透不過氣,這之間的事才慢慢說開:「楚眸跑了。」

   他此番前來就是別有用心,不是為了楚腰,是為他自己。楚腰的死,殷鑒的返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唯一失算的,是灰鼠淡漠的態度。

   「我若遲來一步,他恐怕就把你……」男人提起這個還有些心有餘悸,眸光閃閃的,有些邀功的意味。

   典漆白他一眼,那是小爺拉著他扯東扯西刻意拖延,否則,就算你早來一百步小爺也早死了。

   假意扼死典漆,趁殷鑒失神搶人之際化煙而走,蛇終是精於算計的,山窮水盡處依舊拼個全身而退。男人落在典漆脖頸處的眼神有些心疼,上頭的指痕清晰可見。

 楚腰沒有那麼愚蠢的弟弟,殺了典漆便是執意與上界神君為敵,至此天涯海角難逃一死;不殺便是俯首稱臣,殷鑒跟前,他再難倨傲半分。作勢要殺,結果卻未殺,那是他手下留情,殷鑒平白無故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從今往後,對於他,勢必要有幾分忌憚。

   連親生姐姐都可以拿來作為棋子一併算計在內,這便是妖,一旦起了執著之心,毀天滅地,在所不惜。只是,他所執著的又是什麼?

   典漆費心思索著,不覺頸上有些異樣,卻是殷鑒正在小心地觸碰自己的傷痕。

   「疼嗎?」他皺著眉頭,神色間幾分憐惜與悔恨,「這痕跡怕是要過些日子才能退了。還有你的嗓子,也要過段時日才能好好說話。」

   典漆瞪他,你讓我掐兩下試試?

   他訕訕地笑,討好地端過擱在一邊的湯藥:「來,我喂你。」

   灰鼠扭頭,抿緊嘴狠狠地看他。

   他要裝傻,眼中剛閃過幾許遮掩就叫典漆在胳膊上用力擰了一把。灰鼠氣洶洶的目光下,神君尷尬地垂了頭:「我和楚腰……沒什麼……真的。」

   那不是一段值得誇耀的往事,就連說書人口中所言的種種驚心動魄都比真相來得光彩。事實卻是,風流成性的神君確實看上了人家的美貌,亦確實有過那麼一段如膠似漆的甜蜜,叫一旁的楚眸看得頻頻牙疼。

 卻在某夜某個該當最親密最不設防的時候,身下向來兔子般乖巧 沉默的女子突然出手如電從枕下摸出把匕首二話不說往他心口捅,震驚、窩囊、恥辱……種種詞彙皆不能生動描繪神君當時的複雜心思,原本還想著過段時日就該尋個理由疏遠她,誰知……

   總之,那場被吹得天花亂墜的所謂神魔之戰是平生最狼狽的一次,雖然論修為是遠勝對方許多,卻因為對方先下手為強有選在那樣的時機,幾乎大半時間都是處於劣勢,所謂鏖戰,不如說邊打邊退更確切些。

   男人的頭垂得越來越低,連帶說話的聲音也跟著一路往下降,灰鼠笑得幾乎要在床鋪間打滾,嗓子的傷勢還未好,「咳咳」一通猛咳。殷鑒忙不迭幫他拍背,再度長歎一聲:「雖然最後我同她是兩敗俱傷,若真論勝負,卻該說是她贏了。」

   楚腰將他牢牢記住是因為生平第一次失敗,於他而言,何嘗又不是如此?高傲如眾仙口中的戰神之尊,卻敗於一個嬌弱女子之手,於他,著實難以訴諸於口,哪怕聽得旁人提及,亦覺得彷佛譏諷,不禁羞怒交加。

   「我總覺得,如果告訴你,你會更看不起我。」他甚至已經不敢看典漆的表情,一徑低著頭,好似能把下巴埋進胸口。

   典漆默默看著他,許久伸手拉過他肩頭的長髮卷在手指間把玩:「我本來就瞧不起你。」

   說話的聲音嘶啞得難聽,卻換來他傻乎乎的笑,那麼好看的臉,傻起來更讓人恨得牙癢。典漆沒好氣再白他一眼,男人小心翼翼地端來藥湯喂到他嘴邊,眼中盛滿疼惜:「那時候,你若跟在我身邊,便不會受這傷。」

   小灰鼠乖乖喝下藥,忍著疼答非所問:「我熬的雞湯呢?」

   殷鑒莫名,愣了半晌呆呆地答:「還在灶上。」

   典漆說:「去端來,連鍋子一起。」

   過一會兒,果然見他匆匆忙忙地端著砂鍋跑來,典漆示意他揭開鍋蓋,灰鼠探出身把臉湊近鍋子仔細瞧,一鍋子雞湯早就燉過了頭,白嫩嫩的雞肉都顯出焦黃的顏色。

   典漆抬頭看著他湛藍的眼睛:「殷鑒,你喜歡我?」

   男人雖訝異,卻很快地點頭。

   於是典漆又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微微紅了臉,端著鍋子,呐呐地站在床前好似犯了錯的孩子:「我……不知道……」

   知道喜歡他,是從這年冬天那個除夕夜開始,而之前……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第一次見面時發現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從帶著美貌少年回家不再僅僅因為出於欲望而是想看他氣衝衝奔進來破口大駡的模樣,從雷雨夜他抱著枕被出現在房外時可憐兮兮的淒慘樣……

   太多太多都記不清了,一百年,如此悠久,連自己都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起他那些親密的朋友,亦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對他的晚歸耿耿于懷,在意他對旁人的態度,在意旁人對他的稱呼,在意他的一言一行,總是霸道地希望他的每一次回眸,眼中都有自己的身影,並且只有自己一個。

   「我喜歡你。」珍重其實地重複一遍,笑傲花叢的神君亦有黯然傷神的一天,「不過,好象沒辦法讓你相信。」

   低頭看手裡的砂鍋,好象連那只被燉得爛熟的雞都在嘲笑自己。殷鑒默然,覺得自己的話語無比蒼白:「我是真的喜歡你。」

   坐在床頭的灰鼠只是點點頭,臉上不見欣喜亦不見悲憤,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鍋子裡還有湯嗎?」

   黑糊糊的鍋底稍許還能傾倒一些能被稱做湯的東西,殷鑒愣愣地答:「有。你要是想喝,我重新給你熬一鍋。」

   你熬的那能叫湯嗎?典漆鄙夷地瞟他一眼。

   嗓子仍然沙啞得說不出話,灰鼠坐起身,挺直了腰板,認認真真地看著面前這個令自己氣過、笑過、哀傷過的男人:「殷鑒,我留下就是為了熬這鍋湯。要是湯水熬幹了你還沒回來……我就再也不喜歡你了。」

   喜歡有時候和熬湯是一樣的,要講火候,要講耐心。不緊不慢不溫不火才能整出一碗鮮湯。一如感情,拖得太久,再濃烈再甜蜜再密不可分也終有勞燕分飛的時候。因為火候大了,熬得太久了,湯就幹了。

   殷鑒,我們這鍋湯已經熬了一百年了,是不是也到了熬幹的時候了呢?

   滿意地看到男人大驚失色的表情,緩緩地、緩緩地,典漆學著他的口氣感歎:「原來還沒熬幹呐。」似乎很是遺憾。

   神君不說話,端著鍋子二話不說就要跑去廚房加水重新熬過。小小的灰鼠滿意地靠著枕上,喚住他踉蹌離去的背影:「喂,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我們來做個約定吧。讓我在這兒住一陣,我可以滿足你一個心願,任何願望都可以,比如,讓你成仙。」當年的他這麼說,現在的他一定恨極了自己當初的無聊。

   「我想好了。」灰鼠甜甜地笑著,雙眸璀璨如星光閃爍,「我喜歡你,所以……」

   殷鑒忙不迭近前說:「我願意住下,多久都行,只要能陪著你。」

   典漆卻不應答。

   「我們再來做個約定吧。」側躺在榻上的灰鼠有一雙璀璨如星光的眸子,鎏金墨黑,目似點漆。他一手支頤一手把玩著平素塞在枕下的幾個銀錁,微微翹起的嘴角彎做一個好看的弧度。

   殷鑒熱切地看著他。他的笑容很甜很甜,奸詐恍如妖狐:「再讓你住一百年,哪天惹小爺生氣了,立馬捲舖蓋走人。」

   下一個百年……初秋的風有些冷,面容俊美的白虎神君傻傻地站著,似乎還沒聽明白,於是又招來灰鼠一個大大的白眼:「笨!」

   翻過身不再理他,下一瞬,人就被緊緊地、緊緊地擁住了,男人壓在他身上,細碎的吻鋪天蓋地:「你呀……」

   典漆,你呀,真是……

   殷鑒,你呢?真是人如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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