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慕容稍稍仰起下巴，緩緩邁步向前。濃密的黑發散在身後，陽光照下來，那張俊朗的臉異常奪目。經過今日種種，大多人都不再將姑蘇慕容這個名頭放在眼裏，然而此時，鴉雀無聲。

　　他的聲音悄然傳來，“何平，你若還念你我之間的情份，便什麼都不要做。”

　　我心痛不止，扶著牆，瑟縮著彎下腰去，然後看見地上出現點滴的水漬。

　　慕容走向場中，陽光炙烈。一片寂靜當中，只聽見慕容的腳步聲。眾人凝神提氣，緊盯著慕容，目光隨之而動，不敢有絲毫懈怠。他稍微側身，我看見他小半個側臉，嘴角露著極為細微的笑容。

　　他環視一圈，朗聲說道：“趙熙，當年宋太祖黃袍加身之時，亦是背主，慕容複今日傾盡所有為一族之志亦不曾有悔。”

　　趙熙聽了大怒，“你竟敢以太祖自比！”

　　慕容哈哈笑了一聲，道：“國之興替不過尋常。今日我慕容複所作所為在你們看來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卻是我慕容氏在世之夙願。即便我今日血濺少林，叫人亂刀分屍又算得什麼？大丈夫存世頂天立地，豈容人輕辱？你們以為我技不如人，器量狹隘。嘿嘿，我倒叫你們看看，什麼是大燕後人？”

　　被綁縛住的公孫乾同鄧百川兩人都雙目含淚，“公子爺……”

　　慕容轉身向著段譽說道：“段公子，我向來不喜你糾纏，但卻曉得你對我表妹之意。待會不免一場惡鬥，請段公子照撫我表妹周全。”

　　段譽對慕容從來也談不上喜歡，客氣相待也不過是看在王語嫣小姑娘的面上，眼下聽他所言似乎有“托孤”之意也不由動容，點頭應道：“慕容公子放心。”他緊緊拉住王語嫣，不讓她沖出去。王語嫣知道她表哥已打算背水一戰，早已淚滿衣襟。

　　我緊緊地靠在牆邊，卻是連挪一下腳步的力量都沒有。慕容博在慕容成長時棄他而去，在他需要支撐的時候拋棄他隱匿少林。此時此刻他孤零零地站在眾人面前，身上剝離了姑蘇慕容的名頭，翩翩公子的風度，以及所有構架在外的一切，僅僅只剩下了尊嚴。

　　我以為經此一次他便能放下複國這虛無縹緲的念頭，卻終究沒想到，他自尊至此，倘若慕容複沒有了慕容複的自尊和自負，他還剩下什麼？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輕輕停留，然後看向沐風。沐風緊緊抿著嘴，握緊的拳頭上能夠看見暴出的青色紋路。然後，他緩慢而艱難地點了點頭。

　　慕容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他轉頭大聲道：“公孫乾、鄧百川，尚能一戰否？”

　　公孫乾和鄧百川聞言勃然站起，押解他們的士兵被狠狠震開。

　　“我等誓死相隨！”

　　“好！”

　　慕容大喝一聲，身形一動，自趙熙侍衛腰間抽出長刀。寒芒一閃，公孫乾、鄧百川身上繩索即刻落地。他勢頭不變，在公孫乾肩上借力一踏，身體便如箭般向趙熙射去。

　　趙熙的侍衛被這聚變驚得無不臉色煞白。趙熙反應靈敏，往後仰去，避過慕容這一刀。侍衛立刻借機圍上，將慕容與趙熙隔開。

　　慕容一旦對趙熙動手，便不只是江湖事務了。即便趙熙本人不想追究，朝廷的體面也不容許有損。他當下大聲喝道：“拿下！”

　　慕容哈哈大笑，“你且來拿我命！”

　　少林寺玄慈方丈已死，眼下領隊的是玄難、玄痛兩位大和尚。他們臉上露出些許悲色，呼了一聲佛號，下令道：“少林弟子，保護王爺。結陣！”

　　少林僧眾得令便將慕容三人和趙熙一行圍在中間，從外望去，只見手執戒棍的強壯僧侶們緩緩移動。

　　我靠牆坐著，胸口疼痛，全身無力。意識浮沉掙紮，我不想看慕容如此，卻還是無論如何都撐著一絲神志向人群處望去。只見人影飄動，殺伐之聲如雷鳴般不絕於耳。間或出現的縫隙之中，我似乎可以看見慕容飄動的衣袂。……曾經在洛陽的山莊裏，他每日早起練功，我便是用這樣的距離，靠在窗前看他如舞蹈般翻飛的衣袂。

　　翩翩然，若神祗降臨。

　　偶然間波光瀲灩的眼眸，驚鴻一瞥。

　　我緩緩抬起手去擦幾乎模糊得只能看見幻象的眼睛，卻抹到滿手的淚和血。

　　抬頭突然看見外面屋頂上兩個人影。

　　一個聲如洪鐘的聲音道：“公子爺，有這麼熱鬧的架打，怎的忘了我風老四？”

　　隨即一人道：“非也，非也，公子爺自然是要咱在最熱鬧的時候來才將你我二人扔在外頭。”

　　他們身上血跡，頭上粗粗幫著繃帶，說完便跳入圈中。

　　只聽得公孫乾、鄧百川大笑道：“好好，你我兄弟自小一塊打架。今日一死，也不枉兄弟一場。跟著公子爺，死有何懼！”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我死不足惜，公子爺如何能死在這儘是禿驢的廟裏？這也忒委屈了咱們公子爺了。你們且看我包老三的能耐。”

　　“包老三你莫要搶我功勞！”風波惡接道。

　　我在人群之外，頭腦昏沉，只聽見說話，全然看不見圈內如何。只聽一聲爆炸轟然響起，周圍一片哀嚎。所有人駭然變色。

　　火藥，土制的手榴彈，閒談說笑間曾與他說過一回。這東西國家管制，他如今有了，可沒有用。他的心中，不是沒有仁義之心。

　　趁著揚起的煙火，鄧百川、公孫乾被人扔了出去，隨即便是慕容。

　　趙熙早已在圈外，見慕容三人被扔上屋頂，即刻便要逃脫，他下令道：“放箭！”頓一下，“別的不管，主謀要活的。”

　　這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霎時間箭雨便至。慕容也好，鄧百川、公孫乾也好，早已是強弩之末。不過轉瞬公孫乾便身中數箭，他叫道：“大哥，公子爺交給你了！”話音未落，便攔在鄧百川和慕容跟前。

　　“二哥！”慕容兩眼通紅。

　　公孫乾已是站立不穩，自屋頂上滾落下去。

　　鄧百川拉住慕容，“公子，快走。我尚能抵擋一陣。”

　　不過言語之間，一支羽箭自後背穿透他的胸膛。血從他口中留下，他緊緊抓著慕容的手臂，將他往外推。

　　“公子快走，鄧……百川……來世……”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以極其緩慢的動作轉過身，對著下麵拉弓引箭的侍衛和嚴陣以待的少林僧眾。他張開雙臂，突然大聲叫道：“來呀！你們，都來呀！”

　　場中一片寂靜，他立在高處，滿身是血，目光如炬。這番情形，看來他倒像是個英雄。

　　趙熙雙目赤紅。那些侍衛先見同伴死狀慘烈，血腥味尚未散去，眼下又讓人如此刺激，再不忍耐。

　　一片拉弓破空之聲響起。

　　然後，我聽見慕容的叫聲。

　　鄧百川的屍體從屋頂上墜下，帶下無數瓦片。慕容仰天長笑一聲，“孤寡二字，我今日總算是知道了。”

　　他的聲音，從未如此嘶啞淒慘。

　　喬峰身陷聚賢莊尚有他爹來救，那慕容呢？誰來救他？

　　“……沐風。”

　　一直直直站在那裏的沐風聞聲轉過頭，嚇白了臉。沖過來，手掌抵住我的背。我說不出話，有氣無力地推了推他的手，然後抬手指向慕容所在。

　　沐風全然沒有往日的抵觸，他的臉染上淡淡的哀傷，“公子，你比我更明白慕容公子。”

　　是，我明白。我就是太明白了，才如此無知。

　　我知而不為，慕容便是瘋傻的結局，我竭力圖之，慕容卻是一死。

　　死局嗎？

　　這是死局嗎？

　　用力推開沐風，借著牆壁站起來。

　　你若死了，我來陪你便是。

　　可是……我不能讓他因我的自大離開這個世界，因為我沒有真正去觸摸這個已經發生著微妙變化的我愛的慕容。

　　趙熙下令要活捉，因而當真只剩慕容一人的時候，反而沒人敢輕易放箭。趙熙騎在馬上，凜然看著慕容。段譽扶著早就已經哭軟了的王語嫣，朱丹臣和巴天石此時臉上早已沒有了輕視，都是肅容。

　　我悄悄走到倒在地上的包不同身邊，向他懷裏摸去，摸出一個土制的手榴彈，握到手裏，還殘留包不同這個血性漢子的溫度。我沒想到他被炸掉了一個手臂還有意識。他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眼睛裏全部都是厭惡，驚訝，還有憤怒。

　　我握上他的手，低聲說：“信我。”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手無力地垂下去。一雙已經失去光芒的眼睛依舊緊緊地盯著我。這個漢子至死都向著他的公子。

　　我並不想做人體自殺，這無濟於事。如果是去炸別人，那更沒有必要。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沒法扔多遠，於是解開腰帶，將土制的手榴彈紮上去。是，我其實只是想要製造一點煙霧。拔下引線，使勁將腰帶掄出去。它越過眾人頭頂，飛向矮房的牆壁。

　　此時趙熙和沐風才注意到我幹了什麼，他們大叫一聲。沐風向我沖來，而趙熙則下令讓人迅速散開。

　　擊中慕容腳下那處矮房之後，火焰和灰塵立刻升騰。灰濛濛刺激著人的眼鼻。

　　走！

　　接到慕容的目光，短短的一瞬，他隨即消失不見。

　　我低下頭，伸手撫上包不同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兩宋的時候用火藥的兵器已經很多，只是手榴彈成型還要晚點，希望諸位沒有被雷到。如果雷到的話，就拍吧，只是咱剛碼完這章，心靈脆弱手都在抖，諸位挑軟和些的拍，例如柿子和番茄就很好，由於CPI還在漲，所以諸位可以挑爛的，還可以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