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這年頭沒有圓規直尺更不用提作圖專用工具,當然,我可以做些簡陋的,可我不耐煩做這些。何況有慕容陪著,沒有工具的麻煩的製圖過程立刻變得甜蜜起來。好吧,我承認,其實我是故意拖著時間的。
不過,到了春節,這圖也差不多定了下來。慕容的偏好華麗了點,而我則偏愛簡潔。好在這可以融合,大處簡潔,小處華麗。慕容他並沒有暴發戶情結。我撣撣手中的圖紙,折疊收好。
慕容見狀嗤笑我說:“不過張圖,用得著這般小心麼?”
“並不只是圖而已。”
“難不成你還當成正經事來做?”
我轉頭看他,只見他臉上的笑意帶著些詫異和取笑,將圖紙小心擱好,“我想的是,有朝一日能與你過一輩子。”
一人相伴,半生相守。
沏一壺茶,擱一盤棋,三五友人往來,或有二三總角之童繞膝。
人生如此而已。
慕容詫異地看我。他的神情讓我胸口泛堵,這個人從來就沒把這件事當過真。
我望回去,“並非玩笑。”
慕容沒有說話,過了會,尋了個藉口出去。
這一日傍晚,楚公子拿著過往攢的銀子加上慕容揮霍掉的那些買斷了自己的身契,跑到何鄔來找工作。我稍微有些汗顏他察言觀色甚至可用來當偵探的能力,竟然猜到我是老闆。起初慕容有些不悅,“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來端茶送水豈不是大材小用。”
那楚公子倒是答的坦然,“不過懂些用以蒙人罷了。若真是精通在下為何不去討個功名,而以皮肉為生?”
我和慕容默然。
於是整個春節何鄔門口多了一個看板娘,不,看板郎。面如冠玉,衣袂翩翩的美男子一枚。姑娘大媽們來了不少,還有蒙著面紗的官家小姐。美男麼,世人都願意多看兩眼。那些生事的用藥整治兩次也就規矩了。
元宵節過後,春季便正式到來。光禿禿的梅樹枝丫上抽出花骨朵,花未開,香氣已暗暗在空氣中流轉。
這一日夕陽西下,我正看著夥計按上醫館的最後一塊門板。然後一個小姑娘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
“姑娘,求醫明兒再來吧。”我擱下手裏的筆,抬起頭,隨後看見一張極為美麗的臉。面若桃花,眉目含情,氣質清麗宛若山間仙子。即便勞累和路途上的風塵也沒能掩飾住她一絲一毫的美麗。
慕容從後面出來,那個小姑娘的眼中更是溢滿情誼,毫不掩飾卻無法惹人一絲不滿。
“表哥。”
極為好聽的聲音,婉轉著少女的愛戀。
最後一塊門板已經按上,屋子裏頓時暗了下去。我站起來,笑著對她說:“姑娘不如到對面何鄔與……你表哥說話吧。”
小姑娘沒有聽見我的話,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慕容的身上。我轉頭看看慕容,他神色間有驚訝也有憐惜。
我悲哀地發現自己淪為了背景板,跟旁邊的桌子和椅子沒有半點差別。歎一口氣,轉頭往後門出去。然後慕容跟了出來,王語嫣緊緊跟隨在他身後。
從醫館到何鄔不過斜斜跨過一條街,也就距離二三十步,可是即便如此,即便臨近黃昏,我也很清楚地意識到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是個什麼效果。饒是我在科技發達媒體無處不在的二十一世紀活了許多年,見慣了各色俊男美女,當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很清楚的展示著什麼叫“金童玉女”,什麼叫“般配”。回頭率不是一般的高。
按理說我應該避開,然後讓人家久別重逢的表哥和表妹敘敍舊,可我確實沒忍住,仗著何鄔主人的身份坐進了雅間。
小姑娘完全沒注意到這些,倒是慕容看了我一眼,最終選擇了默許。
“表妹,從蘇州到洛陽你怎麼來的?”慕容問道。
一個女孩子家家,孤身一人,千里跋涉尋情郎……
“其實,我走到半路便迷了方向,後來是一個穿著灰袍子的老先生帶我來的。”
“灰袍子?”慕容反問了一句。
我聽了心裏一沉,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裏的扇子。後面的話便懶得再聽,慕容的態度我也已經摸清的幾分——憐香惜玉,甚至多了幾分曖昧。
尋了個託辭出來,跟左成交待將那姑娘也安排在山莊。慕容住山莊,就讓王語嫣也跟著住山莊吧。總不能讓人家表哥表妹分居兩地。等他們敍舊完之後安排馬車直接接過去就是。
我騎著馬慢慢踱回山莊,然後拿了棋譜靠著窗打棋譜。用過晚飯之後,慕容和王語嫣到了。她盈盈然過來施禮道:“何公子,叨擾您了。”
我笑道:“慕容公子同我兄弟相稱。姑娘不用客氣。”
小姑娘雖然木然了點,情人中心了點,情人以外的人背景板了點,但著實不是個討人厭的小姑娘,至少,雖然我不高興,卻無法厭惡她。封閉在山莊中成長的人,純樸得不食人間煙火,眼中只有一個表哥。
慕容向王語嫣交待了幾句,無非是好好休息之類,然後便讓小姑娘跟著下人出去。
小姑娘卻不動,一雙秋水剪影般的眼睛望著慕容,滿是期待和脈脈的溫情。我覺得小姑娘的戀情明顯得即便是個盲人也能看出來,即使她認為自己是暗戀。
“王姑娘初到此地難免不習慣。慕容公子不如送她過去吧。好生陪陪。”我開口說道。
事實上,如果是大戶人家這絕對是不合禮數的,只不過在江湖上並沒那麼講究而已。何況,看慕容的神色也不排斥。
他只是看我一眼,許是我臉上並未有異常,便引著王姑娘出去。
端起茶喝了一口,目送那兩個美妙到無語的身影消失在月門,滿口苦澀。
這個晚上,支開左住,我一邊打譜,一邊有意無意地等著慕容,可是他並沒有來。這是在山莊的日子裏第一次。早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椅子上,身子有些打顫。然後忍不住一陣狂咳,喘不過氣。
左住聽見響動,匆忙進來,看見我的樣子嚇了一跳:“公子!”
我沖他擺擺手,示意無礙,不過是面色有些發紫。心肺功能弱,現在的呼吸道就脆弱容易感染。關鍵在於這顆從娘胎裏帶來的心臟並不健康。在這個世道上,這是絕症。
左住向來信我,又是身邊呆久了的。很快找到藥給我吃下去,又過了一會方才緩過氣,便問他慕容昨晚在哪里睡的。
左住一聽居然硬邦邦回答我一句,“不知道。”
我不禁愣了一下,也不理他,等著。然後他果然自己憋不住,“睡的是那個王姑娘對面的廂房。”
我點頭對左住說:“既是有人來,避嫌是要的。你去看看那邊缺什麼,開庫房補上。”
左住應下,然後喃喃說:“什麼姐姐妹妹的。若是白偃也帶個什麼表妹表姐來,我非得把他……”
白偃就是那個他喜歡的少年。見我似笑非笑地看他,他閉上嘴。
我笑道:“你非怎樣?打他?罵他?趕他走?還是殺掉他?”
“公子……”
“不說別的,你捨得麼?”
他答不上。
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出去。
愛這種東西,有時候是很卑賤的。即便是再高貴再富有再自傲的人,也會在那個人的面前變成一個富有高貴且驕傲的乞丐。
慕容本不是把兒女情長放在心上的人,難道是我所求太多?
之後的日子就像是小心封存在書架上的那份圖紙的灰塵。而之前的日子突然就變得暗淡無光,輕飄飄地像是幻境。於是再沒有誰提那個山谷。
慕容善於掩飾,這個方面我並不亞於他。有什麼比恪守禮數更容易的事情呢?不過是按照常理辦事罷了,如果能忽視自己內心的波動的話,沒有忍不住小幅顫動的手指的話,一切就會變得更加完美。
王語嫣的表現從不過分,她總是時刻地,自然地,同時也是自我地用她的方式表達著自己對慕容的愛意,如此純潔。她時時凝望著她的表哥,仿佛那是她的神祗。不過,遺憾的是我沒有段譽那等寬廣的胸懷。
我以為,慕容博將她送來,想必意在拆散兼之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