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師傅啊……
我仰頭看著他優雅的下顎線,看著他下唇微微一動,唇線一抿,卻沒有說出哪怕是一個字來。
我微笑著繼續說:"從此以後,我是君,你是臣,師傅,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玉兒……"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埋首在我發間,那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飄忽得碰觸不到。"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是啊。你把這天下這社稷當成了私嘛……"我抬手撫上他的臉頰,不知怎的,心忽地就冷了下來。"在劉澈面前,你說話還是小心點。你將天下當成了私,又將皇帝置于何處了?"
感覺到掌下他的表情一僵,我又呵呵笑開,"別在意,我也只是說笑,先適應一下皇帝的身份。你是劉澈的心腹,他怎麼會跟你計較這些文字上的小毛病呢?"你是先皇留給他的一把利刃,他怎麼忍心折了你。
我掙紮著從他懷里爬出,轉個身,與他面對面坐下。"好了好了,不說那些傷心話了,告訴我,家里還好嗎?燕離回去了嗎?我說好了回家等他吃飯,這回又爽約了。"
師傅眼底閃過愧色,"唐三隨同陶二離開李府了,喬四與我一起,燕離他……不曾回來……"
我深呼吸一口氣,手掌微顫,攥緊了,忍著!
"也好,走就走吧。皇帝不都自稱孤家寡人,我早晚要習慣一個人的。哈哈……"干笑著,歎氣。
師傅面上閃過不忍色。"你放心,燕離不會有事的。"
"嗯,不放心又能怎樣……算了,你走吧,我有些累了。"似乎是平生第一次,我這麼對師傅說話,從來都是他趕我走——玉兒,回去休息。玉兒,去練字。玉兒別鬧,一邊看書去。
這一次輪到我對他說——你走吧……
就像高高在上的君主一樣,懶洋洋地倚在龍床上,背對著群臣,揮了揮手道:"朕倦了,都跪安吧……"
哈哈哈哈……好痛快好過癮啊!
都跪安吧……
讓朕一個人,清靜一下……
師傅,有些事,我多麼想與你分享,但現在,似乎不是時候了……63。。。
喬羽說:"你昨晚睡得不太安穩。"
我停了筷子,干笑兩聲:"做噩夢了吧,你也沒叫醒我。"
喬羽默然望了我半晌,我想他大概什麼都知道,不過沒有說。
這時劉澈進來了,埋怨道:"你們竟然不等我就開動了。"
我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這個人,哪里有快死的模樣……
心髒衰竭,那是個什麼概念?時日無多,又是多久……
沒看到他時,我會忍不住揪心,可看到他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我又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在騙我……
猶豫了一番,我還是說了:"阿澈,你還是幫我把燕離找來吧,讓他幫你看看。"
劉澈笑著說:"瑩玉啊,你想見燕離就直說,何必拿我當幌子。"
我不高興了,冷哼道:"對,我就想見燕離了,你把他給我找來!"
劉澈連忙賠笑:"好好好,你總要給我時間吧,明天就開戰了,今天下午收拾行裝上路,連夜奔襲。"
是啊,明天就開戰了……
便在這個時候,外間傳來喧嘩聲,劉澈皺眉道:"是誰在外面!"
"陛下!陛下!"
我一聽這聲音,頭頓時大了,那徐貴妃啊……
外間人攔不住,華服少女奔了進來,跪在劉澈身前,杏眼紅腫。"陛下,請允許臣妾隨軍!"
劉澈臉色一沉。"胡鬧!你一個女子豈能隨軍!"
這可不是男尊女尊的問題,主要是行軍打仗那是力氣活,軍中也不是沒有女人,但我想徐貴妃定然不想當那種女人。
可是她不服了,纖纖玉指朝我一指。"那她為什麼可以!"
我艱難地咽下一口飯——我也不是那種女人!
劉澈冷哼一聲:"你如何與她相比!"
阿澈,你不該這麼說話,這種女人,你不但不能跟她講道理,還不能不跟她不講道理……
果然,那徐貴妃嗚嗚就要大哭起來了。
"我父親也是將軍,為何我不能從軍?陛下,臣妾誓死追隨您左右……"
唉,把父親搬出來壓皇帝,這孩子腦子不好使。
劉澈的臉色更加難看,喝斥左右將她押回宮里看好。
待那女子的聲音聽不見了,劉澈才轉頭來對我說:"讓你看笑話了。"
我扯扯嘴角,"沒事,健胃消食。"
那徐貴妃到底是沒能隨軍,讓她跟來行宮,已經是給徐立天大的面子了。估計徐立也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受那種苦——那姑娘一看就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其實武將一般更溺愛女兒。
這次隨軍前行的,除了我,喬四和劉澈,還有師傅,墨惟,韓歆三個文臣,武將不提。
故事里說起戰爭,好像就是那麼一場兩場的事,但身臨其中,才知道那一打起來,就是三個月,半年,三年,甚至數十年之久了。
劉澈希望能夠在半年內結束這場戰爭,我也只能抱此希望了。
此戰的第一個目標,是武夷第一關——瓊函關,據探測,此地秘密集結了一萬兵力,以劉澈的戰略,便是滅先下手為強。在對方的布兵圖確實可信的情況下,白樊為主將,守攻瓊函關,徐立從旁策應,目標是全殲敵軍。
彼時,我與劉澈坐在中軍帳中對弈,外面鼓聲,喊殺聲喧天。
"你的棋藝一點進步都沒有。"他對我毫無章法的棋路表示糾結。
"嗯。"我隨意應了一聲。其實我不是不按排理出牌,只是壓根不知道什麼是牌理。
"報——左翼突襲成功!瓊函關守兵自亂陣腳!"
"報——火力主攻瓊函關,有逃亡敵軍,俱被徐將軍圍殺!"
"報——瓊函關已破!敵軍盡皆投降!"
也不過是半天功夫,我的棋子還沒填滿棋盤,外邊便死了不知多少戰士。
"今天這一仗,不過是突襲成功而已。"我扔了棋子,也沒有下棋的心情了,"真正難打的,是下一場,下下一場。"
這一戰的終點,是消滅閩越國的有生力量,或者,打到他們臣服投降。
可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們有恃無恐地挑戰陳國?雖說陳國傷了元氣,但也絕對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閩越國能夠覬覦的。
米粒之珠,一只病蠶,也想吞掉整片桑葉嗎?
我捏了捏眉心,問劉澈道:"查明閩越國背後的助力是哪方勢力了沒有?"
"尚未。"劉澈笑笑。
我皺眉道:"你這皇帝當得委實失敗。"
究竟是尚未查明,還是他瞞著我?如果是尚未查明,那到底是何方勢力隱藏得如此成功?如果是瞞著我,又是出于什麼原因?
煩!
老子不想當皇帝啊!老子只想當不用思考的小油雞啊!
在心里暴躁了一番,我轉頭對喬羽道:"喬羽,我們回帳篷,我累了。"
出中軍帳的時候碰到了師傅和墨惟,二人站定了對我行禮,我看到師傅對我行禮就又心煩了,隨意揮了揮手,忽地心里一動,眯著眼睛,打量了他們兩人一番。
"有事稟告陛下?"我問道。
墨惟俯首道:"臣等正准備回報陛下傷亡人數。"
"嗯……回稟過後,來我帳中見我。"
在帳中等著那兩人,我問喬羽道:"你可知道陶清,唐思和燕離的確切下落?"
喬羽回道:"我離開時,唐門門主唐鏡來了一趟李府,之後陶清,唐思便與之離開了。"
哦,還扯上了唐鏡?這陶家與唐家,本就是姻親,可唐鏡來李府做什麼?我心里嗤笑一聲,莫不是來訴苦,休妻?
"那燕離呢?"
"無從得知,但看陶清神色,應該沒有危險。"
那一日離開,我與陶清算是小鬧翻了……我責怪他無視燕離性命,他心里可曾怨我?
"公主,沈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吧。"我轉頭對喬羽道,"把熱水壺提來。"
沖開這據說是武夷名茶的大紅袍,帳篷中茶香盎然。
我微笑著對來人一伸手,"坐吧,沒外人在,不用拘禮了。知你愛茶,今日得了極品茶王,特意請你來品。"
軍中沒有椅子,都是矮桌墊子,他在我對面跪坐下了,神色淡然若常。
我看上去,大概也是淡然——其實心里正抓狂著……
這是冷戰嗎?他不與我親昵了,君臣有別。我尊重著他的"君臣有別",再想起他曾經那句"要不起了",心里的抓狂便漸漸變成了蛋腚……
我就知道,你怨我,到最後,用這種方式來離開我。你說便是選擇了天下,也會一直站在我身邊,你明知我要的不是這種方式,我不要你在我身邊,我只想在你懷里……
在心里歎了口氣,倒了杯茶給他,"若說之前還沒有查明閩越國的支持勢力,今天這一仗後,應該有眉目了吧。"
他抿了口茶,用公事公辦的態度回我。
"閩越國士兵所用之兵器,冶煉水平不似本國所有,應是與涼國有關。"
閩越國礦產不多,冶煉技術也一般般,陳國略勝閩越國,然而真正的強者,卻是涼國。
"你是說,涼國助閩越國?"
"也未必。"他無意識地轉著茶杯,與他多年相處,我知他思考問題時,總是會轉著手中的東西。"涼國國君唯利是圖,若無暴利,不太可能相助閩越國。閩越國對陳國之戰,勝敗難料,他不至于下如此大的賭注。有一種可能,是涼國鑄造師相助,但鑄造精鋼所需原料,卻被涼國嚴密看守,極難獲取。還有另外有一種可能,就是向涼國購買兵器,經由陳國境內走私。"
我樂了。"如此大宗的走私案,大搖大擺地橫穿了整個陳國運到閩越國,難道我陳國官員就沒有一個察覺的?"
師傅無奈搖搖頭,唇角的微笑頗有些苦澀,比這茶更苦。"舊弊難除。一來是官府無能,二來,也正是由于官府無能,導致民間勢力過于強大。地方豪強只手遮天。"
我聽得眼皮一跳,這話好生耳熟——貌似師傅就是這麼說過白虹山莊那伙人了……江湖豪強,為非作歹,目無法紀……
"你有什麼線索?"我一邊問著,一邊想,不會與陶二有關吧……
"我已著人去查,然而事後查證于事態無太大裨益,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應戰,只是這場戰爭若有陳國的江湖勢力卷入,那麼我們便有腹背受敵的危險了。"師傅放下茶杯,眼中難掩憂色,亦有一絲不悅——俠以武犯禁,更何況,有些人,只是武,稱不上俠。師傅對那些人素有偏見,我這個人對身外之事比較客觀,只是對自己人,難免有些護短。
陶清啊,唐思啊……這件事,與你們有關嗎?
師傅離開後,我總算不用再勉強自己維持那副"公主"姿態了,對喬羽招了招手,懶洋洋地靠在他胸前,手指在他胸口畫圈圈。
"有件事,我想你幫我走一趟。"
"好,你說。"他握住我不安分的手,低聲道。
其實,他大概也知道我想讓他做什麼了,不過他這個人的可愛之處就是明知道了也不自作聰明的說"你是想要我做什麼什麼對吧……"
他的模式就是:你說——我做——絕對服從命令……
本來在他面前,我才該像個女王的,結果現在反過來,我對他撒嬌,對師傅裝女王。累……
"探聽陶清和唐思的下落,看他們對這件事是否知情。我想師傅一定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比他的人先一步找到陶清,還有……如果可以,讓他來見我……"
喬羽一點頭,准備起身。"好,我現在走。"
"等等。"我拉下他的脖子,仰頭獻上深深一吻,看著他幽深的雙眸,我心里一陣悸動,最後道:"小心安全,早點回來。"
他走之後,我晚上便要一個人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