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這天的雨下了很久,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了下來。入秋之後,傍晚十分,山莊裏已帶了幾分涼意。我早早讓人關上的山莊大門被人猛力地拍開。
左住火急火燎地跑來報信說是有個大漢帶著個小姑娘要來借宿。可是他們那樣子看起來著實不像好人。那扇大門沉得很,能給拍開的必然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於是我讓左住帶些銀兩給那一男一女,好言勸他們去城裏投宿。
這個時候,左成進來說是那姑娘似乎身受重傷,臉色蒼白,氣若遊絲,看著像是要不行的樣子。左成知道我怕麻煩的脾氣,此時見我不語,忍了忍還是說道:“公子,我看那姑娘是不能折騰的。要不就留宿一晚,也算盡了仁義。”
我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風。若是尋常人,又沒什麼後患的話,能幫一把便幫一把。可他們多半是江湖人士,又或者是落草的悍匪,這就有些讓我忌諱了。這世上多的是奇人異士,可也有裝了樣子來打家劫舍的。又轉念一想,這個山莊素來空著,並沒有什麼財物,想必也不會招人眼。就算真是打家劫舍的後面有條密道,逃了便是。
於是我點頭說道:“你們隨我出去看看吧。若那姑娘真是病了,我們少不得也要救她一救。”
走進偏廳,我和那個大漢都不由一驚。那淋得濕淋淋的大漢正是喬峰。我再看那被喬峰用披風包裹著的少女,面容嬌俏,一身朱衣。赫然便是那重情重義阿朱。此刻她面上全無血色,眼眶發黑,氣若遊絲。我不由慨然,莫說喬峰三十之後一生劫難無數,他自己卻也是做了這美好女子的劫數。
喬峰見出來的是我,掩飾不住心中驚喜,抱拳解釋道:“我途經少林寺,巧遇這姑娘受了重傷,便想救她一命。可不想離開少林寺後趕了十幾裏路,仍是趕不上進城,只得尋人家暫住一宿。不想能遇到何兄實在是這姑娘之幸。”
不過幾句話,能說的喬峰便全說了出來。我信他對我毫無惡意,那些隱瞞也是為了不將我這個局外人拖進這個滿是腥風血雨的江湖。
我微笑道:“你我兄弟相稱。喬兄這麼多禮就是看不起何某了。”
喬峰聞言,呵呵一笑。
“我略懂些醫術,若是喬兄放心,可願讓我看一看。”若是能救她,興許能免了喬峰去受聚賢莊那等罪。
喬峰聽我這麼說,便直接將阿朱交給了我。我吩咐人將阿朱帶下去安置,又備了些酒菜招呼喬峰。喬峰見我還未去瞧阿朱,便開口催促。
我聽了忍不住打趣他道:“喬兄可是將那姑娘放心上了?我瞧著這姑娘姿色是不錯,就是年紀小了些,便是做喬兄的女兒也是使得的。”
“何兄怎能這般說。我喬峰雖是粗人,可也曉得姑娘家的清譽最是要緊。何兄還是不要再說這話的好。”
他一臉嚴肅,我搖著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看他。
那個喬大英雄終於反應過來我是在打趣,竟被我盯得有些臉紅。想他在馬夫人的色誘之下仍能坐懷不亂,眼下卻是這般反應。可見他們此刻雖無甚情誼,卻也投下了種子。一個東北大漢,一個江南少女。一個叱詫武林,一個小家碧玉。無論如何也不能扯到一塊的兩人竟也成就了一段情。可見,情之一字是最沒有道理可講的。
“何兄!”喬峰窘極喝了一聲。
我哈哈一笑,轉身去也。
阿朱的傷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她帶著我給慕容制的傷藥,還有那薛神醫的,加上喬峰一路真氣相護,雖然傷得重,卻不是不能救,不過多花些時日罷了。
那一日阿朱肺腑極疼不能入睡,便央求喬峰給她講故事。喬峰雖然心智極成熟,但人生遭遇大變也難免會有動搖的時候。於是喬峰便將多年的隱秘吐露了出來。阿朱單純,並未察覺喬峰言語下的意思。可她終究是聰慧的,心也在喬峰的身上。此時喬峰正如天地間一片辜鴻,茫茫無所依,阿朱的誓言便牽住了他的心和他的信念。
我站在門外一早便將跟著我送藥的左住支開了。雖然心中了然,但親耳聽見卻仍然忍不住感慨。許是呼吸重了一些,眼前的門立刻被打開,喬峰一張寒冰似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轉身關上門。我跟著他走到庭院中。他一時沉默,我便沒有搭話,兀自看著廊下的麻雀打架。
“你都聽見了?”
“是。”
“人人都說我是契丹人。你是宋人,何兄你可要殺我為那萬千百姓報仇?”
喬峰對著阿朱興許還有幾分憐香惜玉,對著我這個男人可沒那份好心思。我也不想說什麼假話,於是回答道:“有些契丹人是該殺的。”
他兩眼中的寒光立刻射了過來,一隻張開的手掌已經到了我眼前。我並沒有閃避,可是轉瞬間沐風已經將喬峰架開。不過須臾已經過了幾招。
我並不是想看打架的,高聲道:“喬兄莫惱,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說!”
“阿朱說得不錯,漢人和契丹人都有好壞之分。好的便要保護,壞的殺了也不為過。不過,我要說的是,兩國仇恨,不管殺的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是不過結怨罷了。喬兄何不反其道而行?”
漢遼漢遼,不過是族群之分罷了。若他能不拘於此,興許能過了那一關,成就一番大事業也為可知。
喬峰聞言一怔,繼而低頭沉吟。不多時,他抱拳道:“何兄高見。不過,喬峰乃一介武夫,怕做不得那等大事。可喬峰哪怕活著一天,便會竭盡全力保兩國無辜百姓。”
我笑笑,“喬兄可還怪我聽去了你的大秘密?”
喬峰略有些尷尬,“何兄的品行喬峰信得過,是喬峰多心了。”
真是個坦蕩蕩的漢子啊。
“我也不是那等佔便宜的。既然聽了喬兄的大秘密,我也將我的秘密告訴喬兄。”
喬峰雖然豪爽可也不是全無心機的粗莽漢子。我這般說一是敬重他,真心與他相交,二是讓彼此都安心,不存心結。但不可否認的是,喬峰引出了我心中的幾分跳脫。慕容走後心中多少有些鬱結,想尋個人說說。
喬峰聞言大笑起來,“何兄能有什麼大秘密?難不成你是西夏人?”
我合起手中扇子,搖了搖,學起包不同,“非也非也。我若說出來,怕是連喬大俠你也是要將我視作糞土,此後割袍斷義,再不提曾與何某人相識。若有人提,也必稱何某人人盡可夫。”
喬峰挑起眉毛,“噢?”
沐風似乎猜到我要說什麼,頗為不贊同地看我一眼。
我抬手止了他的話,“喬兄真想知道?”
“何兄向來痛快,何時這般扭捏了?”
“那我便說了。”我抬起頭,“喬兄可知斷袖?”
“這……”
“我便是世人皆鄙棄的斷袖。”
如果說,契丹尚有你喬峰的容身之處,我孤飄飄一縷孤魂,若說起來,哪里都不是家鄉。可是,有人念著惦記著,何處又不是家鄉。想起蘇州的家,若是這樣還說什麼孤寂多少有些裝犢子的嫌疑。
喬峰的面部表情有些糾結。沐風立刻變得殺氣騰騰。半晌,他歎了口氣,“這世上有人愛詩,有人愛畫,有人愛武,有人愛權。愛並無貴賤之分。人有情,為的不過是與有情人共度一生,是男是女又如何?”
我不禁啞然。說實話,我並不介意自己是個斷袖,此刻說這話也帶了幾分調侃和自嘲,順便利用。可世人的想法改變不了,如今想不到是行事極為正統的喬峰說出了那樣的一番話,也著實是給我面子了。
我苦笑道:“多謝喬兄寬慰。”
“並非寬慰。喬峰從不假意誆人,這話句句出自真心。”
喬峰說得真誠,連沐風都有些動容。
我良久無言,終究只能對著這個頂天立地、胸懷博大的漢子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