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看來雷克特對你的影響。」科洛林沉聲道：「比我想像中的要更深，也更徹底。」

　　歐泊喃喃道：「我只跟隨在他的身邊短短幾年。」

　　「嗯。」科洛林說：「那麼你應當是為了烈星的榮辱，以及你的戰友的生命，來執行這個任務了，我敬佩英雄，這個宇宙中已經很少出現英雄了。現在我把你的表態，當做你對隕星之王最後的拒絕。」

　　歐泊點了點頭，科洛林道：「我尊重你的意願，歐泊，所以我將治你的罪。」

　　歐泊說：「殺了我？說說看，你想讓我怎麼死？」

　　科洛林眉毛一揚，說：「我答應了雷克特不能殺你。」

　　歐泊臉上帶著醉酒的紅暈，無所謂道：「那麼把我關起來一輩子？」

　　科洛林說：「我想來想去，只能想到一個最好的辦法，你要聽聽我打算怎麼處決你麼？」

　　歐泊：「說。」

　　科洛林手肘支在王座的扶手上，翹著二郎腿，黑金腳鏈在他的腳踝上折射著星光。

　　「我會為你建一個最堅固的囚籠。」科洛林說：「用饕的記憶盔甲分離出來，像一個箱子。注入時間之海，把你浸泡在這個箱子裡，它會永恆地修補你的身體，不讓你老去，死去……再把你送到伊斯祖爾上，不，送到伊斯祖爾裡。」

　　歐泊靜靜地聽著。

　　「送到恆星之中。」科洛林注視著歐泊的雙眼，說：「那是我親手點燃的第一枚恆星，你會沉沒在氫與氦聚變的潮水裡，並呆在那個囚籠中……」

　　歐泊說：「但恆星終究會死的。」

　　「嗯。」科洛林點頭道：「囚禁你兩百億年，直到伊斯祖爾壽命終結，坍縮，成為一個黑洞，把你壓縮進黑洞裡，在黑洞之中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

　　歐泊說：「沒有時間。」

　　「所以你也稱不上死了沒有。」科洛林說：「收攝到臨界點的一剎那，時間就會靜止在最後一刻。你不在過去，也不會離開現在，前往未來，那是真正的永存。你的腦電波無法活動，靈魂也無從逃逸，永遠存在著，卻又不存在……」

　　兩百億年的漫長歲月，歐泊幾乎無法想像。

　　他們就這麼靜靜地彼此對視，歐泊說：「好的，永別了，陛下。」

　　他釋放出信念之力，它十分弱小，卻逾發堅定，輕輕碰觸科洛林的思維領域，卻無情地被他擋在外面。

　　科洛林漠然道：「你背叛了我，歐泊，你知道這一刻我是什麼心情麼？」

　　歐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是當你背叛我們老師的那一刻，他現在的心情。」

　　科洛林長長地出了口氣，抬起右手，虛虛平撫而過，說：「你還沒有醒悟？你必須朝我懺悔。」

　　歐泊道：「不，不會的，我們每個人都堅持著自己認為對的事。」

　　科洛林五指一收，歐泊登時受到一陣磅礡的巨力，重逾千斤的壓力施諸於他的身上，壓得他單膝跪地。

　　歐泊道：「你能用你的信念壓制我，卻無法令我說出口，就算你在夢境裡催眠我，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說的。」

　　科洛林的瞳孔微微收縮，歐泊笑了起來，毫無畏懼地說：「對，現在的我，才是最真實的我。」

　　科洛林撤去信念之力，瞇起眼，歐泊喃喃道：「不用信念之力，我也能知道你的心裡在想什麼。你想看看我真正的精神世界麼？」

　　歐泊釋放出自己所有的信念，構築出精神領域。

　　科洛林一怔，在他們的身前，信念的撞擊一方是洶湧的烈火與熔岩，另一方則是浩瀚的，漆黑的夜晚與無數閃爍的繁星。

　　在那旋轉的星空下站著歐泊十歲的身體，星光映著他稚嫩的面容。

　　「老師。」歐泊說：「你想不想聽聽我真正的過去？」

　　「說吧。」科洛林說：「在天亮之前說完。」

　　歐泊說：「我出生在一個礦產星球上，那個地方名叫B-11，你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歐泊開始講述他的過去，星空閃爍不定，他從雷克特抵達B-11的第一天說起，科洛林始終沉默，歐泊放開了自己的精神領域，直到他短暫地停下，說：「你知不知道，曾經有一個你的複製人，他的名字叫做雷蒙。」

　　「他在出生時尚無名字，只是看到一個標籤，便給自己起了名。」

　　「他沒有過去，也不相信自己有未來。」

　　「他只是遵循著你的基因裡固有的記憶，受潛意識驅使來到烈星，不自覺地走著你的老路……」

　　「他想給我做基因手術，讓我活得長一點，和他在一起，生活一輩子……」

　　歐泊說：「但是他最後死在了你的手下，和我們其他戰友一樣，你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只用了輕巧一炮，就令他們化為灰燼與浮塵……」

　　科洛林喃喃道：「原來是這樣，歐泊。一切終於有了解釋。最開始我只以為你是萊傑森派來的，從烈星選取的奸細，畢竟你對我表現得太不合常理，我花了不少心思在你的身上，只想驅除他對你記憶的影響……後來得知你是雷克特派來的臥底，沒想到其中還有這層關係。複製人？我想這只是萊傑森給你開的一個玩笑吧，歐泊。」

　　「我從來沒有製造過關於自己的任何複製人，你覺得一個人要有多瘋狂才會主動拿自己去複製？」

　　歐泊剎那一怔。

　　科洛林莞爾道：「所以你再一次被萊傑森騙了，他通過給你製造一段虛假的記憶，來騙過所有人。而我可憐的小徒弟，根本就沒有什麼複製人，也沒有什麼B-11星，沒有你說的雷蒙……那一切只是他在你腦海中編織的虛假記憶，他為你精心準備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並為它譜寫了最有用的結局。接著，他把你推到我的面前。」

　　「不是你製造的他？！」歐泊大聲道：「這不可能！雷蒙是真實存在的！！他不是編造出來的記憶！」

　　科洛林無奈笑道：「忘了它吧，歐泊，你以為你經歷了難忘的人生，其實它們都是萊傑森寫的一本纏綿悱惻，聲淚俱下的劇本而已。」

　　「他不知道用什麼手段把你拐騙到群星聖堂，抹消你在那以前的所有記憶，再給你塞進去一段他製造的新的人生，於是在你醒來的那一刻，你就相信一切是真的了。雷克特為什麼對你不冷不熱？很簡單，因為他在你獲得這些記憶前，根本就不認識你，你也不是他的徒弟，而是萊傑森選中的，繼極光隼之後的又一名奸細。所有的東西都是假的，你被騙了。」

　　「這不可能……不會的！」歐泊剎那只覺一陣暈眩，他彷彿抓到了什麼關鍵點，說：「不！我很肯定雷蒙是曾經存在的！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記得他！！所有的……」

　　倏然間歐泊想起一件事。

　　在他來當臥底的時候，萊傑森說了，他會修改所有與歐泊有關係的人的記憶以免露餡，也就是說，關於雷蒙的也……

　　科洛林道：「還有什麼想法？歐泊。」

　　歐泊不住發抖，科洛林道：「在處決你以前，我仍然是你的老師，你依舊是我最疼愛的弟子，歐泊，有什麼難題，不妨求助於老師，或許我能為你解決？」

　　歐泊顫聲道：「萊傑森確實修改了所有的記憶，沒有人能證明了，但我不相信……雷蒙的存在不是假的。雷蒙他……」

　　科洛林道：「不可能，他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而且他怎麼知道有誰見過雷蒙？很明顯了，萊傑森那傢伙從來不懂什麼是愛情，他只愛自己。他簡單，偷工減料，毫無誠意地在記憶世界裡為你描繪出一個情感對象，根據你剛才所述，那個叫雷蒙的玩意就是個空殼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愛上你，更不知道你為什麼愛上他，這源於編記憶的人在偷懶，但我想你未免也太渴望愛了，你從小到大很孤獨，一點點對你表達出的感情就能令你瘋狂的回應。萊傑森編製了一段破綻百出的感情戲，而你則真正地愛上了這個假想的情人……或許，我也起到了不少作用？」

　　「不，不。」歐泊喃喃道。

　　科洛林又冷冷道：「雷克特對你的影響則是令你先入為主，你變得和他一樣固執，以致你對我表現出來的關懷，在你身上的付出視而不見……」

　　歐泊道：「不可能，至少給我一個證據，我才能相信。」

　　科洛林隨口道：「萊傑森修改了所有人的記憶？只怕未必，我相信有幾個傢伙他是沒法動的。你要證據麼？給你就是了。」

　　「首先。」科洛林道：「扳手已經繼任過傭兵王，估計萊傑森要直接影響他有點難度。」

　　「對！」歐泊說：「萊傑森沒法靠近扳手。」

　　「不一定。」科洛林注視著歐泊的眼睛，目光裡帶著笑意，說：「連亞澤拉斯都被我殺了，要進入隕星大廈，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除了扳手，還有一個人……」

　　「卡倫斯！」歐泊道：「啟明星卡倫斯！他也見過雷蒙，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他還聽我說過關於雷蒙的事。」

　　科洛林瞇起眼，沉默片刻，神情略有點異樣，彷彿想到了什麼。

　　而後他低聲說：「這是在爭取你的時間麼？不要在我面前玩小聰明，你知道我不能把卡倫斯抓到面前來，也讀不了他的心，不過我想花點時間是能考證這點的，但在那之前，我會把你先送進恆星裡去。」

　　「不……我起碼得弄清楚這個再死。」歐泊說：「老師，別這樣。」

　　科洛林的語氣很平靜，說：「那麼我應該先把你關起來，讓你永遠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這樣才足夠懲罰你，準備啟程吧，歐泊，迎接你的死亡與永生。」

　　歐泊急促地喘息，又想到一件事：「再不然我們去過的地方，那個象牙塔2號實驗場，也會留下痕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歐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內心充滿了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慌，萬一那個星球上真的什麼也沒有呢？」

　　科洛林說：「我可不打算跑這麼遠，說不定雷克特與萊傑森正在那裡布下陷阱，等著我自投羅網呢，這是你們的連環計麼？」

　　歐泊：「……」

　　科洛林冷冷道：「求饒，向我懺悔。否則你永遠不會得到答案，或者說其實你心裡已經清楚得很了。」

　　歐泊靜了一會，說：「別這樣，老師。」

　　許久的沉默後，科洛林長長嘆了口氣。

　　科洛林道：「你的信念之火已經徹底熄滅了，我憐憫你，看在你曾經全心全意地依賴我的份上，現在想或許還有一個人——被關在我的私牢裡，陽光雙子之一的吉米森，他見過你的幻想愛人麼？根據你所述，應該在南門星系見過，我記得他們在永晝之星上殺了我的親衛隊長黑鷹。」

　　「吉米森！」歐泊道：「對！他還在！」

　　歐泊終於找到了他的救命稻草。

　　科洛林的眼中帶著同情，不知是在同情歐泊，還是同情他自己，他說：「按照你的描述，你們當時的委託有交集。而萊傑森還沒有這個本事，跑到我的地盤來改囚犯記憶。」

　　歐泊道：「問問他，他一定記得雷蒙，雷蒙和他們見過不止一面……對！問他！讓他過來。」

　　科洛林起身，說：「你確定讓他過來？我猜吉米森多半抱著與我同歸於盡的念頭，為免令你的戰友血濺當場，我覺得最好還是由我過去見他，歐泊，要一起來麼？」

　　歐泊看著科洛林，心裡湧起一股恐懼，那是前所未有的，信念遭到最強烈的動搖的恐懼，彷彿一瞬間質疑了他的所有，他的靈魂與他的生命，他的過往與他的未來。

　　「你的心裡在害怕。」科洛林笑了笑，說：「那麼就留在這裡吧，老師一定會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

　　他離開空中花園，前往囚牢，把歐泊獨自留在大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