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莫菲斯纖細的手指從髮根擼到髮梢,冰涼的水便從發上滑落下來。輕輕將發甩到背後,剩餘的水滴不斷滴落,然後從魔王的外袍滑落到地上。
輕輕一甩的動作,雪白的頸子露出來一小截,纖細而有著不可思議的美麗。一抹黑色從中一閃而過,像黑暗中縹緲的影子,重新隱藏在寬大的衣袍之下……
暗夜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
黑色的影子?那是什麼?
猜測不是他的作風。殘留的影子還在原來的地方,黑色的身影已經拉開莫菲斯寬大的外袍——這是怎麼回事?!
雪白的肌膚仍一如既往地甜美可口、滑膩嬌嫩,細細的寒毛均勻而柔軟地遍佈各處,但青黑髮紫的斑痕張牙舞爪,從脖頸的地方開始蔓延至下,隱入衣袍之中……
繼續拉開包裹的長袍,嗜血的衝動比烈火蔓延的速度還要快。從脖頸到腰身,幾乎無處不在這樣的傷痕。鬱結的血液張揚地獰笑,像在嘲笑他這些天的漠不關心。
手指有自主意識地輕輕撫摸著脖頸的一處傷痕,指下感知到的滑嫩肌膚遮不住幾近焚燒的理智。
「是我那天造成的。」輕柔、沒有任何疑問的語氣中含著絕對的肯定。黑眸冰涼涼,剔透得像冰在潔淨雪中的黑色水晶,眼底深處卻躍動著莫名火焰,只要微風輕輕吹過,便會成燎原之勢。
而這些,都是他所造成的!
不知道為何而升起嗜血衝動,也沒有必要知道是為了什麼。連日來的困獸終於低低咆哮一聲,面對的對象卻是自己。
要怎樣才能得到他,要如何才能不傷害他?
身為妖魔太久,忘記了人類是如何地脆弱。那樣脆弱的生命,手指輕輕碰觸一下便會整片整片地死去。幾乎所有的土地部變成焦土,毒向四面八方擴散,在毒經過的地方,沒有任何倖存的活口。
高級妖魔們肆意在捕獵場挑選中意的獵物,吸食美味的血液和靈魂。整個人界,便是妖魔的捕獵場。
人類所謂的「神」,正為新繼任神王的事情而爭鬥不休,沒有放半點心思在救恕之上。少了耳邊吵吵鬧鬧的「神祇」的干擾,妖魔們更加肆無忌憚,整個人界幾乎淪為死地……
哭喊著的人類無趣而卑微,太過輕易就被折斷的幼苗讓他意興闌珊。小妖魔們漸漸也開始抱怨沒有美味可口的食物和鮮血,沒有鮮活、活潑的玩具,於是在短暫的放縱之後,他封閉了妖魔界與人界通行的道路。
力量越是強大的妖魔,想要通過通道就越發困難。高級妖魔想要品嚐人類世界的美味,就得依賴小妖魔們的供奉。
而妖魔是人類的死敵,力量太弱的妖魔就要有被人類狩獵的準備——這樣的封印力量,即使在他沉睡的漫長時間裡,也依然在不折不扣地執行著。
長久下來,能夠穿透封印到達人家的強大妖魔,總共也就那麼幾個,而且都是趁著他即將甦醒、封印力量開始慢慢薄弱時候下來的。其中之一便是西區的妖魔,那個讓他提早醒來,幾乎因為力量飢渴而消亡的傢伙。
另一個,給予了美人兒一半的妖魔血統。
所以,他們是注定會相遇的!即使沒有那樣的開始,循著封印的記憶,他也會找到這樣獨一無二的寵物。
幾乎忘卻了,那是多麼久遠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倖存的人類慢慢繁衍,蔓延到整個人界的土地。生育確實是人類最強大的生存本能,也是至今仍舊能夠與神魔一同成為三界中最長久存在的理由。
久遠到幾乎不復記憶的古老事情,讓他慢慢淡忘了人類的脆弱。即便這美麗的人兒是人類與妖魔的混血,但沒有繼承到妖魔力量的混血,跟人類一樣易碎……
而他,忘了這一點——
自得於雪白肌膚上的玫瑰花瓣,也被自身的慾望困住了。不敢去看,不敢去碰觸,只要輕輕如微風的一個火星,他就會被自己引起的燎原大火焚燒殆盡……
想要的渴望是那麼地明顯,明顯到他要害怕的地步。
不願去想,不願去碰觸。如果——只是如果,若那大火真的沸騰著、翻滾著,灼燒得他無處躲藏……會如何?將煩惱的根源消滅?抑或——以女性的姿態來迎接?!
……對,這才是害怕的根源。
他不會傷害他。有如烙印,這個詛咒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入腦海。
一開始的對待,像對待最普通的玩具一般殘害著他,想要看到他痛苦著,想要看見他的哭泣,任憑猛獸妖魔將他吞噬……回憶裡做過的事簡直就是夢遊。他怎會如此對待這脆弱的小人兒?
是的,靈魂只要存在就能復活,但在死亡的時候並非都能完整地將靈魂保留下來。有些人類復活了,卻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失去了一部分性格。更有一些人復活了,卻成了跟原來完全不同的人。
當初他怎麼會想著,只要保留住那樣的美貌就夠了?死了也可以隨便復活到完全一樣的相貌,一個永遠長相精緻、血統奇特的美麗玩具?
不!
那樣淡淡的眼神,平和得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乾爽滑膩的肌膚,帶著淡淡香味的身體,柔軟滑順的長髮……甚至微笑和蹙眉,還有烹飪的好手藝,都不能少。少了其中任何一味,都不再是他。
不單單是外表,靈魂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缺失!
就是如此地篤定,讓他的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卻沒有絲毫察覺。
不再有無聊充斥著生活的每一刻;不再需要考慮尋找什麼樣的玩具,來打發不知該如何流逝的時間;不需要翻看追隨者進貢的血液和靈魂裡,有沒有足夠美味得能夠勾起食慾的食物;也不用在長相精緻的懇請恩賜者中,擾選稍微合眼一些的發洩精力,好歹能夠打發些時間……
這些都不需要了。
像那些人類一樣,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其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吃的每一種食物,都仍舊頑固地霸佔著記憶,鮮活得好似剛剛發生過一般。
在經歷過的漫長的歲月中,這些時間似乎連一個眨眼都不夠,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充足。
能夠變為女性姿態的,只有他。
那麼,在無可忍耐、渴望到達極限的時候,會如何?
答案是那樣地明顯,明顯到無法忍受的地步——
無關尊嚴,無關其它。只有這一點,絕對不能動搖!哪怕想要得像快要死掉也絕對不動搖!
哪怕……
哪怕因此而必須放棄身體上的接觸,也絕對不放棄主導的地位!
那樣淡漠的眼睛,一次又一次清晰地在回憶裡出現。被巨大的半妖魔吞噬的時候,依然平淡不含任何恐懼或憎恨,似乎連痛苦也沒有的平淡……
那天,當從未有過的激情將全身心席捲殆盡的時候,那雙剔透得能穿越空間和時間的眸子……
身體和心靈,全部為他所擁有!心靈的每一絲一縷的波動,只要他想,都能感知得到!為何卻有種預感?
即使——以女性的姿態來迎合,他也只會平淡地看著,不沾染任何色彩吧?
前面是萬丈深淵,跌落便是粉身碎骨。他卻正向其中行去,絲毫不想回頭。
不知道想要什麼,也不知道將會得到什麼。走到盡頭,總會有答案。但若失去主導權,那麼便永遠停留於此。
為何會有這樣的預感?
溫柔美麗而順從的寵物,他不會前進,不會後退,只會安靜地看著。
接受著命運中的一切,卻用淡漠來抗拒。
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到這一點?
魔王的心發出苦澀的笑。
黑色的治癒之光芒慢慢散發,柔和地拂過肌膚。光芒所到之處,紫色的瘀痕漸漸褪去。有個不知名的物體死死地壓住心底的某處,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空氣中也充滿了壓抑的氣氛,讓人透不過氣來。
「只是看起來比較可怕,其實沒有什麼感覺的。」平淡像輕風的聲音低低的說。
仍舊是平常叫人喜歡的聲音和表情,柔順沒有一絲脾氣,也沒有因為空氣中的壓抑而影響。
暗夜似乎了悟了些什麼,空氣更加沉重起來。不會為任何人所改變,看似柔順沒有脾氣,卻讓他升起無從著力的空虛感。
人類有著豐富的感情,繼承了人類大部分血統的他,應該也有。那麼,他會因何而展露笑容,又因何哭泣流淚?
人類有個表達情緒的詞語叫「快樂」,更高一層的是「幸福」。
不拒絕,不反抗,默默地接受,卻用著比水晶更透澈的眸子凝視的人兒——快樂嗎?
曾經有過那樣耀眼的笑容,是何時開始消失不見的?在人界清晰的影子慢慢變得飄匆,慢慢變得像輕煙一樣抓不住。為什麼?
是誰造成了現在的樣子?
是……他嗎?
不!
心底巨大的石頭壓落,一切都血淋淋成一團,只餘一息尚存苟延殘喘。
沒有那樣的可能,絕不是,妖魔界的任何一個妖魔都渴望他的寵愛,他卻獨獨將專寵給予了小人兒。得到了那樣多的妖魔所渴望的,難道他不高興嗎?
人類想要的是什麼?權力?慾望?金錢?這些都不成問題。如果想要的是這些,應該很高興才是。
那麼,除了這些,還需要什麼?
想要的,是什麼?
「你想要什麼?」他問。
淡漠一如既往,像人界冬天早晨冷冽的風。
即使血管真的血液飛快奔跑著,火焰焚燒著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塊肌肉,思緒混亂得幾乎自相殘殺——
這樣的情緒要怎麼樣表達出來?
從未有一刻像現在,暗夜討厭無能為力的自己!
要更溫和一點,而不是這樣硬邦邦。要微笑,或者至少也不要板著臉,要像那些人類一樣柔軟著聲音,輕輕地問:
「你想要的,是什麼?」
聲音果然放輕了,但是因為緊張而僵硬的臉龐,仍舊如冰雪般逼體生涼,沒有一絲柔軟。聽起來不像詢問,而更像威脅。
眼眸深處滿是挫敗,卻不知如何表達。
莫菲斯淺淺褐色的眸子不解地看向暗夜,他……怎麼了?在煩惱什麼嗎?
冰結的眸子深處隱約有些難以讀懂的東西,好像還有些——挫敗?
眨眨眼,莫菲斯眨去可笑的想法。魔王會煩惱?還會挫敗?這是絕對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那麼,會這樣想的自己,原來也被最近奇怪的氣氛影響到了。
漂亮的眸子一如以往的清冽,像最最美麗剔透的水晶,但此刻暗夜卻沒有欣賞的心情。被這樣乾淨的眸子盯著,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匆快匆慢地躍動起來,然而心底的挫敗同樣明顯得不容忽視。
太乾淨的眸子,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染上顏色。
會被影響的,只有他嗎?
突兀地伸出大掌將那雙美麗得惱人的眸子摀住,慢慢將小人兒轉過身,連同披散半干的發,細細收進懷裡。嬌小的、柔軟的、完美的契合在胸膛之中,像是亙古以來便缺少的一塊碎片,而今終於完整了。
即便是無法改變性別,跟他同樣是男性也無妨。不要別人,只要他!
安心、寧靜與莫名的、不知來自何處的恐慌一同襲來,猛地收緊雙臂,緊緊貼合胸口的體溫透過衣料,慢慢滲入肌膚,似乎有著某種更溫暖的東西一同滲入進來,溫溫暖暖的,捨不得放開。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把他揉進胸膛,滲進血肉,成為一體!
毫無防備被壓入胸膛的莫菲斯只疑惑了一秒。失去自由淪為玩具之後,探尋魔王的思維模式向來不是他所要學習的。
眼睛被蒙住,觸覺和聽覺更形敏銳,身後傳遞的壓迫力量越來越強,胸腔幾乎透不過氣來。危險的預感不請自來,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如果魔王突然覺得他很可口美味,決定要拆吞入腹屍骨無存,他一點也不會感覺到意外。
妖魔的王者,只會吸吮血液、品嚐靈魂吧?至多不過成為沒有了血液的乾屍,離屍骨無存卻仍有一段距離。
只有最下級的妖魔和半妖魔才會食用肉塊,高級妖魔對此從不會感興趣。
「你想要什麼?」輕輕地、稍帶涼意的呼吸在耳邊拂動起幾縷已然乾燥的長髮,莫菲斯刻意忽略裝作沒有聽見的問題,魔王卻執意要得到他的回答。
「權勢?力量?還是美麗的寶石、珍貴而稀有的藥材?」
如果只是這些東西就能讓他獨一無二的寵物開心,那麼有多麼簡單!
寵物?
腦海裡浮現的這個名稱,讓暗夜不自覺地蹙起眉頭。
當時為何會覺得這樣的形容根貼切?這樣可愛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怎麼可以用這般平常普通,而且沒有自主意識的詞語來形容?
他是最值得寵愛的人兒,小小的一團,有著特別的氣質和無盧不在的香氣,寧靜而溫馨。
想要寵愛他,給他最好的一切,想要看到他柔軟得能滴出水來的笑容,暖洋洋的笑容和溫柔的眼神。
沒有為什麼,只要寵愛他就好了。
為什麼想要寵愛的只是他?為什麼不是別人?胸口裡洋溢著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和情緒,有時候酸酸的,有時候卻很甜美。
偶爾醒來的時候,小傢伙還在睡夢中,因為不知什麼樣的美夢而無意識地露出沉靜的微笑……笑得那樣輕鬆自在,讓他忍不住也回以同樣的笑容。但是,那樣的微笑從來不會在美人兒清醒的時候出現。
那樣的時候,他就會沒有理智地妒忌起小傢伙的美夢來。
夢裡有什麼?比最甜美可口的血液更甜美嗎?或者飄浮著些微淡淡綿長的香氣……
人類有一句俗語,「討厭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同樣,喜歡一個人,想要寵愛一個人也是沒有理由的。既然無論如何思考也無法思考出所以然的事情,那麼就不用思考,只要去做就行。
什麼都不用想,只要寵愛他就好了。
總是獨自一個人,如今卻能摟著暖暖的人兒慢慢沉入睡眠,醒來的時候也能看到柔美而寧靜的睡臉,空蕩蕩的胸口裡那片懸崖,似乎慢慢被一點一滴的溫度填滿。
即便只是靜靜地、並不真誠的笑容,也會讓他心跳改變速度。
那麼如果有一天,能夠看到他像在睡夢中露出的那樣甜美的笑容,胸口裡那片荒蕪寬廣的土地上,就應該會開出美麗的花朵吧?
小小的人兒,想要的是什麼,要如何才能快樂開心地露出笑容?
為何……只是靜靜地,不回答?
帶著淡淡溫暖的手,輕柔但堅定地移開,懷裡的人兒沒有脫離雙臂的範圍,慢慢轉過身來,眼眸平靜無波。
「我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