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自從我同沐風發生了那件事,我便減少了同沐風的接觸。他那雙黑色的眼睛,揉進了太多東西,總能引出我內心最深的愧疚。沐風那般倔強的性子,便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而我心裏,終究裝著慕容,即使他說,“自此之後,你我倆不相干。”
可是,沐風卻與我不同。雖然他只是默默忍受我的疏離,可是卻再沒有如以往一般出去處理他的江湖事務。幾乎隨時都在我的身邊,也許我看不到他,可他總能在我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出現。就像是那天喬峰對我起殺意的時候。
這些日子每日往阿朱房裏去看病,拉著喬峰天南地北地聊天。時常走神,時常輸棋,即使是喬峰,也看出了我的不對勁。
他開口詢問,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不在意斷袖的名聲,可慕容最是在乎的。正窘迫時左成進來說是有人送了份名帖,上面寫著“清山公子”,問我清山公子是誰?
我聽著糊塗,我是沒那等雅號的,何況還有外人知道。我抬眼去看喬峰,只見喬峰擺擺手,呵呵笑了一聲。
我也跟著笑,也是,喬峰無論如何都不會被稱呼“公子”的。看著名帖上的地址,確實又沒有送錯地方,於是便打開看了。
上面赫然寫著邀請清山公子參加聚賢莊的集會。
帖子既然沒送錯,那我這裏也只就沐風能跟這些事沾上邊了。想來沐風如今在江湖上應有些名聲,否則也不會出個“清山公子”的名號來。這“清山”二字,也確然應了他那待人疏離的態度和性子。
我合起名帖,對左成說:“這是沐風的,你交給他。跟他說,我知道這事了,他若是願意還是多出去走走好。”
左成應聲出去。
喬峰問道:“何兄,可是什麼為難的事?”
我搖搖頭,“沒什麼,不過是些家事罷了。”
“何兄何必瞞我。若是家事,怎會用名帖,若是尋常小事,又怎能讓何兄的臉色大變?你我雖未結拜,卻也算得上兄弟,你這麼做,難道說是不將我喬峰放在眼裏?”
喬峰如此說,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兄弟可是怪我不曾與你結義,將我當作了外人?實不相瞞,我喬峰如今落難,今非昔比,若是貿然與人結義恐將兄弟捲入是非,況且何兄你又非江湖中人。可我同何兄相交之心未有不同,何兄若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我喬峰還有幾分本事能幫兄弟。”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不如實相告,這恐怕真的是不要這個朋友了。我斟酌一下,開口道:“喬兄誤會了。喬兄如今的境況我心中明白,故而更不願喬兄難受。”
“兄弟但說無妨。”
“薛神醫廣發英雄貼,在聚賢莊舉行英雄宴,商議……”
喬峰淡淡一笑,“商議如何將我置之死地。”
我默然。
喬峰卻站起身來,哈哈一笑,“那英雄宴想必有我不少舊交。如今他們個個以為我殺父、殺母、殺師,罪大惡極,與禽獸無異。我喬峰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少不得要與他們辯上一辯。如今卻是好,倒免了四處奔波。”
“喬兄,這世人向來偏聽偏信,且不說這事說不說得清,單是這聚賢莊如今你去也是九死一生的。”
“何兄莫勸。自我入了江湖,向來喜愛結交朋友。朋友誤會,自然要解釋一番。若他們一意不信,我喬峰也不是扭捏之人。一併將情誼了斷,日後相見當如何便如何,再不講那虛妄的朋友情義。”
他這麼說,我當真不能再勸。當年讀書,我無數次感慨於聚賢莊喬峰氣概,可如今人在眼前當真也不忍他遭那般苦楚。可是他去意已決,又有誰能攔得住?
喬峰也是半刻也等不得,立刻告辭。我也只得湊了幾盒傷藥、幾瓶內丹給他,讓他仔細收好。我這番好心,卻惹了他笑話我婆媽,使得我苦笑不已。
送走喬峰轉身就見阿朱眼眶通紅跪在門前,一雙明亮的眼中滿是情意和堅定。我握著扇子,心中悵然,“阿朱姑娘,你的傷並未痊癒……”
“請公子成全。”
眼見著她一個頭就要磕下去,我慌忙上前拉住,“喬兄此去艱險,你不過一個弱女子,去了也未必能幫上什麼。何某說句不中聽的,你去了或許還會連累喬兄。何況他既將你託付於我,我定然要護你周全,不能讓你冒險。”說著便要扶她起來。
阿朱卻不肯起身,她擦去臉上淚水,說道:“公子向來重情。恕阿朱說一句冒犯之言,若是我家公子有險,公子可會因不會武功保全自己而放下我家慕容公子?”
我心中一痛,五臟六腑仿佛被揪了起來。慕容遇險……
這樣的事我連假想的勇氣都沒有。
阿朱看著我,臉上露出了驚慌,“何公子,阿朱不是……”
我深吸一口氣,緩了緩自己的心緒,良久才歎息道:“阿朱姑娘這真是誅心之言啊。”
“公子恕罪,阿朱逾越了。”
我歎了口氣,邁開兩步,“阿朱姑娘起來吧,我允了就是了。”
阿朱起身謝過。我想著阿朱一個姑娘家去那種地方終究不安全,少不得又要麻煩沐風,略微沉吟便對阿朱說道:“你去問問沐風可願帶你去,若實是說不動他,你再告訴他我的意思。只是這之前你我說的這些就不要告訴他了。”
阿朱生的也是個七巧玲瓏心,如何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應下之後,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還有什麼事麼?”
“公子,”阿朱那張年輕的臉上多了幾分認真,語氣卻甚為輕柔,“阿朱是我家公子的侍婢,其實當不得何公子以‘姑娘’相稱,阿朱先在這裏賠罪了。”說著服了服身子,繼續說道,“阿朱自小在燕子鄔長大,因還伶俐些才被慕容老爺選了做公子的侍婢。慕容公子雖說是燕子鄔的公子爺,可日子卻過得並不快活。”
我笑笑,每日只學功課和練功,哪個孩子會快活呢?
“可自從公子七歲時逃家之後,便每日像是有了盼頭,嘴角總掛著笑,眼睛裏也有神采了。我們看著也替公子高興,唯一不好的是,公子再也不吃我們替他備的點心了。”
我備的那些自然要強上許多了,他又是個極重視享受的人。
“後來,公子一直翹家,練完功就不見人影。我們都替他瞞著,可還是被老爺發現了。老爺用了家法。”阿朱此時說起來,臉上仍有心疼。
“公子十歲那年,老爺要找些書,可怎麼也找不到,便去盤問了守書的家人。那家人說是公子給拿了出去。公子說那書看完了便不知丟在了哪里。老爺大怒,說公子他如此行事要如何繼承家業,達成先祖遺願。之後便罰公子在祠堂裏跪了三天。可是十二月二十那天,天下著雨,公子卻從祠堂裏溜了出去……”
我心裏一顫,終於知道阿朱說這些的緣故。我心裏百般滋味卻說不出話來。
“公子回來的時候,渾身濕透,又是傷心又是落寞,連老爺發火都心不在焉。那一次,老爺真的生氣了。那一日晚上,下著大雨,我擔心公子便悄悄趴在門縫上看。老爺他指著公子罵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嗎?為了何家那個小兔崽子竟連祖宗都不要了。不過才幾歲,就想著這等齷齪的事,我慕容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逆子?’說著便要打死公子。我被唬得不行,好在那時夫人還在,拼命將老爺攔下。然後老爺便說要去殺了何公子你……”
阿朱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看著我,“那個時候,雖然還小,可公子卻叫我卻知道了什麼是情。公子他,他心裏真有你。公子什麼都沒有說,拼命地向老爺磕頭,求老爺不要去。老爺不應,公子他就在老爺門外跪了整整三天,他答應老爺從此不再見你。”
我看著門外廊下的廊影,黑白分明。我不知道心裏是個什麼感覺,或許疼到了深處,便也沒什麼感知了,只是一味得覺得不想舍了他。
“我從未見公子低聲下氣過,就算是王夫人那般強勢的,他也從不低頭。後來老爺答應了,便讓公子上江湖遊歷,直到老爺去世之前才回來。可公子他才回來,老爺便去世了。老爺他雖然嚴厲,卻是真心疼公子。誰成想,一別七年,回來就是陰陽兩隔。那日晚上,公子又不見了,包三哥說,見公子進了何府。
“阿朱也曾想,公子是怎樣尊貴的一個人,那何府的土財主兒子算得上什麼。一個病秧子,文不成武不就的,又是個胖子,怎配得上我家公子。如今見了,才知道是阿朱小心眼。何況在情上本就沒高低貴賤之分,不要說何公子是有風骨的,便真是那不中用的,我家公子喜歡也就夠了。
“我家慕容公子性子傲了些,這些事必不會對何公子說,阿朱多嘴了,還望何公子海涵。公子他看著什麼都不在乎,心裏卻不是這樣的。若是何公子……”
如今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我心緒翻騰,覺得喉間瘙癢便掩著袖子咳了幾聲,白色的袖口上便有一絲淡淡的血色。我捏著袖口放了下去。
可阿朱的臉上露出了幾分驚慌。突然沐風出現在我身邊,他臉色發白,伸手輕輕把住我的脈。
“阿朱姑娘,去收拾一下,我們即刻啟程。”
沐風神色嚴厲,阿朱一愣,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之後,便推門出去。
沐風的手掌抵住我的後背,一股暖流便周遊在我的七筋八脈。又過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沐風才將我放開。
“謝謝。”
“公子,你沒告訴我你的傷沒好全。”沐風的臉色相當不好看。
我搖了搖頭,這不只是之前傷的事情,娘胎裏帶來的躲不掉,“我也不知道會這樣。不過,不管怎樣的病總會有些後遺之症,日後小心些便是了。”
“傷了心脈,日後小心便行了麼?”沐風非常不滿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突然間所有的氣焰又消失了一般,帶著愧疚和傷痛,猶豫地看著我。
我有些莫名,便挑眉看他。
“……都是,我的錯……”半晌,他喃喃說出這一句。
我愕然,然後釋然,“這些事,談得上誰對誰錯?”
沐風看著我,又變成了那個不知所措的沐風。窗櫺間透進的光,斑駁地映在他英俊的臉上。這是那一晚之後,我們的第一次對話。可是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去準備帶阿朱去聚賢莊。”說著轉身就走。
“沐風。”我叫住他。
他回過頭,眼睛全是欣喜的光,亮得迷人。
我張開嘴,想對他說,日後若是要做什麼就去做,我不會再攔他,就算他依舊不願放棄那執著,我也不會再說讓他改了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卻吞了回去。
“……路上小心。”
那雙揉斂著萬千情緒的眼睛立刻黯淡了下去。
他離開,屋子裏只留下黑白窗櫺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