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隕星大廈前,科洛林躍下機甲的瞬間,饕再次分解,化為腳鏈纏上他健壯的腳踝。
大廳內軍人來來去去,見到他時俱躬身行禮,而後各忙各的,打了場勝仗就像吃了頓飯般稀鬆平常。
四名將軍跟在他的身後,安多雷道:「陛下的新徒弟呢?那小子做得不錯……」
阿倫以眼神示意別多問,安多雷微一蹙眉。
科洛林帶領四人進入升降台,隕星之王左手握著自己的右手腕,在正中間若有所思地站著,四名將軍肅容站定。
為首最高的一名壯漢肩徽上有五顆星,捋了把頭髮,笑道:「陛下收了學徒?我還沒見過。」
伊索恩伸手比劃,說:「只有這麼高,很聰明的小子。」
科洛林打斷了這個話題,說:「凱薩,你有白頭髮,應該去做基因手術了。」
凱薩無奈地笑了笑,安多雷說:「聽說他看上女蘿星的一個美貌姑娘。」
科洛林打趣道:「原來這才是一直讓我進軍女蘿星的真實目的?」
眾人都笑了起來,凱薩說:「是安多雷給我介紹的,安多雷,你覺得愛莉怎麼樣?」
伊索恩喲的一聲,吹了聲口哨。
安多雷道:「你把那匹烈馬馴服成功了麼?」
凱薩自顧自笑了笑,把軍帽戴上,說:「還差點,她簡直就像座冰山,我總是不知道女人內心在想什麼。」
科洛林朝他們說:「凱薩明顯戀愛了,放他個假,讓他去馴馬如何?」
數人噓聲,阿倫笑道:「這不公平,他剛放完假。」
凱薩說:「我在女蘿星上執勤。」
伊索恩打趣道:「你只是去泡妞,順便執勤。」
科洛林莞爾道:「最近沒有戰事,你們都可以放假。」
伊索恩笑道:「陛下不主動打別人,當然就沒有戰事了。」
科洛林正色道:「打還是要打的,只是不在最近,想休假的話再請假吧。戰後會議我不參加,把該辦的事收拾一下。」
升降台在五百層停下,四名將軍朝科洛林行禮,退出升降台,前往大廳,科洛林繼續上升,回到頂樓空中花園,進入宮殿。
他在王座上坐了足足一個晚上,直到黎明到來,又一直坐到黃昏,冷峻,剛毅,俊美的面容猶如一座雕塑。
軍隊在打掃戰場,第三天的黎明到來。
一縷晨光投入牢房,歐泊倚在囚牢的牆上,屈著腿,一隻手擱在膝上發呆。
一切都結束了,雷克特的計劃全盤告破,自己也被發現了身份。
但不知為什麼,隱隱約約的,他反而有種放下一切,如釋重負的感覺。
歐泊嘆了口氣,他真是有幸嘗到這種滋味的,宇宙中唯一的一個人。
如果從小到大都在雷克特的身邊長大,跟隨他,完成他的信念,或許他這一輩子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科洛林。最後與他轟轟烈烈一戰,死去。
又或者在隕星帝國出生,與這片土地榮辱與共,自然將視雷克特,共和國為生平大仇,追隨科洛林,成為他手中的劍,侵略的刀,在建立他的帝國過程中出一份力量。
科洛林接下來會怎麼做?會殺了他麼?殺了他倒還好了,一了百了……
歐泊嘆了口氣。
「你已經嘆第一百一十七次氣了。」囚牢隔壁,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歐泊馬上蹙眉,這個聲音喚醒了他曾經的記憶,卻十分模糊。
「你是誰?」
「歐泊?」那人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不對,你的聲音怎麼嫩了這麼多?我是吉米森!」
歐泊:「!!」
吉米森一開口,歐泊馬上想起來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歐泊道。
「你變小了?」吉米森從隔壁牢房湊到欄杆前,那裡有個空隙,兩人恰好可以互相看見。
吉米森一頭紅髮,仍然穿著西服外套,歐泊道:「你在這裡多久了?」
吉米森:「你什麼時候來的?」
歐泊:「……」
吉米森:「別著急,我先問,你回答。」
吉米森:「你什麼時候來的?」
歐泊:「一年前,我是來當臥底的。我的老師策劃了一個計劃,但他失敗了,所以我被抓了起來。」
吉米森沉默良久,歐泊開口問他:「你呢?怎麼會在這裡?」
「我的事情經過很簡單。」吉米森說:「傑米臨死前我們得到一張星圖,是關於兩個中子星上的一件寶藏……」
歐泊想起來了,這些事情久遠得就像上輩子的回憶。
「難怪。」歐泊艱難地回憶著當初的一些細節,說:「我說怎麼沒見到你,原來是被隕星軍團的人抓了。」
吉米森苦笑道:「亞澤拉斯也死了,我們都是失敗者,三個失敗者,外加你的老師。一群窩囊廢,烈星快完蛋了吧。」
歐泊不得不承認,他們在科洛林的面前全是失敗者。
「他沒有見過你?」歐泊道。
吉米森:「剛抓住我的時候見過,一個高高的老頭子,白頭髮……」
歐泊說:「你覺得他面熟麼?」
吉米森道:「不,怎麼了?」
歐泊沒有回答,兩人同時嘆了口氣,又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歐泊樂得前仰後合,說:「你被我傳染了。」
吉米森說:「你還是一貫的喜歡苦中作樂。」
歐泊舒了口氣,說:「我現在又是自己了,這些天裡我總覺得自己……很痛苦,快要變成兩個人,在科洛林的面前時時提心吊膽,那滋味不好受……」
吉米森道:「你對他有這麼大的仇恨?為什麼聽你老師的話來當臥底?」
歐泊說:「我為了……」他想起雷蒙,腦子裡卻在那一瞬間不可遏止地出現了科洛林的容貌,這種條件反射的聯想非常痛苦,他根本無法緬懷自己的愛人,每次想籍思念愛人減輕痛苦時卻無法避免地想到那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仇敵。
歐泊道:「為了烈星。」
吉米森笑了笑。
歐泊道:「說句實話,成功也好,失敗也好,知道結果以後輕鬆了很多,我太累了,我根本不適合這份工作,死了會輕鬆得多……」
吉米森說:「你大可以不用這麼想的,我和傑米從小到大就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失去傑米以後,這些天裡我想了很多。拿雷蒙說吧,雷蒙是為了保護烈星而死,犧牲在一場轟轟烈烈的戰役裡,在我們傭兵眼中,是對生命價值的肯定。」
歐泊說:「那不一樣,那是侵略。」
吉米森嗤笑道:「傭兵們的侵略還少了?鎮壓星球叛亂,帶著僱主去開荒,殺當地人,要麼就是看到什麼好的,大家動手搶,你是傭兵,所以覺得不用講理,大家也覺得好東西就該給有武力的人得到,所有人都認為理所當然。」
「十二星雲傭兵團就經常接這種任務,鑽星盟律法的空子,還有,你沒見過凱爾雷還在的時候,他比亞澤拉斯還要喪心病狂,最後兩派各執己見,亂殺一氣,最後亞澤拉斯贏了,把他……」
歐泊說:「科洛林說過,把他永遠關了起來,怎麼不殺他?真奇怪。」
「啊,是的。」吉米森同情地點頭,說:「你也覺得應該殺了他以免洩露口風,你看,我們都是這麼想的,這就是烈星的邏輯,該殺的時候殺,殺的人多了,也總免不了被人殺,不是被壞人殺,就是被怪物殺,偶爾還會站錯隊被好人殺,被奇怪的玩意吃進肚子裡消化掉……我不知道凱爾雷現在怎麼想,不過我覺得先王說不定被砍了手腳,現在又狼狽又滑稽。曾經發誓追隨他的人全部白死了。」
歐泊哭笑不得,曾經的那些仇恨,那些鮮血,就這麼平平淡淡地從吉米森口中說出來。
歐泊道:「既然這麼說,你為什麼來復仇?」
吉米森說:「我執著,如果傑米不是我的另一半生命,只是戰友,或許我就不會管了,普通的戰友還沒有到讓我付出下半輩子生命,押在復仇上的地步,但死的人是傑米森,所以我必須殺死科洛林,因為他拿走了我的一半靈魂……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歐泊說:「那麼我也有必須殺他的理由。」
吉米森道:「等吧,我猜他不會處死你,他活了幾千年,一向很有耐心。」
歐泊嗯了聲,不處死他又能怎麼樣呢?
更重要的是,他是為了替所愛的人報仇而來的。
他背靠牆壁,和吉米森聊起烈星的那些往事,他只有這些可以說了,在他的生命裡,只有這段記憶令他視作珍寶,快樂的,開心的,吉米森知道的比他更多,兩人說到辦事處,說到吵吵嚷嚷的大廳,貨不對版的任務,以及被僱主坑過的傭兵團……
「哈哈哈哈——」歐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吉米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你知道烏爾卡那傢伙的……」
歐泊說:「那兩隻怪物在做什麼?」
吉米森道:「我給你描述一次……當時的場面就是……在民居裡,一隻觸鬚人把它的觸鬚伸進另外一個觸鬚人頭頂的洞裡……」
歐泊:「哈哈哈哈——到底為什麼!」
吉米森:「烏爾卡不知道走開,站在民居外看……還給它們拍照……」
歐泊:「……」
吉米森:「那兩隻觸鬚人就報警了,然後大叫流氓!流氓!這種事情看也就算了,怎麼能拍照!最後烏爾卡他……他因為窺探異星種族交\配的罪名,被、被關了三個月牢房……」
歐泊笑得在地上打滾,兩人一起放聲大笑,忽然吉米森警覺地停止了笑,說:「噓……」
歐泊的清脆童聲還在笑,片刻後他也聽見了——腳步聲。
他勉強收攝住笑聲,兩人不再交談,背靠背抵著同一面牆各自靜靜坐著。
渾厚的男聲說:「這麼樂觀?」
安多雷的聲音道:「我發現他和傭兵,士兵們更談得來。」
獄卒過來打開激光牢門,歐泊抬眼看,見安多雷帶來了另一個人,他的肩徽上有五顆星,這是他在新菲尼克斯見到的軍銜最高的軍官了。
他戴著頂軍帽,軍帽下現出略帶花白的頭髮,身形和安多雷差不多魁梧,年紀也最大,眼角有不太明顯的魚尾紋,就像個平易近人的大叔。
「這是凱薩。」安多雷說。
凱薩笑道:「你好,歐泊。」
歐泊略一點頭起身,以為他是來帶自己走的,卻見凱薩進了囚牢。獄卒也沒有關上牢門,安多雷進來支起桌子椅子,在一旁坐下。
凱薩朝他點頭。
歐泊讀凱薩的心,知道他只是單純地來看看自己,因為自己是科洛林的學徒,聊聊天,表示一下自己的關懷,沒有別的目的。
「這是女蘿之母的果殼嗎?」歐泊注意到凱薩的手上拴著一條手鏈。
凱薩笑道:「你也見過?」
他解下手鏈,遞給歐泊,歐泊看了一會兒把手鏈還給他,說:「嗯,女蘿星每個人出生都能得到一枚,當地人會把這個果殼送給自己的愛人。」
安多雷道:「還有這種規矩?沒聽你說過。」
凱薩笑了起來,戴上手鏈,點了點頭,說:「有的,愛莉的妹妹也告訴過我。」
「愛莉?」歐泊似乎想起了這個名字。
「女蘿星聯合議會的主席。」凱薩笑道:「一個女強人,你也聽說過她?」
「啊……」歐泊想起來了,但他答道:「可能聽過,我還聽說女蘿之母很喜歡男生。你上過樹頂嗎?」
凱薩自嘲地笑了笑,說:「沒有,老頭子沒有精力爬樹,不像你們年輕人。」
歐泊嗯了聲,這個囚牢外光線正好,建在隕星大廈最邊沿,足有三百多層高,要越獄也逃不到哪兒去,利用信念之力,控制凱薩與安多雷把自己帶走?只怕剛走出一步就會被科洛林發現,事到如今,他反而哪裡也不想去了。
安多雷起身,在囚室裡巡了一圈看環境,說:「設備還可以,應該是陛下設置的私人囚牢,隔壁關的是什麼人?」
凱薩說:「一名傭兵,上次扎爾克那小孩子抓回來的。」
吉米森一直靜靜聽著他們的談話,沒有開口。
「你們的年紀比老師還大嗎?」歐泊道。
「不。」凱薩說:「他的年紀最大,就像我們的兄長,七位將軍裡,除去犧牲的三名,我的資歷已經是最早追隨他的,安多雷,伊索恩,阿倫都是我的後輩,陛下為什麼把你關起來了?方便說說麼?是否需要我為你解釋什麼你不方便出口的話?」
安多雷徵詢地看了凱薩一眼,歐泊捕捉到這短暫瞬間他們心裡想的事,說:「是我犯了錯,讓老師生氣了,別去幫我求情。」
凱薩與安多雷都笑了起來。
「你心裡有數就行。」凱薩說:「其實也只是聽說你來了,所以來看看你。陛下或許只是一時心情不太好,不會特別為難你的。」
安多雷說:「他有自己的原則,不會因為小事情遷怒給你,你既然知道這麼想,就需要自己檢討一段時間。」
凱薩點了點頭,說:「年輕人,可以理解。」
安多雷說:「這段時間裡,你需要自我反省,多想想,總是好的。」
歐泊知道他們想的內容,都認為科洛林把他暫時收押,是給他一個機會,他也不說明自己的處境了,保持現在與凱薩與安多雷的關係,反而更令他容易接受。
歐泊說:「我知道了。」
凱薩拿出一瓶酒,放在桌上,說:「過段時間我們會再來看看你。」
歐泊道:「祝你戀愛順利。」
凱薩又不禁莞爾,就連安多雷也笑了起來,歐泊說:「戀愛可以令人年輕很多,你應該去做個基因手術。」
「是的。」凱薩離開牢房,說:「陛下的身邊已經很久沒有新鮮血液的注入了,比起極光隼那一撥人,我更喜歡你。」
安多雷道:「年輕人總是有種我們老頭子比不上的朝氣。」
兩名將軍並肩離去。
歐泊旋轉桌上的酒瓶,擰開女蘿烈酒的瓶蓋,問道:「烈酒,佳釀,吉米森,嘗嘗麼?」
吉米森說:「來點,那倆傢伙是什麼人?」
歐泊:「科洛林手下四將軍裡的兩個……」
吉米森把嘴湊到柵欄邊,歐泊兩手艱難地抱著酒瓶灌給他喝,自己又喝了些,來來去去,兩人把一瓶酒喝空了,歐泊敲著酒瓶,在囚牢裡大聲唱歌。
外面入夜,星河在晴朗的天空中閃爍,吉米森開始發酒瘋,學著土狼一般嗷嗷叫,歐泊大聲唱著B-11上以前母親唱給他聽的兒歌。
「好聽!」吉米森瘋狂鼓掌。
歐泊道:「來一個來一個!輪到你了!」
兩人就像瘋子般自娛自樂,撞來撞去,吉米森提氣,大聲唱道:「熱血與戰意凝聚在我們的心裡……」
歐泊:「換一個換一個,別來國歌!聽膩了!」
吉米森:「你來一個!」
歐泊:「給你唱個……我媽唱的……嗝兒,過去已不再,看不見未來……」
吉米森:「不……不好聽!」
腳步聲再次傳來,歐泊喝得滿臉通紅,小孩的醉眼朦朧,問:「還有酒麼?再來點?」
「有人要見你。」為首的軍官道。
歐泊的身體太小了,從前喝女蘿果酒時還不至於這麼容易醉,然而凱薩帶來的不是普通貨色,半瓶陳年佳釀下肚,被一個十歲小孩的身體消化,酒精濃度足夠令他渾渾噩噩,走路晃來晃去。
「祝你長命百歲——」吉米森倚在柵欄旁,無奈道:「來生再會——」
「你也是,戰友——」歐泊說:「不要思念我……」
軍官把歐泊帶了出去,站上升降板,最後在空中花園外停下,一手作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自己進去。
「陛下有話想問您。」那軍官說。
歐泊搖搖晃晃地走進空中花園一步,清新的夜風吹來,令他清醒了些。
科洛林要問他什麼?歐泊的心砰砰地跳,沒有想到這麼快他就會直面這場無法逃避的審問,他下意識地轉了個身,想回囚牢去,卻想到這不可能。
他走到平台邊緣,生出如果跳下去會不會一了百了的念頭……然而轉念一想,該來的總會來。
他拖著疲憊的腳步,登上宮殿正門,一片黑暗裡,殿頂的天花板旋轉著自然的星光。
整個宮殿的外牆變成一片透明,彷彿由水晶所鑄就,光在柱子,牆壁,天花板上折射來去,猶如另一個充滿輝光與夢幻的星湖。
科洛林坐在他的王座上,看著歐泊。
歐泊站在大廳中央,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小很小,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科洛林說:「看在你對我短暫的,少有的,稍縱即逝的真心與感情上,我賜予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放下你的過去,從今天起,追隨在我的身邊,一切既往不咎。」
歐泊孤零零地站在廳內,身上帶著酒氣,怔怔地看著他,許久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他說:「你不是雷蒙,我還是歐泊,我不會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