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臨近過年也就快到我的生辰了,每年十二月二十,家裏總要操辦。今年是十歲整壽,我那爹娘就尤其認真地操辦起來了。連帶著我也沒個消停,又是請了裁縫制衣,又是備帖子。那日娘身邊的丫環送了宴客的單子來讓我過目。我瞅了幾眼,盡看到許多蘇州城裏的小姐。雖然我自己是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可這身子才不過十歲。於是,借著勸爹娘節儉的時候悄悄提了這事。
沒想到那些個大人反倒十分高興。大姨娘就說,“老爺你看,我就知道咱們阿平是曉得這些事的。別看他年紀還小,心裏可明白著呢。”
說得我心裏一陣哆嗦。
這個時候娘說話了,“趁著你還小,讓你自己看看,免得將來盲昏啞嫁的,既委屈了人家姑娘,也委屈了我們阿平。”
才十歲而已,能看出什麼來?我心裏咕噥,面上卻是不能說的,爹娘總是那一番拳拳愛子之意。等大些了,總有分說的餘地。若真是不得真心,娶個能太平過日子的,孝順父母的也就是了。
這麼著,日子一晃就到了十二月二十。家裏頭滿眼的壽字,我真覺得會折煞了自己的壽數。那蘇州城裏的幾家小姐到了之後,一屋子的鶯鶯燕燕,又是起詩,又是行令,又是對聯的,把我搞得眼暈。整一個疲于應付,就是有好的,也看不出來了。
好容易熬到結束,回屋換了衣服,淨了手,就躺倒在床上。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只冷不丁聽見一聲冷哼,嚇得我立刻蹦了起來。
“你可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啊。”
幾個月不見,這孩子說話比以前更酸了。我可還什麼都沒做呢。認真地打量一下,用手一比劃,發現他似乎比我高,人也看上去精練了不少。許是這幾個月出去歷練了,難怪近來的點心都沒有動過,害我白擔心一場。
“衣服怎麼濕了?”我拉了他坐下,然後去翻衣櫃,“先換我的吧。”
“我哪像你個何呆子,坐在一群姑娘裏頭連外頭下雨也不知道。”
“好好,你說的是。”我隨口應著,拿了衣服出來給他換。
“我要你服侍我。”
今兒是怎麼回事,哪個得罪他了?我做點事倒沒什麼,可這孩子難道是心裏有什麼事?我吩咐外間的春兒倒些熱水,然後去解他的腰帶。
“出什麼事了?好好一張臉臭成這樣。”
“哼!”
“……”
好吧,不願意說,我就不問了。
“你個何呆子,你怎麼不問了?”
“啊?”
“真是個呆子!”
他一把推開我,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一個沒站穩就跌坐到了地上。他似乎一愣,眼睛裏有什麼閃了閃,然後頭也不回地跳窗走了。
春兒回來正巧見著這一幕。她立刻就火了,把我扶起來,忍不住就說:“公子,你又何必這麼讓著他。不過是個野小子,還當自己尊貴呢。也就是公子把他捧手心裏頭,說穿了,不過是個服侍人的小廝……”
“春兒!”
許是沒見過我瞪人,春兒立刻就紅了眼睛。然後就忍著眼淚,替我打點好了才去了外間。我歎了口氣,也有些莫名於自己的怒氣。只容得自己說說他不是,別人的卻是一句也聽不得,難不成護犢子護成了這個樣子?說起來,就算要護也輪不到我啊。
人一旦有了某些想法,就會不斷地衍生開去,以往的一些懷疑和一些蛛絲馬跡也都浮現了出來。我也不真是那木頭的,否則也不會拿慕容沖去試探。那孩子雖然在我面前常穿著下人的衣服,內裏的卻都是極好的料子。舉手投足上也能看出來是個很講究生活的人。就他個人來說,那是一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標準型人才,放哪里都會發光的。不過,這一點我也是事後才意識到,之前在我眼裏,他不過是個愛面子,有些彆扭脾氣的小孩子罷了。
我生辰那天鬧過之後,他很久都沒再出現。我也不是什麼自尋煩惱的人。人麼,總有分分合合,姻緣就像是天上的雲,散了也就散了,半點勉強不得,也沒什麼好憂心的。那些書我倒是一直在鑽研,於人於己都有好處的東西實在沒必要放掉,至於武學典籍,早就被我扔進了箱子裏頭,跟灰塵去做拜把子兄弟了。
幾年過去,老爹開始把我往外頭帶。也就時常能聽見那些交際場上的老爺子念叨什麼一表人才,學富五車之類的,娶妻的事情又放上了議案。
我十六那年,教了我近十年的老先生在任上故去了。雖說不是什麼至親,但十年的時光總也不是白白流過的。也因著這個原由,娶親的事情被耽擱了下來。如今十七了,我又是何家的獨苗,也再沒有推託的道理。
古人的家庭,有些家底和門第的,都會在兒子娶親前放個人在房裏,教曉人事。我娘就往我房裏添了個叫做流蘇的丫環,很漂亮的姑娘。同純樸的春兒不同,她知道我娘的意思,心思也活絡,很是勾引了我幾回。無奈卻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按理作為男人本該有些感覺的,這回卻愣是沒跟她成事。兩個月下來,不止我娘,連我爹和兩個姨娘都急了。又尋思了幾個丫頭,挑來挑去,終是選了一個把流蘇換了下去。
那新來的丫頭叫做月痕,雖然我覺得這名字不甚吉利,但我自己也不是個能取名字的,湊合著用也就完了。這丫頭在我屋裏呆了兩天,卻是有些小彆扭脾氣。離我總有幾步遠,輕易不往前湊,話也不多,可若是逗她,卻又有些羞澀。這安靜的性子和春兒不同,倒也和我的脾胃。
過了幾日,月痕突然被我娘給叫過去。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麼事兒。摸摸鼻子,看來還是儘快生個孩子出來才能消停,不然大家都累。
那晚上,春兒很知趣地早早地服侍我洗澡,替我打點完之後退了出去。然後月痕走了進來,似乎才洗過澡的樣子,臉頰邊貼著幾縷濕發,更顯出少女特有的那種氣息。我坐在床沿,她很不自然地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
我實在是對自己爹娘有些無語,想了想,開口說道:“我知道我娘吩咐你什麼。可若你不願,我自會跟她說,你不必害怕。”
她低著頭,不說話。
“這是一輩子的事情,只此一次,你要想好了。今天就不用服侍了,出去吧。讓春兒值夜。”我揮手打發她出去。就算再怎樣,這種事情要兩廂情願做起來才有意思。我可沒有那種玩強的愛好。
我說完話,卻又是沉默,有些不耐煩地抬頭看她。只見月痕突然抬起頭,兩瓣嘴唇咬得紅紅的,秋水般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不是的,公子。我願意,只是……”
我微微挑起眉毛,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月痕很有誘惑力,“害怕?”
月痕遲疑了一下,紅著臉,點了點頭。
我笑著,拍拍床沿,“過來。”
我知道,自己並不討厭她。
“願意跟著我?”
“嗯。”
“如果跟我的話,就是一輩子。我不會允許一點點的背叛。”
“月痕不會,月痕的全部都是公子的。”
我點點頭,“你也知道,我爹娘還會要求我娶妻,到時候……”
那雙秋水般的眼睛立刻盈滿了眼淚,“月痕知道怎麼做。只要公子,公子……”
其實在我心裏,一夫一妻的概念還是很深刻的,只是……
我歎氣,捧過她的臉。
當我想要吻去她的淚水的時候,窗戶突然大開,一個修長的身影氣勢洶洶地突然出現在跟前。
“滾出去!”
然後眨眼之間月痕就離開了我的懷抱,倒在聞聲沖進來的春兒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