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歐泊再睜開眼時，渾身說不出的愜意，連日的疲勞一掃而空。

這是他來到旋光之握的第四天，推開門出去，門外兩名衛兵馬上立正，敬禮。

歐泊擺手示意不用太拘束，然而轉念一想，他們本來就是軍人，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對。

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現在是早上十一點，正好去食堂吃飯，兩頓並作一頓吃。走過大廳時，文職人員軍官們注意到他，紛紛朝他略一躬身行禮。

歐泊有點兒不自在，先前他們都不怎麼在乎自己的行動，這麼說來，科洛林是打算留下他了……他進了食堂，阿倫快步過來，說：「你怎麼還在這裡？」

歐泊抬頭道：「怎麼了？我剛睡醒。」

阿倫說：「快點到空中花園去，陛下等你很久了。」

歐泊道：「可是我還沒吃飯……」

阿倫道：「別在這裡吃，把東西收拾一下，到上面去住，你不用再住這一層。」

「阿倫。」外面另一名軍官問道。

「我把這事給忘了。」阿倫催促歐泊起身，說：「陛下在催了麼？」

軍官道：「他在和伊讓勛爵談事情，距離午飯應該還有半小時。」

阿倫如釋重負，快步帶著歐泊過去，看他收拾東西，再把他帶上七百層以上。

這裡有一個橢圓形的生活區，中央佇立著宮殿，裡面只有幾隻小機器人不時穿梭來去，打掃花園，阿倫道：「你以後就住在這裡，房間你可以隨便選。需要找人你就到升降平台口按一個按鈕，有勤務兵會上來聽你的命令。」

歐泊走上露台，朝四周張望，這裡正是那天晚上來過，與科洛林交談的地方，花園宮殿裡的植物鬱鬱蔥蔥，外面籠罩著一層透明的能量罩。

「這裡沒有勤務兵？」歐泊頗有點兒不可思議。

「沒有。」阿倫說：「陛下不需要守衛，也不想讓太多人留在這裡，但你不在這個範圍內，你可以隨意走動。」

歐泊說：「他沒有兒子……或者是親人？」

阿倫搖了搖頭，想了想，說：「以前他的親衛軍也擁有出入這裡的……權限，但僅僅是出入權限，你是除了陛下之外第一位住進七百層的人。請珍惜這個機會。」

歐泊點了點頭，阿倫在花園外告退。

科洛林在接待什麼人？他應該不在這個地方。

雷克特什麼時候會與自己聯繫？歐泊心情複雜，他沿著噴水池中央的道路走上宮殿一側，探頭張望，裡面是一個巨大的資料廳，走進去時發現環形大廳的牆壁上全是一格一格的儲物格，芯片從地面一路排到天花板處。

桌前擺著幾個光屏閱讀機，一隻圖書館機器人過來提供幫助，歐泊擺手道：「不需要幫助。」

他穿過圖書館，到目前為止，這裡所有的門都是開著的，一路暢通無阻，有一個武器庫，武器庫外是寬闊的平台，料想是練武用的。

環形走廊從東側大廳伸出，形成一條透明的空中走道，歐泊走在纖塵不染的透明管道里，彷彿在旋光之握高達萬米的高空走過。

走道前的地上還放著一塊金屬板，板上裝著四個輪子。

歐泊知道這叫滑板，也知道它是怎麼玩的，以前在b11星上和阿曼他們就用木頭做過，沒想到科洛林也喜歡玩這個。

他踏上金屬板，一腳在地上踏了幾下，單肩背著包，修長的身材咻一聲穿過透明管道，一腳踏在金屬板邊緣，把它踹起來，那感覺實在太棒了！

現在還有人玩這種復古的東西嗎？歐泊好奇地檢視金屬板，發現下面寫著一行陌生的文字，看不懂……現在都用噴射式飛翔板了。

科洛林的聲音直接在歐泊腦海中響起：

歐泊尷尬地四處看，答道：

科洛林：

歐泊點了點頭，把滑板擦乾淨放好，注意到自己走過的地方留下一行灰撲撲的腳印，一隻家居機器人出來擦洗，當即說不出的鬱悶，坐下脫了靴子襪子，赤腳離開走廊。

宮殿裡很乾淨，地毯溫暖清爽，光腳踩在地上的感覺非常舒服，歐泊隱隱約約有種回到家的感覺，從前只有回到飛船上他才會脫下軍靴，在鋪於船艙中央的地毯上走，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他挨個打開房間看了看，全收拾得很整齊，沒有人住過，每間房都寬敞明亮，床很大很舒服，窗紗在風裡微微飄揚。

和烈星的一樣，歐泊很喜歡這種復古格局。比起許多科技星球上冷冰冰的睡眠艙，還是這種柔軟的大床令人更有親切感。

他放好自己簡單的行李，繼續推門看房間，這麼多房間，只有自己一個人住是不是浪費了？

對面的門一推就開了，這個房間裡似乎住著人，床上扔著一件襯衣，角落裡扔著一雙黑色的金屬船鞋。

這是科洛林的房間？！

歐泊在裡面走了一圈，看到桌上一些簡單的小擺設，有個鐵盒子，裡面裝滿了小石頭，像是從花園裡撿回來的。

鐵盒子旁放著一個小機器人——和e7有點兒像，也像群星聖堂裡的導航機器人。

區別只在於它的攝像頭是圓形的，似乎廢棄很久了。

這是科洛林自己做的？歐泊把它拿起來端詳，沒有出廠編號，方形小機器人外殼鏽痕纍纍，找了半天，只有一個手動開關。

歐泊把它打開，注視它胸前的顯示板，問：「喂，你叫什麼名字？」

小機器人嘀嘀嘀地亮起燈，哐噹一聲掉了下來，歐泊嚇了一跳，生怕摔壞了，然而這小機器人速度飛快，咻一聲衝向牆壁，又撞了一下，腦袋上的攝像頭噹啷啷地掉下來。

「等等！」歐泊連忙去揀攝像頭，心想糟了闖禍了，再回頭的時候小機器人已經衝出了房間。

「喂！我說等等！」歐泊道：「停下！指令，待機！」

小機器人瘋了一樣在走廊前撞來撞去，歐泊抓狂地心想完蛋了！他連滾帶爬地去追，奈何那小機器人速度快得無以倫比，一眨眼的功夫就射出了走廊，歐泊連忙狂奔去抓。

小機器人嘀嘀嘀地在大廳中央轉了個圈。

「我不太認同貴商會的一些想法。」科洛林的聲音響起。

歐泊一個飛撲，在大廳中央打滾，當著科洛林與另一名中年人的面狼狽出場，在大廳內交談的兩人同時停止了交談，注視著歐泊的一系列動作。

「我……我是無心的！」歐泊忙道。

他幾乎要抓到小機器人了，然而它實在跑得太快，一瞬間又從他臂彎裡衝了出去。

科洛林道：「這是我的徒弟，閣下。」

科洛林伸出左手平撫而過，小機器人背後的開關跳了起來，停在大廳中央。

「這位是普恩斯商會的伊讓勛爵。」

中年人朝歐泊微微躬身，歐泊點了點頭，說：「您好。」

他尷尬得無以復加，把小機器人提起來，科洛林說：「你隨意，歐泊。」

歐泊站到一旁，注視科洛林。

大廳中央是一把王座般的高背椅，科洛林坐在王座裡，眯著眼。

今天他穿著一襲黑色的長袍，頭髮比雷蒙略長了些，雙眼就像漂亮深邃的黑曜岩，敞著領子，露出健美的胸膛。

他和歐泊一樣也沒有穿鞋，赤/裸乾淨的腳踝上繫著一條黑金腳鏈，手肘擱在王座的扶手上，十指彼此抵著，半身陷在陰影裡，彷彿在思考，又像在發呆。

「陛下。」伊讓勛爵道：「西比爾和隆一向與我理念不和，普恩斯商會和以前也不一樣了。」

科洛林說：「你想讓我朝帝國施壓，現在我明確地告訴你，我做不到。我的目標不在帝國，你只能尋求其他途逕自行解決。」

伊讓勛爵沒有說話，科洛林道：「但我可以派給你一點人，作為你通商途中的衛隊，我想隕星之王的衛隊，多少能充當你手中的籌碼。」

伊讓勛爵似乎仍在考慮。

科洛林說：「就這樣吧，我承諾你這件事會在五年內解決，也該提上日程了。後會有期，勛爵。」

伊讓勛爵退了出去，科洛林沉吟片刻，伸出一隻手，朝歐泊招了招。

歐泊走過去，科洛林的視線先是停留在他手裡的小機器人上，繼而移向他的雙眼，目光中帶著詢問的神色。

「對不起，陛下。」歐泊說：「我有點好奇。」

科洛林接過攝像頭和小機器人，說：「我看看撞壞了沒有。」

歐泊單膝跪到王座旁，手肘擱在椅子扶手上，看科洛林檢修。

「你從哪兒得到這個的？」歐泊問：「很奇怪的小機器人。」

科洛林把攝像頭安回小機器人身上，說：「一位探索高維空間的先驅，時光之輪號上的領航員送給諾蘭，諾蘭再轉送給我的。」

歐泊又道：「不會弄壞吧，我……我想這對你來說可能很重要，真的很抱歉，陛下。」

科洛林看了歐泊一眼，說：「我也不常打開，它的紀念意義大於實際作用。」

「你會修理飛船和組裝機器人嗎？」歐泊問。

科洛林把小機器人交給歐泊，說：「拿到我房間裡。」

歐泊去放回原位，出來時午飯已經擺上來了，小餐桌旁兩個位置，科洛林在陽光下坐著，朝另一張椅子指了指，示意他坐。

機器人擺上午飯，斟好兩杯酒，盤子裡是新鮮的本地菜式，有煎魚排，有蝦和肉排，還有水果當做佐餐。

「我對吃的沒什麼特別要求。」歐泊笑著說。

「我也沒有，你在斯芬克斯上都吃什麼？」科洛林說：「我記得佩蘭女王用沙漠魚招待過我。」

「那是貴族們吃的。」歐泊搜索腦海中關於斯芬克斯的風土人情，笑著回答他：「平時有乾麵包和一點醃肉就很不錯了。」

科洛林端起杯子，歐泊也跟著舉杯。

科洛林：「祝你長命百歲。」

歐泊：「祝您長命百歲。」

歐泊直到現在仍有隱隱約約的不真實感——似乎昨天還在家裡，一覺醒來，今天就和隕星之王科洛林一桌吃飯，這是宇宙中不知道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事。

他在想什麼？歐泊在想要不要找點話來說，又不知道他的喜怒，正在思考如何開啟話題時，科洛林卻先開了口，說：

「你覺得這個地方怎麼樣？」

「很漂亮。」歐泊說：「實話說，和外面對你的評價並不相同。」

科洛林難得的莞爾道：「我一向不怎麼在乎別人怎麼評價我。」

歐泊點了點頭，問：「你為什麼會突然想到建立這個地方的？我是說……你昨天告訴我，你曾經是一名星辰騎士，星辰騎士是什麼？」

科洛林說：「星辰騎士是繼承了塞克里亞聖堂文明的一群人，在許多人的眼裡，就是像我這樣的，無所不能的存在。」

歐泊緩緩點頭，看著科洛林，他一身黑色長袍，除了黑金腳鏈就再沒有多餘的飾品，俊美陽剛，有種肅穆與內斂的王者威嚴。

科洛林說：「是老師把我培養成一位星辰騎士的，他的名字叫做雷克特。我曾經想過在某一天，將我的老師邀請到旋光之握來，和他聊聊天，說點我們最初的理想與信念，喝杯茶，讓他欣賞我創造的這個世界。」

歐泊說：「他還在麼？」

科洛林點頭道：「在，但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殺掉我，恨與失望，自責矇蔽了他的內心。他活得比我更久，歲月令他的思考陷入定式，無法再理智地看待我所做的事情。」

歐泊不敢再問下去，兩人吃過飯，在花園裡信步而行。

「歐泊，我首先要問你一件事。」科洛林沉聲道：「你願意進入我親手創立的帝國，繼承我的信念，並成為我的學徒麼？我會把我所有的本領都教給你，我想，這幾天裡你已經有一個初步的概念了。」

「願意。」歐泊說：「我很願意，陛下。」

科洛林停下腳步，認真地注視著他，那眼神彷彿看進了歐泊靈魂裡的最深處，歐泊的心臟砰砰狂跳，有那麼一瞬間懷疑他能看破萊傑森布下的記憶屏障，將真正的他徹底揪出來，再給他一劍。

不……他沒有這個本事，歐泊在內記憶世界中想起極光隼，極光隼也是個臥底，雖然雷克特沒有說得太詳細，既然極光隼瞞過了他，也就證明科洛林無法突破萊傑森的屏障。

「你的目的很單純。」科洛林道：「老實說，我對你不太滿意。」

歐泊道：「什……什麼？我不明白。」

科洛林負手沉思，走過冰冷的小徑，黑金腳鏈在他的腳踝上發出細密的聲響。

「你的信念形式是我所見過最特別的。」科洛林說：「深淵，深淵象徵著什麼？你心裡其實也很清楚，只能看，甚至無法去追逐……它或許象徵著一種永遠得不到的……」

歐泊：「感情，目標。」

科洛林看了歐泊一眼，走上宮殿側旁。

「在我還是學徒的時候。」科洛林說：「也曾抱著這種單純的敬畏來碰觸信念領域，雖然與你的心態有本質上的區別，但歸根到底，都是一樣的東西。」

歐泊總覺得科洛林的話每一句都很複雜，他無暇細想，也不容他多想，只得按照表面的意思來理解，並問道：「你還是學徒的時候……也和我現在是一樣的麼？對你的老師……嗯我是說……」

科洛林說：「確切地說，不太一樣，當年我是對我的老師抱著尊敬的念頭，為了他的誇獎與肯定，而努力地去做每一件事，因為是他授予我靈魂的自由，我不自覺地模仿他的一舉一動，學習他守護宇宙中所有重要的東西，這是第一次構成我信念的來源。」

歐泊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繼而瞬間全明白了！

他怔怔看著科洛林，內記憶世界中飛速分析他說的話，科洛林認為歐泊愛上了他！

他先前有一次把雷蒙的形象和科洛林的形象重合後再分開，而對雷蒙瘋狂的思念，依戀與愛情全部留在了外記憶世界裡，科洛林一定不止一次地讀到他的內心——讀到他對自己的愛。

也就是說，自己愛慕的心思，在科洛林的眼中已經一覽無餘。

他是怎麼解讀這種感情的？是對他的傾慕？還是剎那間的一見鍾情？

難怪他說自己的目的很單純，科洛林一定是以為歐泊因為喜歡上了他，才想時刻跟隨在他的身邊，為了他而執著地學習信念之力，成為一名星辰騎士……歸根到底，這一切還是萊傑森安排好的。

但他對科洛林就沒有半點因形象錯位而產生的情愫麼？連歐泊自己都有點兒混亂，雷蒙是他的複製人，科洛林在許多年前製造出了一個從性格到行為模式完全一模一樣的自己，那麼現在見到本體了，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歐泊與雷蒙分別長達數千年光陰，再見面時人依舊還是那個人，只是一切都與當年不一樣了。

假使和雷蒙分開一千年，一萬年，再見面時，他還是他嗎？

歐泊徹底迷茫了。

他跟隨在科洛林的身後，意識到自己想得有點兒太多了，他不知道科洛林什麼時候會讀取他的內心，並對此毫無察覺，但如果長時間的沉默，對方一定會發現不妥的。

「單純一點不好麼？」歐泊說。

科洛林踏上滑板，緩緩滑過那透明的空中玻璃走廊，說：「你的執著與我的執著不一樣，這種信念總會有被自己所質疑的時候，它可以維持上百年，上千年的穩固，卻終有一天會被別的想法所取代。」

「歐泊，我不想讓你把我的信念當做自己的信念，你必須有自己的想法與目標。」

歐泊追在他身後，兩人穿過西側走廊，歐泊又問道：「陛下，你的信念是什麼？」

科洛林看了他一眼，歐泊不自在地有點兒緊張。

他在走廊中央坐下，示意歐泊坐在他對面，兩人盤膝而坐。

「讓我們一起，跟在星辰騎士諾蘭的身後，去尋找這個世界的本源，直到宇宙崩毀的那一天，你願意麼？」科洛林注視歐泊的雙眼，沉聲道。

歐泊點了點頭，說：「可以，我願意。」

科洛林說：「如果你背叛了我，我會親手結束你的生命，你必須保證現在的每一句話都無愧於你的靈魂，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對我忠誠，不再受其他人的信念影響以及動搖。」

「你在這一刻之前所接觸到的，任何與我的敵對思想，對我的成見都已無效。我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赦免你的過去。」科洛林看著歐泊的雙眼，手掌在他面前輕輕平抹而過：「不管我們在從前是仇敵還是摯友，所有前事都一筆勾銷，過去不再重要，你擁有一個由你自己主宰的將來。」

歐泊暗自心驚，卻無暇思索，他注視著科洛林的手掌，此刻他已經無法再興起半點與他對抗的念頭，認真答道：「是。」

他們坐在距離地面萬米的高空，科洛林道：「今天我會教給你作為星辰騎士的第一課，信念，與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