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身上的鞭傷結了一層薄痂之後,又被拎出去審問。那個小吏手裏拿著那疊文書拍拍我的臉,假笑著,“認不認?”
我搖頭。
“打吧。”他輕描淡寫地說。
獄卒握著鞭子上來,我沉沉地閉上眼,身體難以控制地繃緊。人的本能無論如何也抗拒不了。
他不知拿什麼戳了戳我,“怕了?怕就認。”
“我說是燕子塢的慕容複,你可信?”
他露出陰沉的笑容,玩著自己的手指,“你們何鄔的人都這般指認,卻拿不出憑證,真不知那燕子塢到底怎樣得罪了你們。我在這牢裏見過無數誣陷的,你,當真是無能得緊了。”說罷,他讓開空間給行刑的獄卒。
我閉緊嘴巴,認與不認的區別只在於往後翻案的難度,和我的尊嚴人格問題。我確實是喜歡慕容喜歡得不行,可不代表要給他頂缸。所以,我有時會擔心這個人會不會趁我昏過去的時候按我的手印。現在看來,他對於自己職業能力的自信更多一點,不屑於這種事情。
這一次鞭刑並不需要他們幾鞭子我就立刻人事不省。昏死前一瞬想,遇到我這樣的,你們是不是特不過癮?鞭子都受不了,炮烙之類的連上場的餘地都沒有,而且我不認,你們還不能弄死我。
失去意識之後,自我意識中的黑色深潭裏全是漩渦,一次次的把我忘裏面拖拽擠壓。很多次我望見的只有黑色混沌的一切,然後上輩子的高樓大廈,孤兒院的小院冒出來,人流車影帶著極長的尾影在眼前疾馳,最後終究會歸結到蘇州鄉下的老父老母,幾歲大的何逸,然後朦朦朧朧中,慕容的臉浮現出來,糾結成逃不掉的痛。
奮力掙紮和擺脫的結果是隱約聽見有人叫我,睜開眼看見的是黃花梨木的床架子,晃眼的白光,皂角陽光的味道,以及背光的驚喜的淚流滿面的左成的臉。一瞬間,冷掉的心又溫暖起來。
左成的聲音很大,立刻就沖進來兩個人。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才看清是薛慕華和楚公子。薛神醫立刻抓起我的手按在脈上,神色間三分喜,七分悲。
我沒力氣說話,腦子卻是清楚的,這個身體,經過這一回算是徹底掏空了。如果不是薛神醫,這個時候我就該再去見一次閻王爺。
薛神醫無聲歎氣,半黑半白的鬍子擺動一下,用半真半假的氣憤語調說;“你身上半分武功都沒有,拿什麼來付我診金?”
我原想對他笑笑,最後卻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薛神醫懶得看我,跟左成和楚公子低聲交代了幾句就出去開方子了。
這個時代不能說醫術不發達,雖然別的還能對付一下,但輸血輸液這種就不要指望了。第一次在牢裏昏了四天,這次十三天,沒有嚴重脫水,沒有得破傷風,沒有燒壞腦袋已經該感謝神靈。
按理說只要我能醒,別的就沒什麼了不得的。沒傷到肺腑,也沒有傷筋動骨。可薛神醫因為對我從娘胎裏帶來的心臟病毫無辦法而非常懊喪,於是每日裏揪著自己的鬍子跟自己較勁。
楚公子和左成每日會輪著進來看我,只要我醒著便想法子轉移我的注意力。左成不斷地噓寒問暖,楚公子風花雪月地拉扯了不少。過了兩天,一句關鍵的都沒說到。於是我覺悟了,如果我不問他們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
左成是一旦決定不說那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所以這天趁著換藥想要問楚公子幾句,卻沒想到蘇州的老爺子帶著月痕同何逸沖了進來。
老爺子滿頭白髮,舉著拐杖要打,可看見我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眼淚就先掛了下來,頓著拐杖,哆嗦著嘴巴,半晌就叫了一聲,“阿平啊……”
看到老父老淚縱橫,我也繃不住,“爹,對不住……”
老父伸出手,摸摸我的頭髮,我的臉,然後很輕很慢地撩開我披著的衣裳,手抖得怎麼也停不下。我知道我眼下形容枯槁,鬍子拉楂,眼窩深陷。看起來真的像是命不久已。
怕他多心,我慌忙握住,“爹,沒事了,不過皮肉傷。”
老爺子看我一眼,猛地抽出手,“你可知道錯了?”
我愕然。
他突然兩個眼睛能噴出火來,重重哼了一聲,頓著拐杖,轉身出去。背影蒼老,悲傷,無奈。
過了一會,我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小小的何逸已經長高,兩隻手緊緊抓著我的袖子,烏黑的大眼睛看著我,用稚嫩的童音說:“爹爹,咱們不怕。爺爺奶奶,娘,還有先生都說,好人有好報的。爹爹沒有做壞事,就算他們都不信爹爹,阿逸也信爹爹。”
我忍不住揉他的腦袋,指指自己身上的傷,“害怕嗎?”
“阿逸不怕,方才阿逸問了外面的黑白鬍子的先生,他說爹爹只要好好養,不會有事。”小小的一張臉上全部都是單純的相信。
“你知道那是誰嗎?”
“是大夫。”
“誰告訴你的?”
“我聞到他身上的藥味,跟爹爹的一樣。”
我輕輕拍他的肩,抬頭對恭敬地站在一邊悄悄抹眼淚的月痕說:“你把他教得很好。”
“公子……”月痕才要開口,我娘叫我名字的聲音就從外面傳進來,只見她扶著一個小丫頭的手,跌跌撞撞地進屋。看見我,眼淚不住地流。
月痕慌忙上去扶,少不得跟著我安撫我娘。何逸也端著小大人的樣子,給他奶奶說好話。我娘終究是被我身上的傷嚇到了,最後還是是薛神醫進來說話,才使得她信了“我不會有事”的說辭。
他們需要安置,我的藥也換了一半,於是讓月痕服侍老爺子和老母,帶著何逸出去安置。我這邊揭開衣服讓左成幫忙換藥,那邊薛神醫問我道:“你能瞞多久去?”
“能瞞多久便瞞多久。”
薛神醫對我無話可說,歎氣出去了。等左成換完藥,我讓他去叫了楚公子。楚公子進來,臨窗坐著,陽光落在眼角眉梢上,看起來平淡且與世無爭。
我斜靠在床頭,看著他。
楚公子生的是情商極高的大腦,並沒有多久便明白我的意思。他轉身出去,拿了冊薄薄的帳冊遞給我,有些無奈地說:“這是各地何鄔剩下的。九成被官府充沒。參與運輸糧鐵馬匹的流千里,其他人遣散。名冊附在最後。”
我翻看著手裏薄薄的帳冊,除了何鄔的產業,別的一概沒有動。不論是被遣散的還是流放的,以往留給他們的資財都留著。
……未免過於輕巧了些,這是按上謀反帽子的案子。
在開封能做到這個,還能知會我家的,能有誰?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人,我忍不住皺眉看他,“你們求了誰?”
楚公子說:“沒有。”
我自然不信。
楚公子頗為無奈,“我的過往雖然齷齪了些,但也留下點交情,可你的事卻全然使不上勁。不要說左成,就是我也覺得無望。而後那位趙熙王爺突然來訪,要我們稍安勿躁,這事交給他。我自問並不愚鈍,你我雖相識不久,你若有意托他,當日獄中就該同我說,可你卻一字未提。”
說到這裏他看我一眼,我只得點頭。他繼續說道:“是他求的我們。”
“不僅如此,還要你們瞞著我。”
楚公子默認。
“他現在怎樣?”
“被貶去守雁門關。”
我沉默,他一個養尊處優,懶散慣了的王爺去那地方當真就是苦熬。
“走了幾日了?”
“兩日。”
就是我醒的那日,“怕我不承這個情,為防萬一,便讓人接了我爹娘來。”
楚公子苦笑著看向窗外,“王爺走時曾與我說,‘我要瞞他,卻也知道瞞不過他。他若問起,便同他說這是報他醫好了老王妃的恩情。如此我們便兩清了。’”說罷回頭似笑非笑地打量我,說:“我倒是沒看出來你有什麼好。”
我不由苦笑,“我也這麼覺得,許是哪里搞錯了。”
楚公子歎息一聲,優雅地擺了擺手,“罷了,我不摻和你們這檔子混事。你好自為之。”
我點頭說:“趙熙的人情一定得還,到時若有仰仗楚公子的地方,還望楚公子能仗義相助。”
楚公子沒說話,沉默著離開了房間。
TBC~~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我自己偶爾也懷疑自己在黑慕容同志……可是,請諸位沉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