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群星聖堂前，金色的星狐一瞬間瓦解，從殿外飛來，捲著萊傑森的身形出現在神壇前。

　　雷克特站在光下，沉聲道：「他回來過一次，帶走了歐泊與雷蒙的所有東西。」

　　萊傑森說：「他終於發現了，現在是他信念之力最弱的時刻。」

　　雷克特：「準備出戰，萊傑森。」

　　萊傑森說：「不，老師，只有你能出戰，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所以我的內心充滿了愧疚與惶恐，我必須留在這裡，而你的信念依舊如初。而我無法出戰，否則必敗無疑，我的信念已經快熄滅了。」

　　雷克特閉上眼睛，安靜地站在神壇面前，釋放出自己的信念。

　　「我已經偏離了自己的信念。」雷克特說：「即使是這樣，我也無法擊敗他。」

　　萊傑森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勾結帝國，為了一己私利而作出了詳盡的計劃，所有的錯都是我犯下的，把我當做你的敵人吧，老師，這樣你將毫無顧忌地擊敗科洛林，再前來拿走我的性命。」

　　「而歐泊會在關鍵時刻協助你，這是最後一戰。歐泊的信念現在是我們之中最強的，執著，純粹。」萊傑森瞇起眼道：「老師，相信你的信念。我感覺得到加諸於傭兵王身上的影響越來越衰弱，科洛林的信念馬上就要消亡了。」

　　「老師，你前去營救歐泊，你有不得不勝的理由，否則歐泊會死，而科洛林連阻止你的信心都沒有，他正在強烈地質疑自己，不斷地推翻自己，他在質疑這個宇宙間的所有，他陷入了痛苦與迷茫中，在這種痛苦的影響之下，此弱彼強，這一次，你將毫無懸念地擊敗他。」

　　同一時間，饕再次躍遷，回到伊斯祖爾外，遠方的恆星散發著熾熱的橙光。

　　歐泊抱著從2號實驗場撿回來的機器人骸骨，像抱著一個比他大了不少的玩具，靜靜蜷縮在角落裡，看這個複製體機器人的腦袋。

　　它不像人類骨骼般嚇人，頭部是光滑的，電子眼睛耷拉出來，現出裡面雜亂的光纖線路。

　　歐泊想把它拆開研究，又怕弄壞了這個唯一的紀念品，而且心臟處的原子爐也隨著它的腐朽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腦袋裡面本來裝載大腦的地方剩下破爛的絮狀物和一塊芯片。

　　科洛林坐在控制椅上，靜靜注視著遠處溫暖的伊斯祖爾。

　　歐泊知道他有太多的事情要想，但他對此毫不關心，畢竟這一切都與他再無關係，這幾天裡，歐泊的心態都接近一種平和的麻木。

　　他不再去思考怎麼復活雷蒙的事了，按道理說，自己現在應該想辦法找到凱爾雷，得到他的技術，然後再想辦法複製出一個新的科洛林……如此這般。但雷克特不讓，告訴他如果他這麼做，就會走科洛林的老路，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有希望也不應該這樣。

　　歐泊忽然覺得很可笑，自己離開了B-11，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不用再當日復一日為礦產公司賣命的奴隸，而現在的生活，比之奴隸尚且不如。

　　「你不去找凱爾雷麼？」歐泊問道。

　　「太遲，在亞澤拉斯最後一次前往囚籠後，吉米森就趁機把凱爾雷放跑了。」科洛林的聲音低沉而危險。

　　歐泊：「什麼時候的事？上次飛船上不是說還關著他麼？」

　　科洛林：「你讓我找吉米森求證，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卻意外地從他的意識裡讀到了這個至關重要的消息，吉米森想要一部機甲，作為交換條件，他為凱爾雷提供一副人類的軀殼，但凱爾雷顯然沒有打算守諾。」

　　歐泊：「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科洛林道：「朋友的關係，他賞識我，也很喜歡亞澤拉斯，但亞澤拉斯多次表達出與他的理念不合，所以我離開了烈星，但沒想到亞澤拉斯竟會背叛他，把他囚禁起來，卻不殺他，為了從他的思想中獲取知識，或者說，拷問他一些事，他相信凱爾雷隱藏了什麼。」

　　歐泊道：「你為什麼不直接揭露亞澤拉斯的陰謀？」

　　科洛林：「你太小了，不明白的，歐泊。」

　　歐泊說：「其實你做錯了，對吧。」

　　科洛林打斷了歐泊的話，說：「沒有用，歐泊，我明確告訴你，這個方法行不通。你以為發出義正言辭的質問，你的敵人就會跪下懺悔？不，大家都在做各自認為對的事，亞澤拉斯就算有污點，充其量是個無關痛癢的小過失而已，凱爾雷更不是全無污點，只要亞澤拉斯抓住這些借題發揮，細數凱爾雷的罪狀，再拉幾個哭哭啼啼的人證來露個面，講幾個故事，你們還會一致認為王這樣做沒錯。而作為一個獨立政權的領主，沒有任何人能審判亞澤拉斯，說到底這只是內政。他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斥責帝國與共和國干涉烈星內政。」

　　「當年追隨凱爾雷的老兵已經死光了，黑鐵時代後的傭兵們不知道先王的身份與地位，他們唯一效忠的人只有亞澤拉斯，而如果提前把凱爾雷放出去，整個烈星都會遭到一場屠殺與清洗，你能想到分裂的結果麼？那就是女蘿星在加入暗盟之前遭遇的事，共和國與帝國分別插手，支持其中的一方勢力，並坐等利益上門。」

　　「你打算怎麼處置凱爾雷？」歐泊問道。

　　「這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了。」科洛林的臉色寒得可怕。

　　歐泊讀他的思維，知道科洛林仍對此存疑——他認為凱爾雷沒有這麼大的本事。

　　歐泊有點奇怪，凱爾雷是複製人，過往的幾千年裡，烈星就沒有一個人發現麼？

　　科洛林說：「我只能說，他是複製人裡最不像複製人的個體，歐泊，複製生命只要製作者願意，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就連他剩下一個大腦被囚禁著，我也沒有在這上面發現芯片與人工的痕跡……但亞澤拉斯又是怎麼知道的？」

　　歐泊道：「我猜亞澤拉斯可能也不知道。」

　　科洛林喃喃道：「我相信亞澤拉斯只是歪打正著。」

　　歐泊有點迷糊了，說：「你覺得不是凱爾雷做的雷蒙麼？」

　　科洛林道：「他或許有過這個想法，不過我覺得他的時間對不上，而且2號實驗場也和我們從前看到的不太一樣，象牙塔一定還發現了什麼問題，只是沒有說……」

　　兩人再度陷入了沉默，歐泊倏然間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科洛林道：「歐泊，你很聰明，但亞澤拉斯已經死了，他是什麼不再重要。」

　　歐泊道：「你也不太聰明，凱爾雷讓你去殺亞澤拉斯你就去了，連他是複製人也不知道。」

　　科洛林冷冷道：「凱爾雷從一開始就不是作為類人生命體存在的，誰會去懷疑一個在王座上坐了上千年的人？誰又會去懷疑與自己出生入死的戰友？歐泊，黑暗時代進入末期後，許多人就抱有和你一樣的想法，人類生存在猜忌與爭鬥之下，這個族群差點因為自己而滅亡。」

　　「你覺得……」歐泊喃喃道：「那些和人類一模一樣的複製人，我是說發現不了芯片，也沒有合金骨骼，用人類的基因，會哭會笑……這些傢伙，他們能算人類麼？」

　　科洛林沉聲道：「誰知道呢？這要去問我們的老師。」

　　歐泊嗯了聲，他不過就是隨意問問，科洛林的回答似乎帶著一絲怨忿，近乎平淡的憤怒，雖然從語氣中聽不出，卻能感覺到整個飛船裡都籠罩著一股陰霾與壓抑的氛圍。

　　歐泊努力地把機器人的電子眼塞回去，固定住，說：「喂，問你個事。」

　　「又怎麼了？」科洛林不耐煩道。

　　歐泊問：「之前說好的計劃還照舊麼？」

　　科洛林轉頭看了一眼，歐泊抱著那半隻壞掉的機器人軀殼，眼神中帶著陌生的神色，科洛林先是短暫的一怔，繼而想起歐泊說的是對他的懲罰一事。

　　科洛林道：「你後悔了？」

　　歐泊道：「不，我有個請求，可以把這個讓我帶著進棺材裡麼？」

　　他舉起機器人的金屬手，朝科洛林揮了揮，像是在朝他打招呼。

　　科洛林：「……」

　　歐泊又開始當著科洛林的面剝機器人頭上殘存的一塊皮膚，科洛林冷冷道：「你最好安分點，否則不會再救贖你了。」

　　「我不稀罕你的救贖。」歐泊反唇相譏道。

　　科洛林瞇起眼道：「你確定？」

　　歐泊朝科洛林豎了個中指，不再理會他。

　　饕在空中花園降落，科洛林走了出來，而歐泊抱著那機器人，跟著他進了大殿，不知道科洛林準備什麼時候把他和這具屍體送到伊斯祖爾裡去，隨便吧。

　　歐泊把孤零零的機器人靠在牆邊，它沒有下半身，勉強能以坐姿立起來，歐泊拉著它的手，背靠在它的懷裡，讓它抱著自己。

　　科洛林在大廳內停下腳步，始終注視著項鏈，一言不發，緘默得近乎可怕。

　　歐泊：「你能讀到裡面關於雷蒙的記憶信息麼？」

　　科洛林：「可以，這是基於幻星人的意識波技術製造的，但我不打算這麼做。」

　　歐泊：「噢，不過我建議你讀讀看裡面的回憶，這樣你就會知道你的信念曾經毀掉了什麼。我不知道你的信念之力從何而來，可能你想建立一個新的，很美很美的世界，不過你付出的代價，當你親眼看到的時候，你一定會覺得很慚愧。」

　　科洛林瞥了歐泊一眼，發現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剝機器人屍體手指上乾燥的皮，不知為什麼，這個場面瞬間擊穿了他的忍耐下線。

　　科洛林道：「把它收起來！別在我面前再碰這個屍體了！」

　　歐泊：「又怎麼了？」

　　科洛林情緒失控般地朝他吼道：「馬上！」

　　他的信念之力湧向歐泊，要將機器人屍體扔出宮殿外，歐泊剎那間瞳孔劇烈收縮，於那千鈞一髮之時釋放出自己的信念，抓起劍大喊一聲，科洛林飛速後退，星辰的領域在一秒內全面壓制了熔岩般的精神領域！

　　歐泊以劍橫削，直劈，說時遲那時快，科洛林側身讓過，兩人再次分開。

　　歐泊持劍的手微微發抖，說：「你的信念動搖了，它被削弱了不少。我想如果老師現在來的話，你一定不再是他的對手了。」

　　科洛林呼吸窒住，恢復了一貫以來的平靜，瞇起眼，沉聲道：「你說得對，雷克特足夠殺了我，但即使是這樣，憑我現在的實力，你也完全不是我的對手，想試試麼？」

　　歐泊收劍，挑釁般地一揚眉，說：「你不能殺我，殺了我你就言而無信，於是你的信念會再次動搖，你的靈魂之火本來就沒多少了。」

　　他坐回角落裡，保護著這具機器人屍體就像保護自己曾經的愛人，片刻後抬眼看了科洛林一眼，目光中神色了然：別碰我的東西。

　　科洛林平靜了不少，雙眼中帶著陌生與疏離感，說：「一切都結束了，你是一個敬業的戰士，頑固而勇敢，像一塊石頭，不愧是雷克特與烈星教出來的學生，我相信盡我所能來處置你，是我們對彼此的尊重。」

　　歐泊點了點頭，他知道科洛林的意思。

　　不需要饒恕，也不想求饒，求仁得仁，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你知道你為什麼拿不下烈星麼？」歐泊道：「因為當你無法用死亡來令人屈服的時候，你就什麼手段都沒有了，你終究還是失敗者。」

　　科洛林漠然道：「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自詡英雄的人總是以不畏懼死亡的借口來表現自己的英勇，他們在我的面前連螻蟻都不如，螻蟻至少還活著，還會動，還能吸引我的注意力，而你的複製人現在已經連一個原子都不剩……」

　　「至少他還活在我的心裡，這是你永遠得不到的，侮辱它就是侮辱你自己！」

　　歐泊反唇相譏道，他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他想動手搦戰科洛林，激怒他，再讓他殺了自己。

　　然而科洛林的反應比他更快，只是一個念頭的瞬間黑金碎片從四面八方湧來，築起一個堅實的，全封閉的牢籠，將他徹底困在裡面。

　　嗡的一聲，面前的金屬艙壁化作透明窗。

　　「時光之海啟動。」饕的低沉聲音響起。

　　霎時液體充滿了艙內空間，歐泊在時光之海溶液中飄了起來，他竭力抱著那機器人屍體殘破的軀殼，短髮隨著他的動作而輕輕飄蕩。

　　他隔著艙壁注視外面的科洛林。

　　科洛林朝他行了一個星辰騎士禮，說：「再見，歐泊，老師感謝你在這些日子裡，賜予我那些美好的依賴感與回憶。你確實動搖了我的信念，雷克特賦予你的責任，你完成得很好，我現在甚至有點懷疑我自己了，可惜你們再沒有任何機會，我決定今天就去把烈星屠個乾淨，作為你懷抱裡那只複製人的殉葬品。」

　　金屬艙緩緩上升，離開大氣層，投向廣袤與冰冷的宇宙。

　　伊斯祖爾在靜謐黑暗的太空中噴發出千萬道光珥，照亮了這個孤獨的星系。金屬艙朝著它緩慢飛去，歐泊拉著那機器人的手臂，朝透視窗踹了一腳。

　　咚的輕響。

　　他轉頭看看遠處發著光的伊斯祖爾，又低頭看機器人，想像雷蒙在烈星保衛戰後殘破的模樣。

　　它不斷接近，在他的瞳孔中慢慢變大。

　　然而在深邃宇宙的另一個方向，銀白色的星星在茫茫黑暗中一閃。

　　有什麼東西正在高速靠近，那是他畢生的希望之光，他終於來了。

　　科洛林站在空中花園的平台邊緣，拳中攥著那條項鏈，吊墜垂落，輕輕搖晃。他抬頭看天，眉毛擰成一個結。

　　許久後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令項鏈裡漂出無數藍色光點，猶如星辰般環繞著他的身體旋轉，藍光閃爍猶如浩瀚的海洋，他閉著雙眼，週遭記憶的光海剎那間一收，倏然盡數沒入他的體內。

　　科洛林睜開雙眼，目光中充滿了極其複雜的意味，在那一瞬間他的靈魂似乎被另一個人強行佔據，緊接著在這劇烈的精神衝突中，他搖搖欲墜地邁出一步，險些倒在地上。

　　他痛苦地把一手覆在額上，發出難以抑制的大吼。

　　「啊——」科洛林的聲音嘶啞而瘋狂。

　　那聲喊登時驚動了守衛機器人，信息傳輸出去，半分鐘後阿倫跑上空中花園，四名將軍全部到齊。

　　「陛下？」

　　「陛下！」

　　科洛林坐在噴水池旁的長椅上，伸出一手，示意所有人退開。

　　眼前一切景象遠離，歐泊的唇與他分開，用手摸了摸他的頭，雷蒙的喉中充盈著花茶的氣息與冰涼的愜意，淚水與清冽的花茶滋味記憶猶新。

　　「陛下？！」凱薩蹙眉道。

　　黑金碎片瞬間散開，合成機甲，載著科洛林衝出大氣層，他的信念猶如無邊無際的火海，點亮了黑暗的宇宙。在那火海中有一艘黑色的太空艙載浮載沉，正在被潮水般的熱珥推向伊斯祖爾，即將沉入廣袤的火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