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在洛陽小住半年,書房東西堆積不少。天氣晴朗便想著理理曬曬,順便打發理完事之後的空閒時間。如此總不至想得太多。
左成報告說今年開春之後洛陽的糧價漲了不少,似乎有人囤糧。我頗為疑惑,這兩年並無大災囤糧又是為何。
輕輕拍拍手裏的書,陽光下揚起灰塵。何鄔定價原就不低,漲價還是算了吧。
“何公子。”
錢掙到一定程度也只是個數字上的差別而已,而我也不是搞國家財政的。
“何公子。”
抬起頭,“啊,王姑娘啊。在下走神了,請問尋我有什麼事?”
小姑娘背光站在門口,臉上微微有些紅,“何公子,表哥他讓我來取些東西,說是在你這裏……”
在我這裏的東西……
“王姑娘先回,讓人收拾好了會送過去。”
無非是貼身的東西罷了。
這邊說完話,那邊有小廝進來說,風老三和包老四到了何鄔。王語嫣小姑娘看起來頗為驚訝。
“你一個姑娘家四處亂跑,讓人擔心也是有的。”
王語嫣聽了臉色一紅,告辭離開。
我心裏思量著,慕容博老爺子還真是一環套一環,一個王姑娘算是警告我,找主子兼找王姑娘的風波惡和包不同直接就是在提醒慕容——“你姓氏上的那兩個字為的是什麼?”
我以為等慕容見過那兩人,他也就快要來我這裏告辭。可當日卻是沒有等到他,過了幾天也還是沒有動靜。倒是糧價還在漲,廚房的彪悍大媽還抱怨這新換的鐵鍋還真是貴。
這古代與現代不同,操控經濟的有,但不像現代那麼窮兇極惡,立竿見影,但是一旦產生巨大的波動總意味著一些什麼。
看板郎美男子楚公子倒了杯茶給我,“近來洛陽城裏的糧商和鐵匠鋪子可掙了不少。”
“何鄔的糧油用度都從莊子裏出。”
“我們自是無礙,可糧鐵皆為朝廷所重,怕是有亂子。”
“楚公子可是聽說了什麼?”
“本朝兵亂向來在北邊,而那些糧食鐵器盡數送往了南邊。”楚公子抿口茶,“這十來年,這樣的事出過不少,每次都是這般,一時波動隨即歸於平復,因而並未惹人注意。”
我忍不住看他,楚公子神色平淡,似乎只是在說今天晚飯的菜單。
“然,每次傳言的那個大老闆卻都是個年輕公子。”
我笑笑。
“還有傳言,那年輕公子出身江湖。”
楚公子的暗示已經非常明顯了,我皺起眉頭,“楚公子有幾分把握?”
不怕別的,只怕做的那人依舊覺得自己隱蔽極好。
美男子微微一笑,如驕陽破雲而出,“你知道人在床第之間總能說些真話。”
“在楚公子身邊想必也沒幾個能不丟盔卸甲吧。”這也是對專業人士的專業進行讚揚。
楚公子笑道:“何公子放心,像我這般思慮過多的並不多。”
我聽了不由歎息,心思這樣剔透的人日後不知會給誰得了去,只不要荼毒了他才好。
“楚公子日後有何打算?”
“何鄔很好,若是何公子不嫌棄,我給你看一輩子店就好。人生不過百年,安貧樂道,隨緣隨心,足矣。”
與楚公子談心確實是件樂事,想起“曾經”要價極高的牛郎店,至少眼前這個美男子要得起這個價。
我推門出去,隔間裏頭傳來一些說話聲。慕容的聲音不論何時我都能辨別。他說:“包三哥,我從未忘記身為慕容氏子孫的責任。你說的是,我自會處理。”
然後門一拉開,兩人對個正著。
慕容神色有些閃爍。我眼角掃過裏面的兩個人,那兩人黑著個臉,面露鄙夷。
“可是有事要跟我說?”
慕容瞟了眼包不同和風波惡,舉步走出來,“出去說。”
換了間屋子,我坐下,手指一圈圈摩挲著茶盞的邊沿,茶水溫熱的水汽撲在掌心,“有什麼話說吧。”
慕容並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偏頭尋思了一會。我猜想他正琢磨怎麼把他那沉重而深重的複國大業給我說得簡單明瞭,不成想,他開口卻是——
“我表妹便是你表妹。”
不置可否地笑笑:“據我所知燕子鄔與曼陀山莊是姻親。曼陀山莊的女主人便是姓王。”
“王夫人是我舅母。”
我點頭,“世人皆愛錦上添花。”
還有親上加親。
他皺眉,“何平。”
“怎麼?”
慕容咬咬牙,“……確實如此。”
我不由失笑,放下茶盞,因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便藏入袖中,“你表妹便是我表妹,這話怎麼說?”
難不成你在暗示我將來大家共居一室麼?
“何平,如今我也不瞞你。當年你想到用威皇帝的事來問我,說明你對我身世並非毫不知情。不錯,我慕容氏雖身居姑蘇卻是大燕皇族嫡親的血脈。”
這話說得意氣奮發,仿佛萬千江山已在他手中。
言畢他看我一眼,似是探查我的神色。
“想必念念不忘你家祖上的恢宏,祖訓便是要重振家業吧。”
慕容似乎不滿於我的措辭,可也無法反駁,“是。光復大燕是我每一個慕容氏子孫的責任,也是我慕容複的志願。若有一日我榮登大寶,語嫣便是我的妻子,而你若能與她好好相處,我也必不會虧待。”
我忍不住冷笑,“若是不能呢?”
“……大局為重,恐情理不能兩全。”
我看他一臉的為難和沉痛突然覺得好笑,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雖然我很想照顧一下他的感受忍住自己的笑意,可笑意來得太強烈,就跟那一同洶湧而來的悲傷一樣,無法抵擋。於是我笑得趴到了身側的幾案上。
慕容不悅,大喝:“何平!”
我捂著自己的肚子,停不下來。
慕容惱羞成怒,袖子一甩,手邊汝窯粉青茶盞便砸得粉碎。
我輕輕抹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努力定神,說:“慕容,你以為天下大勢如何?”
他瞪我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北有遼國、西夏,南有大理,人皆虎視眈眈,而朝廷積貧積弱。我若在此起事,聯絡各方必能打下一番天下,複我慕容一族大業。”
我看他周身的光芒,第一次覺得心寒。人之執迷,莫過於此。可我的執迷又何嘗不是如此,不過順應時勢與逆勢而行的區別罷了。
“自有宋以來,契丹、黨項族人與我宋人之間戰事不斷,但你可知,這些戰事宋軍勝了十之七成?或者你嚮往宏圖大業,而在百姓看來,安生過日子才是正道。如今兩國騷擾大宋邊境,人心更是向和。也就是說,百姓們希望‘能不亂就不亂’,而你則要打破他們的希望,你以為你能得民心麼?”
“人心皆屈服於強勢,所謂勢不可逆。真正的英雄豪傑我自會籠絡,至於那些胸無大志的人……”
“慕容,唐太宗那句‘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的話你沒聽過麼?再者,連年戰事,百姓與契丹、黨項結怨甚深。你若是聯絡他們,即便有朝一日能割據一方,也必然招致百姓怨恨,豈能長久?何況天下大勢已定,大宋立國百十年來,根基甚深,你所謀之事如何能成?”
我國國民長久以來儒家教化,容忍度極高,說白了,就是這日子只要還能忍著過下去,就不會舉個反旗。只要不到民不聊生,人皆互啖的地步,或者不是長年戰亂不能平息,就不會出現足以撼動現有政權的亂子。
慕容和他那老爹一心想要複國,也不過在諸國之間行離間,又或者乘機尋釁之事。說實話,真的很不入流。
“我慕容家子孫,生來便肩負複國之責。事在人為,我自命有這本事。眼下不過將此事告知,卻不是問你如何看待。”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不知道心裏是怒還是悲,又或者兩者皆有,只聽他又說:“不論如何,語嫣日後必進慕容家門。”
我冷笑一聲,“是你正妻,還是你姬妾之一?”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有此一問,頗為詫異地看我。
“既然複國如此緊要,有個強有力的妻族想必能為你助不少力。到時候,你的表妹王姑娘當如何處置?”
慕容神色不定,我繼續說:“不成想,我與她竟是一樣的。慕容,你帝王之術學的太多,卻沒學會如何做人。我記得你當年曾聽到我與月痕的話,‘一旦定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我不容許背叛’,這句話至今不變。”
反過來的話,想必不用再說。
他仰頭負手說道:“就算你想做韓阿蠻,我冒天下之不諱讓你做男皇后,我也必有其他姬妾。”
而且不僅要雨露均沾,還要妻妾和諧,另外你還篤信自己能做皇帝。
很好,很直白。
我抬手向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自尊心受到重創,握著扇子的手指著我不斷抖,“何平,你想讓我慕容氏斷子絕孫不成?”
我無力說話,退一萬步講,跟人生孩子是一回事,妻妾成群昭告天下也是另一回事。這不只是感情,還有尊嚴的問題。
“是我對不住你……”
我抬起的手沒有放下,再次指向門。
然後一陣勁風掠過,眼前除了方才被摔碎的粉青釉茶盞,一片空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