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交待剩下的幾個病人去找薛慕華之後,我立刻帶著左成和左住下山往小城去。走到半道,卻見一對官府人馬橫立在道路中間。十多騎官兵都甲胄在身,枕戈待旦,儘是森然之氣。我們遠遠停下,左成策馬上前交涉,只見為首的將官策馬出來,朗聲問道:“對面可是何鄔的主人何平?”
我心裏記掛楚公子,心中疑惑卻沒有時間逗留,大聲應下。那人將我招呼過去,手中拿出畫像比對。我心說不好,看這個架勢似乎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可對於官府,現在這個面對面的情勢,拒捕絕對不是什麼好主意。向左成投了個眼色,他立刻從袖子裏掏出銀子,約摸二十兩的樣子,塞進那領頭人的手中,“軍爺守在這荒山野嶺怪辛苦的,這些給諸位軍爺買碗茶喝。”
那領頭的軍官拿銀子在手裏掂了下,稍微舒開眉頭,露出個意有不足的笑,“何鄔的點心火鍋也是上好的,可惜我們這些當兵的平日裏也吃不起啊。”
“回頭進城自是給軍爺們包上最好的送去。”左成立刻接上。
那軍官點點頭,伸手一招,“將何公子帶回開封衙門,手腳輕些,缺胳膊少腿了,咱也不好交代。”
那些兵痞子拿著繩子上來綁,左成見了慌忙又拿出一錠銀子塞過去。於是情況就變成了十多騎騎兵將我夾在中間。
領頭的軍官拿馬鞭指著左住說:“你,跟我上衙門領賞。”
我驚愕回頭,見左住臉色煞白,左成策馬沖了過去,“什麼?”
左住從馬背上滾下來,跪在地上,拼命磕頭,淚流滿面,“公子,公子我也是沒法子啊。他們扣了白偃要我將公子引出來。”
看我和左成目瞪口呆的樣子,那軍官頭子哈哈笑道:“這小子當真算不得硬骨頭的。為了個小男人竟連自己的主子也賣了。”
我聽了心往下沉,左成雙眼通紅,抬腳就往左住身上踹過去。左住也不躲,被著實踹了個正著,頭磕在地上立刻流出血來。
深深吸口氣,問道:“城裏的楚公子可是無礙?”
“什麼楚公子?”
“沒事,我們走吧。”
“哼哼,若不是他說你身邊有武林高手保護,我們根本不用帶這麼些人出來。”
不僅考慮到這個,更是將我引出擂鼓山的範圍。我裝作沒聽見這話,夾了馬腹往前走去。
那領頭的“呸”了一聲,“倒像是我們護送你似的。”
就是這麼句話表達出這些兵的心理狀態,因此讓我自己走的待遇只持續了不過幾裏地。那領頭的忍不住讓人將我用繩子綁起來,整個人像個麻袋似的丟在他一個手下馬後鞍上。不要說從擂鼓山顛到開封,就是顛上幾裏路也夠嗆。左成跟在後面設法又給了銀子,他們收歸收,卻絲毫不起作用。我先是吐得天昏地暗,後來連意識都模糊了,昏過去的最後一個意識是慶倖自己會昏。
從擂鼓山到開封,快馬加鞭也要走上幾天。這段時間裏米粒未進,醒來的時間絕無僅有。一次是被人灌水嗆醒的,另一次是在柴房裏凍醒的。等到了開封給扔進牢裏,我趴在稻草上甚至不由慶倖這種狀況居然沒有發病。
牢房是單間的,靠牆一個小腿高的石臺子,上面擱些稻草,一層薄布,一條破棉絮被子——黑心棉的。欄杆和牆的角落裏鎖著個便盆,蓋子上缺了個口,便盆對著外面,從外頭看進來可以看見春光。別的……牢房潮濕,滿地汙穢,氣味難聞。我張望一下,我這邊不算很差,至少是一個人的。一天一頓飯,不能指望什麼熱菜熱湯,這年頭更不能期待犯人有人權,不黴不臭就該謝天謝地。牢頭雖然態度極差,但總算沒有短了我該有的飯食,更沒有尋由子打。或者,外面有人用銀子打了招呼。可是對我來說,這日子依舊難熬。每天點三次自己的脈搏,過快,或者早搏,都有。手指頭有些發白髮青,臉色怎麼樣自己看不見。
現在一切都在雲裏霧裏,我唯一擔心的是左成一時衝動去找人來劫獄。雖然這具備一定的可行性,但我畢竟是正經過活的平頭百姓,身後還有一家老小,下麵還有百多個員工。我找個山溝溝亡命天涯不難,那些人卻是足夠遭殃。
大概數到第十二頓飯的時候,依舊沒人來提審我這個不知犯了什麼事的犯人。刑訊之前光是這樣磨就足以讓人崩潰。就我所知,在所謂的平等和人權意識建立起來之前,牢房裏獲得口供的法子比起現代來不僅更折騰人而且還少了許多顧忌。
第十四頓飯吃完之後,有人給我上了手銬和腳鐐,拖出去。碩大的石頭刑房,上面有一個兩尺見方的小天窗,牆壁上三盞燈。手腳被吊在架子上。天漸漸暗下來之後,有人點起了燈。然後走進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穿著衙門小吏的服飾。上來問了一句:“有要交待的嗎?”
我茫然。
“一千匹馬,一萬三千斤鐵,走何鄔的線到了蘇州。此外,還借著茶館客棧的名頭囤積糧草。”他敲著身前的桌子,微弱的燭光下,咧開的嘴裏,牙齒泛著一點點光。像是潛伏草叢伺機而動的野獸,“想謀反麼?”
我瞠目結舌,腦海裏浮現出楚公子曾說過的話,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他拿出一疊文書,一頁一頁地翻給我看,不知是哪里的賬目,何鄔與燕子鄔下人的口供。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差的就是我這個“當事人”的供認。
——沒有可以辯駁的餘地。
他嘿嘿冷笑一聲,一擺手,獄卒從地上撿了塊布塞我嘴裏,手上的鞭子立刻招呼上來。被血肉浸得發黑發亮的鞭子上帶著細小的倒勾,一鞭子就能扯下一整塊皮肉來。幾鞭子之後,真個是皮開肉綻,基本上意識已經開始遠離。他捏著我下巴,左右看看,“果然是嬌生慣養、細皮嫩肉的。不過,再大的官,再硬的骨頭我也整治過。”
說實話,他歇斯底里一點我反倒輕鬆,搞刑訊的人越冷靜越可怕。這個人似乎還喜歡,慢慢來。磨的就是彼此的心志。
他放開我,然後鞭子又招呼上來。我心志就算再強,也強不過這個身體。刮骨療傷那等英雄事蹟我做不來,我只知道昏過三次被弄醒之後,第四次沒醒過來。
在意識的黑潭子裏沉沉浮浮不知道多少回,跟那無數隻扒拉我下去的手鬥爭到最後終於睜開眼看見一絲光亮。然後感覺出乾裂的嘴唇上有點軟的濕的涼涼的東西沾著,頭腦清醒之後,看清楚跟前坐的是楚公子,他神色憂慮手裏拿著一小團醮了水的棉花。身邊放著一隻食盒,一床被子放我腳後頭。
這個時候我才覺出自己前身後背上灼熱的疼,忍不住咳嗽,卻沒聲音。楚公子抬起我的頭,拿了包袱塞進去。
他端了碗水過來,我喝了兩口,然後抬眼看他。這楚公子就是在這種地方也還能是原來雲淡風清的樣子。
“禦史中丞早年也曾與我有些‘交情’,別人卻是進不來了。”楚公子何等聰明,放下碗勾起嘴角自嘲似的似笑非笑,見我點頭,他繼續說:“先前曾與公子說過,十年來糧價或有變動,其實銅鐵亦是,只不曾想還有馬匹。此事原先便與公子無關,他……也做得隱蔽,卻終究瞞不過有心人。從州上到路監司,如今到了禦史台。”
我緩過氣,開口,“我朝議刑斷刑向來講究憑據。可是憑據盡在何鄔?”
楚公子搖頭,“何鄔賬目上並無問題,他們私下的賬目卻是憑證。眼下燕子塢主人不在,我們這邊的人出去指認,那邊卻來個一問三不知。運過去的糧鐵也都存在何鄔的倉庫裏頭……”
沉默一會兒,我忍不住歎氣,“他們也是知道燕子鄔與何鄔交好,才會幫著運。為了給燕子鄔的事兒辦妥當故而立了賬目,更是存了忠厚之心,不曾說於我知道。他們出來指認原是想為我開脫,如今卻反而坐實了密謀造反的憑證。”
“燕子塢那邊沒有賬目也未曾在咱們的賬目上留下什麼信物,說是,信咱們。”楚公子原先那張看了讓人如沐春風的臉如今帶深刻的擔憂和隱藏的憤怒,他說,“你放寬心,我們在想法子。”
我笑兩聲,“這事算來近十年,各縣各州各路官員都沒察覺。如今一捅出來,別的還好說,這馬匹是朝廷的忌諱。雖說犯人判決要走諸多場子,現下看來,連錄問都不用了,後面一概略過直接找個能頂缸的就好。”
宋代案件要經過審訊、錄問、檢法、擬判、集體審核,最後才能判決。為了講究公正、仁和通常要拖上很久。如今不過十幾天,這等火急火燎,為了供詞連鞭刑都已經用了上來。不知是這案子牽到了哪一夥的利益了。如今神宗臥病,重利的革新一派居於弱勢……
我方才的話說得有些急,此刻便忍不住一陣猛咳。身上的鞭傷加上呼吸不暢,以及虛弱使得我幾乎再昏死過去。楚公子本想拍拍我的背或前胸,結果舉著手看著上面的傷,竟落不下手去。或許是臉色過於可怕,楚公子臉色發白慌忙摸出藥來。
好容易平復,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楚公子輕輕歎了一聲,“那人……我雖不知他要做什麼,可確有些過了。不過這也好,若日後捅出大禍來,你也算是摘了幹係。”
依著楚公子的閱歷與聰明還能不知道慕容的心思麼?眼下這個局面,就算我指認慕容也翻不過案來。而他既然用了這法子,就決意不會承認。
或許是我哪一輩子欠了他了……
楚公子見我看他,他一邊將藥藏在我頭下的草裏,一邊說:“你擔心什麼我知道。別人都還好說,那些‘店長’豈是你白調教的?何況還有我同左成。不過何鄔能留多少卻不知道了。”
我點點頭,他們能保住性命才是當務之急。外面獄卒過來催,楚公子站起來,塞了點銀子給獄卒,留下一點米粥,給我上了藥。走的時候,回過頭來說:“白偃那孩子是有骨氣的……”
末了,留下一聲歎息。
TBC~~
作者有話要說:一般情況下談戀愛除了卿卿我我你儂我儂,就只剩下兩個個體漫長的磨合。“呆子”和“複國狂”這倆稱號都不是白放上去的,磨合的過程必然會艱難。這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如果諸位不能接受的話就直接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