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實話說,唇齒相接的感覺……
並不太好。
怪不得戎子,任誰跟兩片木頭片一般僵硬的、甚至要擔心一不小心咬下去會碎掉的嘴巴觸在一起,也是這種感受。
他一邊心裡暗暗嘆著氣一邊繼續著機械地仰頭、喝水、俯身、喂水動作。
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了,戎子抱著谷梁米腦袋的手酸麻起來,嘴唇更是麻得幾乎快沒知覺。不過效果還是來得明顯,谷梁米的身子漲回去不少,原本扁凹成芝麻老婆餅的臉蛋也開始勉強往大白饅頭的方向發展。
喂完整整一桶水之後,戎子終於受不住地放開了他,一手扶著浴缸邊,一手扶著自己痠痛的腰,臉色鐵青地低低喘氣。
受不了了,腮幫子都痛得厲害!
這笨蛋,什麼時候能讓他少操點心!
完全忽略掉谷梁米搞成這樣的原因其實是盡職盡責地保護倖存者,戎子只顧惡狠狠地瞪著他那張招人煩的糰子臉。眼看著圓回來了,就按捺不住想去揪住、往死裡扯的慾望。
他又瞪了老半晌,揉揉自己受苦受難的腮幫子,舔舔自己似乎有些腫大的唇,無奈繼續。
破了最後一桶水的瓶口,老模樣喝了一口,俯身。
唔……現在嘴唇軟點了,感覺好受多了。
正無聊地想著,突然間——對上谷梁米圓睜的雙眼。
戎子給嚇了一大跳,倏地彈起身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些惱怒,皺著眉道,「醒了?」
谷梁米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戎子還浸著水光的、微腫的唇,臉上表情跟見了鬼似的,接著僵硬地低頭看看自己不著片縷泡在浴缸裡的身子——水都被他自動吸了約一半,此刻只算是半身泡在裡頭——貌似是刺激過大,一閉眼,又暈了過去。
又裝死!戎子一拍浴缸壁喝道,「起來!」
但谷梁米卻翻了個身側過去背對戎子,蜷起來雙手抱頭。
「……戎戎強吻我……戎戎扒光了我衣服……」他眼睛死死地閉著,身子哆哆嗦嗦地喃喃道,「幻覺,都是幻覺……一定是夢,一定是夢……我死了……我肯定死了……」
「……」
「哇啊啊啊啊——冬(痛)!冬(痛)!襖冬(好痛)!
「死了沒有?」
「死了!死了!」
「……」
「嗚啊——!!吾屎(不是)!麼屎(沒死)啊啊!棒肘(放手)嗚嗚嗚……嗚……」
谷梁米捧著徹底腫回包子樣的臉蛋,縮在浴缸裡楚楚含淚。一副被惡霸淩ru了的良家少女樣。
惡霸戎子把剩下那桶水拎起來,丟到浴缸裡,「自己喝!」
谷梁米縮成一團小心翼翼探了隻手過來拽那水,拽了半天抱不起來,可憐巴巴道,「我沒力氣……」
兩桶水肯定不夠他補的,不過是勉強把他弄回個人樣罷了,此刻身體還虛弱地要死。因而戎子只能把心裡頭扁他的念頭忍了又忍,冷著臉幫他把那桶水舉起來。
「咕嚕咕嚕咕嚕……」
喝完了那桶水,又把浴缸裡泡著的也通通吸進體內,谷梁米蜷著身子遮住重點部分,扒著浴缸壁有氣無力地道,「你都把我看光了……」
戎子冷眼一瞥他。他忙退了退身,摀住臉,想想不對,改摀住下半身。
「乾屍似的有什麼好看,」戎子卻沒動手,只冷哼了一聲,把地上衣服撿起來丟給他,「穿上!」
「……我不管……」谷梁米手軟腳軟地邊吃力地套著衣服邊嘀咕道,「我以後要看回來……」
瞪。
「啊我剛剛說了什麼嗎?我剛才頭有點暈,真的!」
縮頭躲著戎子的鋒利眼刀,心裡偷偷又嘀咕了句,親我的也要親回來!
這句當然是連嘀咕都不敢嘀咕出聲音,正有些激動到昏眩地回憶著剛醒時那一幕,突然眼前多了隻手,一如既往的冷冷的語氣,「還能不能走?」
谷梁米簡直受寵若驚,誰料扶著對方的手一個能字還沒說完,踩到浴缸外的腳就一軟,整個人往前一撲栽倒在戎子身上。
蒼天大地,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雖然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了。
戎子倒沒懷疑,只氣惱又煩躁地瞪他一眼,轉過身去蹲下,「上來!」
「啊?」谷梁米看著那比自己要瘦削一號的背,傻住了。
「快點!」
「哦……哦!」臉紅紅地往人家背上爬,激動得身子都微微發顫。
他個沒骨氣的,要是知道了自己之前來是被公主式橫抱過來的,只怕立馬就被刺激得心臟病發,那水也算白喝了。
戎子讓他抱緊了自己的脖子,背著他走到客廳,剛要踢開擋在門口的沙發,突然側了耳。
「怎麼?」谷梁米問。
「閉嘴。」戎子低喝了句。轉去繞到窗邊,輕輕將窗簾掀開一條縫,往外一看,愣了愣。
窗子外頭密密麻麻圍滿了喪屍,門那位置更是堆了一大堆,卻都沒有大聲吼叫或是做出推門的動作,只都在外頭候著,守株待兔一般。
為首的正是之前逃出去那個中年婦女樣的喪屍,此時正後頭跟著好幾隻喪屍,各自扛著一桶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正往門口、牆腳下倒。
汽油的味道刺進鼻子裡。
戎子頓時覺得昏眩,這是喪屍?
這還是喪屍?
都會圍起來澆汽油了!
眼看著那領頭的中年婦女舉著個火掃帚要往牆腳下扔,戎子低叫了聲「抓好!」,尋了靠屋後的一扇不被注意的小窗戶,往上頭貼了張符,退後幾步一唸咒,頓時炸開個大洞,趁著煙塵四起,外頭的喪屍嗷嗷亂叫,咬牙衝了出去。
火光在身後燃起,圍著房子燒了一圈。
身後是一直未停歇的、近在咫尺的吼叫聲,數量雖不算特別多,但至少也是上百隻。
戎子扣緊了背後的谷梁米一路狂奔,那些喪屍跑跳得極快,他也不是吃素的。只是跑著跑著,就聽見谷梁米焦急的喊聲響在耳邊,「戎戎!你的腿流血了!」
廢話!我知道痛!戎子咬了牙懶得理他。能不流血嗎?他那傷口好了也不過幾日。但現在哪裡還有時間管這些,跳得動就好。
又吼了聲「閉嘴!」,戎子縱身跳上路邊一棟小平房的屋頂,接著快速地在瓦間穿行,身下嗷嗷聲雖然落遠了些,但依舊死死跟在後頭,有幾隻喪屍也跟著竄上了屋頂。
這樣跑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戎子嘖了一聲。回頭望了一眼,接著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方向沒對。他們此時離大家的面包車的位置是越來越遠。
只能尋個地方先躲起來,等這些傢夥走了再繞回去。
戎子算計著,摸出一張雲破天驚,劃了血回身射出去,連著一溜的屋頂都著了火,滋滋肉烤聲和嗷嗷掙紮聲響起。他回了頭繼續往前跑著,又跑出一段路,突然聽見下頭嘀嘀的車喇叭聲——和熟悉的槍聲!
戎子呆了一呆。
「是我!下來!」隨便開了車門吼道。「快!」
……
「呼——呼,呼,呼……」
「沒事吧?」隨便一邊甩著方向盤避開後頭撞上來的喪屍一邊匆忙回頭問。
這場景對話太過似曾相識,坐在後座的戎子還有些呆,又喘了好幾口氣,道,「你沒死。」
「命大。」隨便聲音裡帶著苦意。
「……你救了我兩次。」
「哦?」隨便笑起來,「呵,放心,我沒想過讓你還。」
戎子不再說話了,倒是谷梁米緊張兮兮地撕衣服給他包紮腿,被他煩躁地推開,後者又虛弱,被他一把推得撞到車門上,哀叫連連。
戎子只能又去看他撞到哪裡了,缺水的皮膚一撞一個凹,幹紋裂裂,「這附近還有哪裡找得到水?」
隨便沈吟一會兒道,「前面路口好像有個很小的超市。」
「老辦法,你引它們,我來殺,殺完了就去。」
「好。」
再無多話,短短數日兩人早已配合默契,將後頭尾隨的幾十隻喪屍全數燃盡,戎子和谷梁米守著車,隨便進小超市裡拖了一箱水出來。
待他倒回去要拖第二箱,突然聽見超市深處傳來低低的吼叫聲,越來越近。
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隨便迅速抱起箱子往外頭車的方向撤。
卻遲遲不見該來的襲擊,只聽見裡頭傳來撕打聲,像是不止一隻,不一會兒又歸於平靜。
隨便將箱子丟進車裡,回身持槍望向超市。遠遠的黑暗中有雙暗紅色的眼睛,看著他的方向,卻沒有現身。
隨便舉槍就射了過去,砰砰砰連發數槍,待停了手,那眼睛已經不見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身子發起抖來,回身鑽進車內,迅速發***子,大踩油門離開了那裡,彷彿身後有緊追不捨的幽靈似的。
……
路邊撿來的車子自然比不上隨便那輛全副武裝的「郵車」,被喪屍撞一下就是一個洞,走走停停躲躲藏藏,車繞回護著大家的結界那裡時已經快要見夕陽。
與戎子和谷梁米中午離開的時候清清冷冷的場面不同,此時數十隻喪屍圍在結界周圍,拼了命地往上撞。
什麼狀況?怎麼會被發現的?戎子額上掛了黑線。
等殺光了那些喪屍,看清車邊地上躺著的一具屍體時候,那就不僅僅是黑線,而是黑臉了。
「怎麼回事?!」
「是我的錯,」爆頭道,「他為了救我被咬了。」
他的語氣雖然並不是深懷愧疚,但已經沒了拽拽的腔調,顯得平靜,甚至死氣沈沈。
等他擡眼來看到隨便,死氣沈沈的眸子裡頓時帶了喜,大睜著眼道,「大便!你還活著!」
隨便老模樣往他腦門上彈了個栗子,淡淡地笑了笑,摸了摸他腦袋,進了駕駛座。
副駕駛座上的蔡雅見他進來,神色複雜地看著車角落,雙手緊緊抱臂,接著就打開車門換到了後面,讓爆頭單獨坐在前頭。
其他的人對於他的重新歸隊,也都保持著沈默,只偷偷用眼看他。
只有那些孩子歡天喜地,都從後頭往駕駛座上扒,尖聲叫著「叔叔回來了」。
隨便衝他們笑笑,挨個摸摸腦袋,讓他們回去坐好。
車發動起來,結界取消,賴老闆缺了頭的屍體孤零零留在原地。
沒有什麼時間來緬懷死者、埋葬死者,能分給每一個犧牲者只是一小段時間的沈痛、哀思、感動,抑或幾滴淚水。被這樣似乎輕視地對待,因為已經死了。而更該被看重的,是還活著的那些。
讓生者繼續生存下去,才是關鍵。
一路喪屍持續地稀少,剩下的路並不長,當夕陽光輝灑滿聶江江面的時候,車已經停在了目的地——戎子剛入城的那日,被直升機放下的地方。
一片開闊的空地。
當戎子說出「就是這裡」的時候,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但神經依舊緊繃著,不是意識到什麼新的危機,而僅僅是習慣了。
習慣了等待下一個未知的死亡,都忘了「放下心來」是什麼樣。
還要等一個天亮,而聶城的夜何其漫長。
戎子下車重新築起結界。眾人也都跟著下了車,將帶的衣服鋪開來圍坐在地上。
隨便將後來找的那兩箱水分發了下去,大家都又餓又渴,咕嚕咕嚕全是猛灌水的聲音,有幾個孩子還給嗆著了。
幫一個孩子拍著背,戎子居然聽見身邊又一個被嗆得拚命咳的聲音。直把肺都要咳出來了。
多大個人了,喝個水都要噎成這樣?他皺著眉頭掃了谷梁米一眼。
後者很是委屈地朝他看回來,咳得淚眼朦朧的,身上又散發出那種可憐又腐敗的氣息來,只差沒一條大毛尾巴在地上委屈地掃來掃去了。
戎子冷著臉,猛往他背上錘了一記。
「咳!嗚……」
好是好了,給錘得夠嗆,谷梁米痛得直抽冷氣,邊又喝了口水邊嘀咕,「就不能溫柔點……」
「你又嘀咕什麼!」
「沒有……我頭暈……」弱弱地說。
戎子瞪著他看了會兒,終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扁他,只能道,「頭暈就睡會兒。」
「睡不著……」谷梁米繼續弱弱地說,「你在做什麼?」
「給總部發信。」拎著「倉鼠」尾巴道。
「哦……」
還說睡不著呢,戎子報告剛發了一半,就發現有人把腦袋歪到自己肩上來了,嘴巴微張,眼看著要滴口水。
「起來,」戎子聳了聳肩,「去車上睡!」
「嗯……啊?」谷梁米迷迷糊糊微微睜了睜眼,直起身子頭晃了晃,「不用了……我睡不著……」
話還沒說話眼睛就又眯上了。
他確實不是困得想睡覺,而只是虛弱的身體想要休息的本能。
戎子好氣又好笑,看著他腦袋一點一點,一歪一歪的,又靠到自己肩上來。
帶著水色的唇在月亮下泛著光。
可比之前枯敗敗的樣子順眼多了。
戎子不自覺地擡手去捏住了那兩瓣唇,手感好極了,綿綿軟軟,彈性十足,禁不住又扯了扯,頓時給拉成了驢唇樣。
「嗚……」谷梁米不堪地略睜了睜眼,搞不清楚狀況地迷濛蒙看了戎子一眼,扁了扁唇。戎子一放手,他又昏沈沈睡過去了。
戎子玩興大起地又往他臉蛋上戳了一戳,揪起來扯一扯,揉捏成大餅粽子湯糰包子囧字等等形狀。
……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很無聊。
嘖!
鄙夷了自己一番,他擡起眼來,郵車車門大開,隨便一個人坐在駕駛座上,持著槍的手架在方向盤上,眼睛卻望著天上孤冷的月。
這一晚的月真的寂寞,週遭的星都隔得遠遠的,惟恐沾染了一身冷清的白光。
以前每每見他露出這樣的神色,都是不懂。現在雖然知道了他這個時候想的會是誰,卻還是不懂,要怎樣的一個季逸林,能讓他如此痛苦,如此矛盾,如此掙紮……如此落寞。
肩膀上的谷梁米不安地動了動,嘴巴裡模糊不清地喃了一句,身子往下沈。
戎子就勢拉了他一把,讓他腦袋枕在自己腿上。這個位置舒服,谷梁米嚅了嚅嘴,猶自蹭了蹭毛茸茸的腦袋,繼續沈沈睡去。
那是戎子在聶城的最後一夜,卻完全沒有預期的喜悅和對第二日離開的期待。而隱隱的不安與焦躁,都被枕在腿上的暖意融去了。
他不知道——他的不懂,是因為他的那個人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