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不知道是我看起來足夠無害的關係，還是點心足夠好吃的關係，後來這孩子幾乎每日都要來我家跑一趟。每次都踩著瓦片，來無影去無蹤的。他指著我的有氧操念叨個沒完，然後吃完了就走。看起來簡直就像個翹家的。

　　我也終於知道，原來這個世界真有武功這種東西的。我別的沒什麼興趣，對他那個飄來飄去的輕功卻是非常感興趣。萬一遇到個打家劫舍的，逃起來也快。

　　那孩子知道我的目的後，指著我半天沒說出話來。“練武是用來做大事的，哪里能用來做這些個不入流的事情。”

　　“保命不重要嗎？”

　　那張粉嫩嫩的臉被我噎得通紅，又過半天說，“你太胖，不能學。”然後就又踩著瓦片飛走了。我撓撓腦袋，不學就不學吧，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可是這天才過了半天他就又來了，晚上悄悄地從窗子上溜進來，雖然他愛面子做得好像很瀟灑，可我看來就跟個小賊似的。

　　大概是見我憋笑的關係，他臉紅紅的，很不高興地哼了一下，把一本不厚的書丟我身上。我拿起來看看，《醫典》。

　　“別看它只有那麼一點點，我……我們老爺說了，是很有用的醫書。你那弱身板子，先把自己醫好了再尋思練武的事兒吧。”

　　原來是擔心我才不答應教的。我笑著，“謝謝。”

　　“不……不用。”他偷偷地瞥我一眼，“那……那我走了。你早點歇著。”

　　等他走了，我才想起來，這書不是這孩子偷的吧？這麼想著，我也就坐不住了，起來點燈，找筆墨紙硯。

　　春兒也被我折騰醒了，跑過來問我要做什麼。可等我吩咐完了，春兒卻傻站那裏完全沒反應。

　　“怎麼了？”

　　“公……公子，您識字？”

　　我驚住了，是啊，這個身體七歲，因為一直身子不好，還沒啟蒙呢。

　　“那個……，識倒是不識的，照著畫總還行。”

　　春兒將信將疑地點點頭，繼而又反對我現在抄書，說是傷眼睛，又熬夜，諸如此類。我不耐煩聽，自徑坐下來就抄起來。春兒扭不過，唉聲歎氣地陪在旁邊磨墨。

　　雖說書不厚，但我還沒習慣用毛筆寫字，速度慢得可以。好容易寫完一張，自己也覺得慘不忍睹，隨手捏了丟在字紙簍裏。吩咐春兒去廚房找些燒成炭的木條，拿來纏了布，就做簡易鉛筆用。就是這樣，等我抄完也已經過了四天了。

　　這四天裏頭，除了去給爹娘晨昏定省，其餘就窩在房裏抄書。幾天下來，黑眼圈都出來了，唬得他們險些又去找大夫。後來老爹實在覺得我無理取鬧，沖進我那個小院子要看看我搗什麼鬼。結果看見一堆簡體鉛筆字，他摸了鬍子歎氣半天，最後說，兒子大了，該啟蒙了。決定給我請個夫子。

　　這些個我都不很在意，卻很是擔心那孩子，四天沒有出現，會不會因為偷了那本書給他們主子打了？這麼擔憂著，晚上見他跑來的時候，很是拉著察看了一番。身上就只有些練功的傷痕。

　　他被我看得彆扭，卻沒攔著。我見他沒事，長出一口氣，拿了那本《醫典》還給他。

　　他倒是很驚訝，然後一把把那書扔我身上，耿著脖子就跟我發起脾氣來。

　　“你做什麼？說了給你就給你的。”

　　我知道他脾氣傲，便撿起書，伸出一隻肉手握了握他的手，小小年紀手心裏已經有繭子了。

　　“我知道你的好意。可這書是你家主子的，你這麼拿了讓你家主子知道了，要罰的。”

　　他癟癟嘴，“那你看完了再還我好了。反正我家……我家少爺那洞裏有很多。”

　　“早還了才好。若是你因我挨了罰我心裏也難受的。”

　　“可你還沒看完呢。”

　　“我抄了一本。”笑吟吟地回答。

　　他一向聰明，開始驚訝過後自然也就明白了我的心思。可是在看了我抄的書以後，他的臉色就變得很古怪。

　　“你還真是奇怪。”

　　咕噥完了，就又丟了本書給我，也是一樣的醫書，看起來他要把他的計畫進行到底了。

　　“不用著急的，這些書你慢慢看好了。他們在那裏放著也是放著。”說完這句，就又變回了那個有著倨傲小脾氣的傢夥。

　　“你家少爺很寵你？”這麼無法無天的，年紀小沒關係，等大了些難免惹禍。

　　他瞅了我一眼，“你同情心這麼氾濫將來要吃虧的。”

　　我無語，這好心算是白費了。不過，既然他那麼聰明，這些事情未必真不懂。或許在他家少爺那裏，他這麼行事才是生存之道也未可知。

　　之後不久，我爹就替我請了個西席。初來的時候那個養著山羊胡的老先生很是希望把我教成個狀元之類的，再不濟也要混個舉人。對這個我卻完全沒興致，那老先生吃過幾次癟之後，終於認定了我是個頑劣不堪的石頭腦袋，此生與聖賢書無緣。我爹娘向來又是由著我的，於是那老先生也莫可奈何。我覺著若不是我家給的銀錢多，那先生早就不要我這個學生了。不過好在他秉持著文人的傲氣，履行著“食人之祿忠人之事”這一條。

　　既然在我家任西席，便不會耍滑偷懶。再說又不用追求什麼教學品質，便也由著性子來，什麼野史稗文，雜記小說都會拿來說一通。我學得也高興，他教得也輕鬆，人也似乎年輕了幾歲。

　　於是，之後的三年，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我的日程就變成上午每日早起晨練，跟著先生學些東西，又或論些時事。下午認真練上兩個時辰字。晚上與爹娘和姨娘嘮會嗑。最後，總能在房裏見到吃點心的那孩子。他總是坐我身邊聽我講些野史小說什麼的。聽著聽著總是會放鬆下來，靠在我身上睡著。

　　我總覺得他受的教育應該比我嚴謹許多，搞得著孩子跟個小大人似的，開口閉口就是什麼男子漢當頂天立地，成就一番事業，不負祖宗榮耀。小小年紀正史更是讀得滾瓜爛熟，聽見我那些奇談怪論總是驚訝得合不攏嘴。

　　“你……你怎麼可以懷疑屈平同楚懷王的關係？”

　　“為什麼不可以呢？你看《楚辭》就知道了啊。”

　　“屈原屈大夫盡忠報國，嘔心瀝血，乃人臣之典範，豈能容人如此輕辱？”

　　“……我只是猜測。你說的也許對，可事實是怎樣又有誰知道呢？”我拍拍那孩子的背，安撫一下。

　　“你也太……太……”

　　“說起來，我前陣子讀了點燕國的史料。那慕容一族似乎都是俊美偉岸的男子，而且還頗好男色。慕容沖同前秦主苻堅之間也是令人扼腕。”我神色淡淡，悄悄看他一眼，隨後目光落到握著書的手上。這三年已經瘦下去很多，可以算是個正常的身材了。

　　“你竟然直呼威皇帝的名諱！”

　　那孩子蹦起來，狠狠地盯著我。我覺得，若不是這些日子的情誼，他大概會讓我立時斃命。我微微一歎，將他攬過來，“不過一說罷了，若你生氣，我賠不是便是。”

　　他癟癟嘴，依舊一臉很不高興的樣子，很糾結地看了我一眼，推開我就從屋簷上蹦走了。

　　看起來真是惹他生氣了呢。

　　之後足足好幾個月不見人影，連春兒都忍不住問了幾回。我只道是他家裏有事。不過，桌子上的醫書卻是沒有斷過，總是在我看完的當口又送了新的過來。之後還夾雜一些武功典籍，我翻了翻，也沒什麼興致去練。醫書、易容的倒是看得還仔細。

　　這些書光是見進來，卻從不見出去，我又忍不住歎氣，可他人不出來，我也沒法勸。不過左右不是什麼很大的事情，我信他自己能夠處理好。稍微擔憂過之後，我也就撂開了去。只是每次做新點心的時候，會在桌子上留上一份。開始只是見那點心稍微被動了一下，卻沒有少。我變著法兒得弄，幾次之後，終於看見那碟子上的點心少了。我不由高興，這麼看來，他應該會消氣。

　　不過，一直到這年冬天都沒再見到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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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的小補充：

西燕威帝慕容沖（359年－386年），小字鳳皇，十六國時期西燕國君主，鮮卑人，前燕帝慕容儁之子。

前燕為前秦所滅後，包括慕容沖及其兄慕容泓在內的眾多鮮卑慕容部人被遷往關中。

慕容沖年僅12，因為姿貌過美竟被前秦天王苻堅占作孌童，與其姐清河公主皆被苻堅寵幸，長安因而有歌謠：「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