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逃生艙拖著火焰在戰衛五降落，擊穿了溫室的頂棚，發出一陣巨響。艙蓋彈開，巨型生化溫室裡是茂密的森林。

「我現在回去開飛船，來接你去、去……治療。一定能治好的，相信我。」歐泊道。

「不……別管我。」雷蒙說：「生化機器人按照星盟公約會被銷毀，誰也不能窩藏……藏有人造生命體是重罪……你把我的傭兵日記帶回去……」

「別這麼說！」歐泊朝雷蒙哭著大吼道。

雷蒙不再吭聲了，歐泊擦了把眼淚，滿臉黑灰，哽咽道：「你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

他脫下外套，裹著雷蒙的軀體，把他抱出逃生艙，雷蒙輕了很多，殘存的酸液仍在腐蝕他的身體，歐泊把他放在地上，再脫下背心去找水，浸濕了水給他擦洗。

雷蒙的腹腔內有許多髮絲般細的閃光金屬線，纏繞著他的內臟與骨骼，歐泊不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只得發著抖把它們全塞回去。

他把雷蒙的傷口整理好後已出了一身汗，背著他啟程，e7跟在歐泊的身後，在崎嶇不平的濕土上顛來顛去。歐泊走了一段路，並不時檢視周圍環境，戰衛五是傭兵之國的農業星球，生態溫室裡應該不會有猛獸。

「你痛麼？」歐泊問：「雷蒙。」

「我的痛覺模式自動關閉了。」雷蒙答道。

歐泊背上的肌肉貼著雷蒙黏糊糊的血肉，他感覺到雷蒙的心臟在緩慢搏動，原子爐與他的心室融為一體。

血液貼著歐泊□的背脊淌下，浸濕了他的長褲，沿著他的腿淌下來，注入他的軍靴裡。

他換了個方式，把雷蒙抱在身前，說：「我得把你找個地方藏起來，夥計，動一下，能撐住麼？」

雷蒙沒有說話，歐泊抱著他爬上一棵不太高的樹，把他放在樹杈上，把e7放在他身邊，又抽出腰畔匕首，塞在雷蒙完好的手裡，握著他的手指屈曲成拳。

「雷蒙，你還活著麼？」歐泊道。

雷蒙眼珠轉過來，安靜地看著他。

歐泊說：「你什麼時候會沒電？我是說你的能源……我得暫時離開這裡一會兒，你的心臟能負荷住麼？」

「能。」雷蒙只說了一個字。

歐泊道：「你能動麼？有野獸過來你得趕走它們，e7在這裡陪你……」

歐泊的聲音沙啞，雙眼通紅，又說：「e7，朝時代-vi發出定位訊號。」

e7嘀嘀嘀地亮燈，歐泊把它卡在兩根樹杈中間，說：「我很快就回來。」

他躍下大樹，倒退著走了幾步，認清周圍的地形，接著轉身以奔跑的方式穿過樹林，尋找溫室出口。他找到一條農業機器人通行的軌道，便循著它跑向軌道盡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有人嗎？！」歐泊喊道。

歐泊撲到一間透明的玻璃房外猛地敲窗，裡面聚集著不少傭兵，正在看全息通訊里亞澤拉斯的戰後講話，發出瘋狂的歡呼，彼此擁抱並揮拳。

歐泊焦急地拍落地窗，裡面有人轉過頭，嚇了一跳，好幾名傭兵馬上抓起武器衝出來。

「舉起雙手！」有人朝他喝道：「戰爭結束了！你們的王已經逃了！馬上投降！」

「自己人！我是傭兵！」歐泊道：「別！別開槍！」

為首一人放鬆了點兒，說：「逃兵？出示你的傭兵日記。」

他舉起雙手，意識到自己的傭兵日記還留在雷蒙身上，這下糟了。

「歐泊？！」後面有人認出了他。

「席德！」歐泊喊道：「是你嗎？席德！」

席德大叫著衝出來與歐泊擁抱，歐泊心情沉重地在他背上拍了拍，說：「我不是逃兵，我參加了最後一戰，逃生艙剛墜落不久……」

「嘿！」迅也過來了，說：「他是我們認識的，這傢伙不可能當逃兵，相信我，他沒有那個腦子……但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傭兵收起武器，說：「我們贏了！看！」

全息通訊中響起亞澤拉斯的講話：

「我們的仇還未得報……假以時日，科洛林將獲得他應有的代價……」

歐泊鬆了口氣，問道：「你們怎麼在這裡？」

席德道：「工會分派給我們的任務是守護戰衛五，我們差點兒就被打殘了，科洛林不知道為什麼，臨時改變了目標，我給你找件外套穿上？怎麼全身都是血，我的老天……」

歐泊道：「不要外套，我要飛船，有很急的事情要回烈星去，迅，你們的飛船在戰衛五麼？可以借給我嗎？不……你只要把我送回烈星去就行了。」

迅道：「又怎麼了？你這個婆婆媽媽的傢伙。雷蒙呢？」

歐泊呼吸一窒，說：「他……已經回去了。」

席德與迅的眼睛都有點發紅，歐泊意識到了什麼，忙解釋道：「他沒有陣亡，別想多了……」

席德鬆了口氣，說：「留下來先休息，待會兒就有星航公司的船送所有傭兵回烈星。」

歐泊道：「不不，我不能耽擱，帶我去你們的飛船。」

席德與迅都沒有說話，迅懷疑地打量著歐泊，席德用徵求的眼神看他，迅點了點頭，穿上外套，說：「在這等著，我去開飛船。」

歐泊道：「帶我去，我跟你走，飛船在什麼地方？」

迅不耐煩道：「轟炸的時候地下停機坪已經關了！我得讓人把飛船拖出來！你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歐泊只得讓步，說：「謝謝，我在這兒等著。」

「席德，你帶他去洗個臉。」迅拿了電子鑰匙，穿過正在慶祝的傭兵們，從側門出去。

歐泊站了一會兒，前去找洗手間，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自己滿臉血污，頭上，身上全是血塊，難怪被人當成逃兵。他心事重重地擰開水，胡亂抹了下臉，把頭伸到冷水下衝洗，用洗手間裡的清潔藻草草刮乾淨赤膊上的血與泥，翻身坐到洗手台上，脫下軍靴，把它放到水下衝。

席德拿著件外套過來，說：「你需要洗個澡麼？」

「不了。」歐泊接過外套穿上，嘆了口氣，說：「還好你們在這裡，否則我要被當做逃兵押回烈星了。」

席德道：「雷蒙呢？他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歐泊道：「我和他在……任務中分開了，嗯。正打算回去找他，還有點事，扳手回到烈星了麼？」

席德探頭朝大廳裡的全息屏幕看了一眼，說：「剛剛亞澤拉斯說已經回來了。」

這裡是個臨時避難所，傭兵越來越多，歐泊出來坐在沙發上，有人遞給他吃的，說：「剛從前線下來？辛苦了。」

「是啊。」歐泊接過吃了點東西，喝了杯熱可可飲料，心裡舒服了些，不停有人重複地問他一些關於母艦與科洛林的問題，歐泊心不在焉地大致回答，偶爾胡編亂造幾句，腦子裡卻在想雷蒙的事。

回去後該怎麼辦？傭兵守則第一條便是無條件遵守星盟三則。任何委託過程不得與人權憲章、智能機器約束條約與星盟安全公約起衝突。

智能機器約束條約是：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有義務向所在地區警方舉報生物機器人的存在，並由當地執法機關銷毀，備檔。殘骸上報星盟安全總部。團體與個人不得以任何藉口藏匿，研發或是使用生物機器人，違者以從犯論處，最高可判處死刑。

把雷蒙帶回烈星上，能送進醫院嗎？歐泊不敢冒這個險，雷蒙是一名註冊傭兵，理應在自己的星球獲得救助，但他是機器人……或者說他有一大半是機器人。就怕烈星不願意承認他的身份。

朝其他人求助呢？亞澤拉斯會冒這個險救他麼？

假設送去醫院，射線治療儀能把他治好嗎？

一名傭兵：「席德，你的朋友沒事吧。」

歐泊意識到自己的表現有點失常，他勉強定了定神，說：「我……很好。」

「是戰後綜合徵？」有人道：「兄弟，我看你剛進來的時候情況很糟，找個醫生幫你看看？」

歐泊擺手示意無妨，很快又回到了他的思考中，醫生……找一名醫生給雷蒙看呢？他的身體構造非常複雜，一半是人體組織器官，另一半則是機械與那些複雜的線……骨骼倒是好說，就怕醫生也沒有辦法把金屬線和內臟復原，雷蒙清楚自己的身體構造嗎？多半不清楚，只有回去找他的製造者，希望製造者還活著，但這個可能微乎其微……

歐泊近乎絕望了，但首要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必須想個辦法，先把雷蒙藏起來再說。

「走吧。」迅回來了，說：「我開飛船，送你回去。」

席德道：「歐泊？」

歐泊從沉思中回過神，發現身邊的傭兵們都警惕地看著他，有人道：「迅，你帶這小子回去？」

一人與迅小聲交談，歐泊起身道：「飛船在什麼地方？」

席德說：「歐泊，你需要找醫生麼？」

歐泊道：「我正想找個醫……不，我是說……先上飛船吧，迅，走。」

迅朝他的朋友道：「沒關係，他不可能……我心裡有數，走吧。席德，你要一起麼？還是留在這裡？」

歐泊上了未來領主號，飛船裡比起他們許久以前出任務的時候漂亮多了，佈置得像個溫馨的小家，席德上來，說：「半小時才到烈星，你可以去洗個澡。」

歐泊搖了搖頭，隨口道：「佈置得很不錯。」

「都是迅去買的。」席德笑道，他躺在沙發上，迅去設定航路，歐泊注意到他們的武器都沒有解下來，知道自己的表現太反常了，迅怕他會突然發瘋做出什麼離譜的事。

歐泊識趣地坐在沙發上，席德拿了瓶酒給他喝，說：「女蘿果酒，有助於寧神，你喝了會好過點。」

「催眠的麼？」歐泊端詳瓶子標籤，說：「我現在不能睡覺，有重要的事情做，謝謝你的好意。」

迅隨口道：「席德，給他瓶綠水星的氣泡酒。」

歐泊喝了點氣泡酒，心裡鎮定了很多，他實在太疲勞了，卻不得不強撐著。

不到半小時便抵達烈星，歐泊去開艙門，迅道：「還沒停穩！瘋子！你就不能等等嗎？！」

飛船落地，歐泊打開艙門，說：「席德，迅。」

他倒退著走了幾步，說：「我欠你們倆一個情，以後我會報答你們的。」

席德道：「歐泊，等等！」

歐泊正要轉身時再次被叫住，席德與迅俱是眉頭深鎖，不認識般地打量著他。

「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麼？」席德道：「歐泊，如果有用得上我和迅的地方，請不要自己承擔。」

「謝謝。」歐泊點頭道：「我想先……自己解決，是件非常麻煩的事，不能把你們拖下水。」

席德道：「你答應我，歐泊，如果實在沒辦法了，我想，錢是不是能……」

歐泊示意他這樣就可以了，說：「謝謝，我明白，真的很感謝。對了，極光隼有一句話，讓我帶給亞澤拉斯，麻煩你們幫我轉達……」

他把極光隼所說的轉告席德，席德說：「這不太……我是說，亞澤拉斯肯定會提防。」

迅粗暴地打斷了他，說：「我們只要告訴羅森，讓他去轉達就行了。」

歐泊點了點頭，朝席德與迅行了個傭兵禮，說：「祝你們長命百歲。」繼而轉身跑出了停機坪。

回到烈星上，重力令他十分疲勞，他不顧一切地奔跑，幾乎透支了所有體力，找到一輛磁懸浮車，開著它回到戰魂之城。

亞澤拉斯的講話剛結束，一片廢墟，滿目瘡痍，歐泊找到公會臨時辦事點的排隊櫃檯，不顧一切地插隊進去，說：「幫我查一下煙與劍傭兵團的飛船時代-vi在什麼地方……」

一句話未說完他便被粗暴地拖了出去，有人吼道：「別插隊！這裡是查死亡親屬與戰友的！」

歐泊帶著淚水喊道：「幫我個忙！求你了！」

「不行！」又有人道：「別他媽找揍，告訴你！我已經不想活了！」

「別這樣！你們別這樣！」一人擠上來分開歐泊與憤怒的排隊傭兵群，有人告訴他：「臨時停機坪在3號廣場，朝戰魂大廈後面走，說不定能找到你的飛船。」

歐泊扔下這裡的爛攤子，衝過中央廣場，在停機坪上找到了他的飛船，意識到沒有射線治療儀——於是他又跑回臨時救助點，露天醫院裡躺滿了傭兵，先前他提供的射線治療儀已經找不到了。

「我在戰時出借了一台治療儀！」歐泊朝一個醫生道：「現在把它還給我！」

醫生莫名其妙，說：「給他一針鎮定劑……先生，你的手受傷了……」

幾個機器人圍著歐泊，醫生道：「我幫你治傷。」

歐泊的左手缺了拇指與食指，先前未覺得，現在被提醒了只覺鑽心的疼痛，射線照射下他的指骨開始再生，麻癢與疼痛令他不住顫抖。

「好了。」醫生道：「你需要休息會兒，再生後的肢體不要碰觸重物，不要劇烈運動，至少要保持九十個宇宙日，裡面是軟骨，非常脆弱……」

歐泊道：「不不，我的戰友也需要這個。」

「把他帶到這裡來。」醫生說：「送他過來，我們會提供醫療……」

歐泊看了看四周，搶過一台治療儀，反手甩在背上轉身就跑。

「抓住他！」醫生馬上喊道。

傭兵們一陣騷動，醫生去報警，歐泊一路跑出了醫院，沖上飛船關上艙門，啟動時代-vi，飛向戰衛五。

未來領主號在戰衛五停機坪降落，迅蹙眉道：「席德？」

席德過來看了一眼，說：「那不是歐泊和雷蒙的飛船麼？怎麼又回來了？」

時代-vi噴發著火焰飛向中央生態溫室頂棚，啟動電磁炮將穹頂轟出一個缺口，進入森林地區著陸。

飛船壓垮了五六棵大樹，歐泊跑了出來，喊道：「e7！」

e7投射出紅光，歐泊爬上樹去，謝天謝地，雷蒙還在那裡，時間只過了四個小時。

「雷蒙，你還活著麼？」歐泊小心地問：「回答我。」

雷蒙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歐泊鬆了口氣，檢查外套裡的傭兵日記，東西還在。

他把雷蒙抱進飛船，讓e7啟動低空飛行模式，找到第一次墜落時的逃生艙，撿回兩人的武器，駕駛時代-vi撞破穹頂，衝出了茫茫的太空。

「歐泊！」迅的聲音從通訊頻道里傳來：「你到底在做什麼？！你把溫室頂棚毀了，會被工會扣分的！而且你他媽就不能從一個洞裡進出嗎！非要炸兩個洞？！」

歐泊：「哦反正戰衛五已經被轟炸過一次了，我想應該無所謂，再見，迅，順便幫我請個假。」旋即隨手關了通訊，疲憊地倚在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