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兩人靜靜站著，都沒有說話。

科洛林作了個詢問的眼神，歐泊方從震撼中清醒過來。

「對不起，我……失態了。」歐泊自嘲般地笑道：「剛剛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碰上老朋友的感覺。」

科洛林道：「我的感覺也是，就像和你認識很久了。看那邊。」

科洛林端著酒杯的手朝遠處指了指，焰火在天空下閃爍。

「很美。」歐泊走到平台前，站在科洛林的身後。

「但是美好的東西都很短暫。」科洛林沉聲道。

無數個念頭在歐泊的內記憶世界裡瘋狂翻湧，而外記憶世界中，他只有一個念頭，緊緊地抱著科洛林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背上。

科洛林再次打斷了歐泊的思緒：「說說你吧，桑把你帶過來的？」

科洛林和雷蒙一樣高，比歐泊高了半個頭，歐泊微抬起頭，注視著他的容貌。他與雷蒙已經不能用長得像來形容，完全就是同一個人，不是容貌上的相似，而是一種性格，氣質的標識。

科洛林老了，他的頭髮已經變成銀白色，蒼老的容顏就像雷蒙老去的時候，歐泊從未見過雷蒙老了的模樣，然而他完全能想像出來，那就是科洛林現在的樣子，禮貌，成熟，充滿老男人的魅力。

他的眼神溫和，雙目深邃，充滿了睿智與安全感，他朝歐泊笑了笑，在他的笑容面前，歐泊的心再次瘋狂地跳了起來。

「你和桑很熟？」歐泊不自然地避開科洛林的目光。

「說不上很熟。」科洛林接過小機器人遞來的酒杯，交到歐泊手裡，歐泊點頭道：「謝謝。」

「他是幻星的七位智者之一，伊格納王子叛亂時期就活到現在的先知，他答應過群星聖堂三件事。」科洛林道：「我拜託他為我找一位看上去像樣點的繼承人。」

歐泊道：「等等……你說的事情太多了，我聽不懂。」

科洛林沉聲道：「伊格納王子叛亂時期指幻星的某個歷史節點，就像我們人類的黑暗時代一樣。而群星聖堂是星辰騎士們的家，我曾經也是這個組織裡的一員，後來我背叛了，但幻星人的概念裡是沒有脫離組織這回事的，他們只認識我們這些作為單獨個體的人，所以答應幫我們做的事，仍然有效。」

歐泊：「你想找一個繼承人？」

科洛林隨口道：「我的時間不多了，不知道哪一天就會死亡，所以必須有個人接替我，把宇宙賦予我的使命繼續下去。」

歐泊心裡一震，說：「不……不是這樣的，不可能，你……」

他再次看著科洛林。

科洛林微微眯起眼，帶著疑惑注視著歐泊的雙眼，他的眉目神色如此熟悉，就像很久之前，歐泊有時候不太高興，雷蒙便微微蹙眉看著他，企圖瞭解他生氣的原因。

歐泊不敢與他對視，恐怕下一刻就會眼眶發紅。

「你可以做基因手術。」歐泊忽然道：「生存手術，不行麼？」

科洛林說：「基因手術並不能無限做下去，這是我最後的五十年生命了。」

歐泊忽然笑了起來，說：「你在騙我。」

「嗯？」科洛林似乎覺得十分有趣，神態像極了每次逗歐泊玩的雷蒙，這令歐泊心裡又是一陣抽痛。

「你很聰明。」科洛林把酒杯放在小機器人的托盤上，說：「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在騙你？」

歐泊說：「我猜的，我覺得你不會死，就像……聽到一個謊話，你可能找不出它的漏洞來，但會覺得它就是謊話……或者說……嗯，是直覺，直覺。」

科洛林說：「我沒有騙你，我相信以宇宙的規律，不可能讓一個生命體無止境地活下去，總會有東西替代自然規律前來取走你的生命，區別只在於是一萬年後，還是在下一秒鐘。」

歐泊道：「那麼我相信起碼不會在最近。」

他心裡鬆了口氣，科洛林說：「希望不會在最近，我還想在不久的未來找個配偶與我共度一生。你覺得會有人看上我這種老男人麼？」

歐泊笑了笑，說：「或許有點難，如果你想找條件相當的配偶的話……我建議你先去做個基因手術，變年輕點。」

科洛林說：「這是個不錯的建議，回去休息吧，我想你不介意在新菲尼克斯里呆幾天。」

歐泊說：「那……晚安。」

科洛林略一點頭，說：「祝你長命百歲。」

歐泊說：「也……祝你長命百歲。」

他躬身告退，原路出來，回到自己的臥室裡，仰頭注視著玻璃落地窗外的浩瀚星空，從旋光之握遙望九百萬光年外的銀河系，它就像天頂一個巨大的渦旋，從極南之處延展出帶著絢爛星光的旋臂，與粉紅色的獅子星系彼此交匯。

他的眼裡噙著淚水，嘴角帶著的微笑甜蜜而憂傷。

這一切全是萊傑森布下的完美計劃，當他看到雷蒙的第一眼時就知道他是科洛林的複製人——歐泊幾乎全明白了。

他甚至瞞過了雷克特，瞞過了所有人。

或許在雷蒙死後萊傑森就萌生了讓他來當臥底的念頭，利用第一次見面時自己那無法遏止的情感衝擊來吸引科洛林的注意力。

科洛林不是他。

歐泊反覆地告訴自己，科洛林不是他，然而科洛林的容貌不停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歐泊快瘋了。

歐泊想殺了自己，他疲憊地躺在床上，過往的屬於自己的記憶就像被扯碎了一般難受，他的內外兩重精神世界在劇烈地衝突，有什麼正要突破萊傑森設下的屏障衝出來，彼此融合。

他懷疑自己會瘋掉，思維一片混亂，斯芬克斯的記憶變得一片模糊，旋光之握的絢爛色彩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甚至記不清自己是誰，在什麼地方了。

歐泊深吸一口氣，竭力把所有的念頭強行驅逐出去，躺著不住喘息，他意識到突如其來的危險，他的意識失控了。

他開始沿著現在的時間與場景回退，躁動不安的精神世界逐漸平息下來，逐步朝前推，從新菲尼克斯到飛船裡，再到幻星人，到星系外圍……最後到斯芬克斯星……回憶順利接上。

不能再想雷蒙，歐泊一想到雷蒙便又開始意識混亂，先前那感覺又來了。

他醒悟到一件事：潛意識裡雷蒙的形象正在與科洛林的重疊，卻無法突破萊傑森設下的屏障。他不能再把這兩個人聯繫起來，必須把科洛林當成科洛林，並不再去回憶雷蒙，把他暫時放著。

他不去想雷蒙，於是逐漸平靜下來，腦海中都是科洛林的形象。

漸漸的，他睡著了。

夢境裡是無邊無際的火焰之海，歐泊渾身赤/裸，站在滾燙的岩石上，熔岩湧來，灼燒著他赤條條的身軀。

一股火海從地平線上掀起千軍萬馬般的熔岩，朝他瘋狂湧來。

「啊——」

歐泊憤然大吼，雙手朝身前一推，大地逐漸冷卻下去，黑色的冷卻岩山不住震顫，整個世界裂開一道不見底的深淵，排山倒海的岩漿衝到溝前，盡數傾洩下去！

歐泊站在裂谷旁，驚懼地喘氣，他朝下望，看見無止盡的黑暗深淵，深淵裡彷彿有一雙眼睛注視著他。

緊接著黑暗從深淵中撲了出來，吞噬了他。

太陽從落地窗外照進來，照在歐泊的眉眼間，他疲憊地睜開眼睛，起身去洗漱，出外吃早飯。

餐廳裡人不多，已經過了吃飯時間，歐泊買完吃的，在大廳裡看到阿倫，問：「科洛林有什麼吩咐嗎？」

阿倫正在與另一名軍官談話，轉身朝他行禮，說：「陛下從今天開始可能都不會見你。」

歐泊說：「大概要多久時間？」

另外那名軍官說：「或許需要三到五天。」

歐泊點了點頭，說：「他沒什麼話對我說的麼？」

阿倫沉吟片刻，與另外那名軍官交換了眼色，那軍官搖了搖頭。

歐泊識相離開，接下來的數天裡他幾乎無事可做，平靜了心情，在臥室裡發呆。

他努力地不再去想記憶裡的雷蒙，而是用科洛林的容貌來完全替代這兩個人，他的思念是如此強烈，強烈得他無法自控。

第三天，他在餐廳裡吃晚飯的時候，阿倫過來朝他說：「陛下吩咐了，如果您等不及的話，現在可以去見他。」

歐泊草草吃完飯，跟著阿倫出去，這一次阿倫沒有再帶他去空中花園，而是帶他進入中央升降平台，劃卡，驗證指紋，繼而退了下來。

平台不斷上升，直到一千零六層，這裡是整個隕星之城的最高處。

這裡只有一條走廊，歐泊走向走廊盡頭的門，意識到自己沒有通行卡，但當他走近的時候，門發出輕響，自動開了。

他走進去，門又再次關上。

科洛林的聲音在歐泊的腦海中響起：

歐泊轉頭尋找科洛林，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歐泊：

科洛林：

歐泊站在空曠的房間中，以意識與科洛林交流：

科洛林：

歐泊：

科洛林：

歐泊靜了下來，開口道：「你在哪裡？」

科洛林：

歐泊凝聚了精神力，大門紋絲不動。

科洛林：

歐泊長長地吁了口氣，房間內的第二道門緩緩開啟。

科洛林：

房門開啟，歐泊走進房內。

裡面只有一個黑色的金屬營養艙，營養艙內充滿了藍色的時光之海溶液，科洛林全身赤/裸，懸浮在營養艙內。

他的容貌已變得年輕，英俊，劍眉濃黑，鼻樑高挺，雙眼中帶著溫暖的意味。

他的頭髮變短了，就像營養艙內燃燒著的黑色火焰，身材雄壯，膚色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胸肌，腹肌勻稱健美，歐泊怔怔地看著他，眼中充滿了依戀之情。

科洛林與歐泊對視良久，歐泊坐了下來，坐在營養艙前，像個小孩一樣打量科洛林，在思想裡說：

科洛林閉上雙眼，不再回應歐泊。

歐泊又道：

科洛林：

歐泊嗯了聲，微微蹙眉，坐著看了他一會兒，又問：

科洛林的表情似乎在笑，沒有回答歐泊。

歐泊坐著坐著有點兒困了，他的腦袋不住耷拉，直到第二天清晨，旋光之握的第一縷陽光從塔外照進來，科洛林的基因改造結束，溶液抽走，黑色營養艙化為無數黑金碎片環繞著他旋轉，繼而變幻成一條黑色的項鏈，戴在他赤/裸乾淨的脖頸上。

他低頭注視歐泊片刻，手掌輕輕前推，低聲道：「我賜予你一場無夢的睡眠。」

歐泊呼吸一窒，微微顫抖，繼而呼吸平穩，均勻，陷入了安詳的夢境裡。

科洛林躬身上前，抱起歐泊，帶著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