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煮酒問情。。。
為了避免給對方太多時間重新部署兵力,半個月來,戰事和大雨一樣,無一天消停。
我和劉澈登上臨時築成的堡壘和瞭望台,眺望南方郁郁蔥蔥的山林,春雨之後,生機盎然,可惜,即將被鮮血染紅。
"今日一戰後,便能把戰線再往南移了。"劉澈松了口氣,"沒料到戰事竟會如此順利。"
截至目前,半個月來,我方死傷人數大概在兩千左右,對方死亡人數估計在三千左右,傷者難記,被俘虜的則有上萬。
我看著那連綿的山巒,林風陣陣,心里總覺得不安。
是啊……未免太順利了……
"韓歆何在?"我看著前方,頭也不回地問身後諸人。
"韓大人正與徐將軍談話。"回我的是師傅,他便站在我身後不遠處,中規中矩的距離。
"徐立?他來做什麼?"我疑惑道。
正問著,那徐立的大嗓門便傳來了,劉澈對我無奈一笑,下去接見他的徐大將軍,我不耐煩見那些人,便只與師傅並肩站在瞭望台上。
士兵都站得挺遠,只有我們兩個人,彼此靠得那麼近,但還是保持了難以逾越的距離。
"墨惟呢?"這幾天似乎一直沒有看到他。
"葛忠生調度不善,墨惟受命回後方協理。"
我聽他聲音平緩,雖不至于冰冷,卻終究不似以往那樣帶著三分無奈和寵溺……心里微微糾結了一番,籠在袖中的十指絞得微疼,面上仍要裝得若無其事,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我便快被逼瘋了,若是要一輩子,君是君,臣是臣,彼此敬而遠之——這可怎麼過啊……
如今對他竟也是不見掛心,見了煩心。我那喬羽,也不知道飛到了何方,另外幾人又是否安好……
我緩緩下了瞭望台,回頭對他說道:"等會兒讓韓歆來見我。"
他停下了腳步,低頭說了聲是,然後便徹底止了步,我回到營帳前最後看了他一眼,距離遠了,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覺得他似乎是往我這個方向看著。有些寂寥的身影,在春雨滌洗過的青色山巒中,被微風吹皺了兩袖淡淡的素白。
那一幕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甚至韓歆進來的時候,我依稀將他錯看成了師傅。
韓歆看見我仍然是沒有好臉色,也不想想,我很有可能就是他以後要侍奉的主上了,他不奉承也就算了還一副棺材臉,仿佛我欠了他十年俸祿沒有給似的——這個人能活到現在,除了師傅的維護,也就是因為他太直了,對其他人沒威脅。
"戰俘如何處置?"我懶得跟他廢話彼此折磨,開門見山就問。
說公事,他的臉色就好看許多了。"全部安置下來了。"
"上萬戰俘,全部安置下來……"我皺了皺眉頭,難怪糧草消耗那麼快,葛忠生那邊直跳腳。"今夜子時,白楊谷之戰後,如果依舊順利,那戰線將會繼續南移。補給線不斷拉長,戰俘增加,糧草消耗迅速……韓卿啊……"聽我這麼叫他,那美青年登時臉色發青,我扯了扯嘴角,"這些戰俘我們不敢輕易放上戰場,留著他們不但消耗糧食還浪費兵力去看守,不事生產,無所事事,著實不是個辦法。"
韓歆神色一凜,瞪著眼睛看我。"難道殿下想殺降!"他那眼珠子瞪的,好像我一點頭他就跟我拼了。
我干咳兩聲,"你別把我想得那麼暴虐好不好,我都覺得自己挺善良慈愛的……你看這些人,殺不得,留不得,養不得,分明是閩越國拿定我們不會殺降,這才故意送上門來牽制我們的。我們這半個月連勝,看上去是士氣高漲,可事實呢?徐立今天來做什麼?"
韓歆定定看了我好一會兒,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地,我被看得毛骨悚然了,他方才答道:"徐將軍連戰告捷,再次請戰,主攻白楊谷。"
那徐立,一看就知道是個莽夫,勇猛過人身先士卒,還有點野心,可惜,太過浮躁了。像他這樣的人,三國不勝其數,一個個狂妄自大,結果還不是被挫骨揚灰,怎麼就不知道以前人為鑒呢?
閩越國頻頻示弱,就算我們幾個有警覺心,卻也難免手下士兵驕傲輕敵,尤其是在有那樣一個主帥的情況下。
我暗自歎了口氣,又問道:"陛下怎麼說?"
"陛下回絕了。徐將軍怒而歸。"
怒而歸,怒而歸……這將軍也太不把阿澈那小子看在眼里了,難道他以為阿澈坐上皇位全憑先皇英明睿智或者他徐將軍運籌過人?也不想想沈東籬回來做什麼,他最擅長的可不是打仗,而是陰人……
外面又傳來雷聲,看樣子今夜可能還會下雨。轟隆隆的春雷滾滾震得我小心肝一顫一顫的,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這樣又陰又冷的雨夜,沒有個暖和的懷抱靠著,真是睡難安寢。
"殿下……"
"啊?"我回過神來,抬頭看他。
韓歆一臉複雜又別扭的表情,屈居我這個他鄙視甚至仇視許久的女流,氓之下,想必他心里不甘不願卻又不得已得很。
"戰俘之事,該如何處置?"韓歆問道。
"這個啊……"我摸了摸下巴,低頭思考了一會兒,"春天到了,該播種了,讓他們耕地去吧。"
"啊?"這回輪到他怔了一下。
"嗯。耕地。"我一拍手,笑嘻嘻道,"我突然想起這一路來荒涼得很,讓他們拓荒去,等打了勝仗,這一片平原就是我們的了。還有,記得要讓他們累得沒有力氣搞小動作!韓卿,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啊,真是利國利民啊!"我摸摸下巴,得意地點點頭,"我真是個高尚的人……"
韓歆的神情由一開始的怔然轉為贊同,在聽到最後一句話後,又沉了下來,一拂袖,一擰眉,冷冰冰地說:"如無他事,微臣告退!"
我揮揮手,笑眯眯目送他離開——這家伙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等帳中剩下自己一人,我才垮下肩膀歎氣。
累,傷身,勞神,費力,可用之人,尤其是武將太少,要自己傷腦筋,實在麻煩。
那徐立不知道會不會整些幺蛾子出來,閩越國到底還藏著什麼秘密武器?
我讓人通知了白樊,盯緊徐立,卻也知道,到時候一旦打起來,那徐立來一句"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這邊也無可奈何。
我百無聊賴地彈著棋子玩,這眼前重重迷霧,大概只等一場疾風驟雨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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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幕降臨,劉澈都沒有出現過,白楊谷開戰在即,我先坐不住了,披著外套去了趟中軍帳。
雨下得劈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我擔心地抬頭看了眼帳篷,總擔心會被打穿。
劉澈看上去臉色不大好,有些蒼白,我一進來就聽到他的咳嗽聲,一連串的咳嗽讓他雙頰染上病態的嫣紅。他抬眼向我看來,急喘著,慢慢平複了呼吸,微笑道:"瑩玉,來下棋嗎?"
"等戰報的。"我拍著身上的水珠,哆嗦了一把,這雨真是冰冷得侵肌蝕骨,我摩擦著手蹲到小火爐邊取暖,頭也不回地說:"給我暖壺酒。"
劉澈嗯了一聲,乖乖地把桂花酒放入熱水中燙著。這地方的酒味道很淡,淡到幾乎無味,喝著也就是一點微醺罷了。
我坐正了,倒了杯桂花酒入腹,絲絲暖意便從胃部開始,在四肢百骸中蔓延開來。
劉澈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眼睛清亮,嘴角微微彎著,橘黃色的燭光映得他的臉色沒有那麼蒼白了。
"來一杯?"我訥訥問了句,又想他身體不好,"還是算了,我自己喝。"
他笑笑不說話,捧了棋盒過來,"等戰報的時候,下盤棋吧。"
我不耐煩地皺皺眉。"你明知道我棋爛著,干嘛老喜歡跟我下?欺負我嗎?"
他撥弄著棋子,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頭微低著,我只看得到他纖長的睫毛和光潔的額頭。"大概是因為,跟你下棋,不用想,不費神。"
我放了酒杯,不滿道:"你這是說我棋藝爛到你用腳趾頭都能下贏的地步?"
他輕笑一聲,抬頭看我,又搖了搖頭,低聲說:"因為想了也是白想,你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走哪里,我又怎麼猜得到?"
我沉默了。
"來吧。"他把棋盒推給我,"你執黑。"
也罷……
外面雨聲沒有停息的意思,我小酌著不會醉的桂花酒,與他一來一回地下著棋。
或者說,填棋盤。
"阿澈,別下那里。"我抓住他的手腕。
"為什麼?"他疑惑地看著我。
"這里留給我。"我比劃了那一條黑線,"那樣我就六連子了。"
劉澈深呼吸了一口氣。"原來,我跟你下圍棋,你在跟我下六子棋?"
我嘿嘿一笑,不羞不臊。
他又歎了口氣。"罷了,不如我陪你下六子棋。"
"別。"我阻止他,"你下你的,我下我的。你要是下六子棋,我就跟你下圍棋!"他一副無語的表情,我心安理得地填了一子,樂道:"六星連珠,我贏了!"
于是劉澈扶額一聲長歎,"敗給你了……"
"呐,阿澈。我六星連珠贏了你,你圍棋贏了我,這局棋,我們誰都沒有輸,不是很好嗎?"我善意地安慰他。
他扯了扯嘴角苦笑。"你是想告訴我,我們即便在一個棋盤上交會,也永遠走不到一個世界嗎?"
"你是白子,我是黑子。我們本來就是一起的。棋盤如江山,無論誰輸誰贏,這天下,始終只能是劉家的天下。"我堅持著自己的立場,毫不動搖。人不能有底線,底線這種東西一旦有了,只會日退三百里,最終寸土不留。"阿澈,這半個月來,我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無論姓李姓劉,我身上流著的,終究是母親的血液。東籬問我恨不恨他……"我心頭微微有些酸澀,只有苦笑,"我怎麼能恨他?他要維護的,是我們劉家的天下,而我這個真正的劉家人,卻自私地想偏安一隅,不問世事……他承受的壓力,從來比我更多。我不恨他,只是怨他,也不怨他將我賣給了這本就姓劉的王座江山,只怨他將一切瞞著我,即便知道將來我登上皇位,他的處境會很尷尬,甚至是絕對被動的劣勢,卻也做好了承受報複的准備……"
"瑩玉。"劉澈打斷我,眼中有些淡淡的悲哀。"你何苦總在我面前說他,你明知道……"
我別過眼,不敢直視他眼中的情意,那些,我要不起。"阿澈,在我心里,事實上也一樣,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曾經給過你的承諾,現在也不會變。無論你做了什麼,你永遠是我弟弟,我永遠不會怪你,不會不理你,不會扔下你。"
"可是你忘了我!"他情緒激動地抓住了桌角,手背上浮起淡淡的青筋。"我知道,那只是你潛意識里的自我催眠,你想忘了我!"
我身子向後退開,動了動嘴唇,卻不知該如何辯駁。或許,我不是想忘了他,只是想忘了煩惱,希望每天醒來,都有一個沒有煩惱,沒有過去的開始。不用去想師傅心中的廣闊河山,不用去想陶清心中的江湖武林,不用去想那些糾纏不休的斗爭和是非,把所有的煩惱一並拋開了,我只想記得他們的好——可是逃避得了一時,逃避不了一世。
我所有煩惱的來源——劉澈,悲傷地看著我。
"你為什麼,就不能多愛我一點呢……"
是不能,還是不為?
"我母親深愛著父皇,我不明白為什麼,明明父皇對母親,不屑一顧……"他緩緩垂下眼瞼,"宮里的人,爬高踩低,母親不受寵,性子又柔順,連下人都不拿她當主子看。堂堂皇妃,過的卻是普通人都不如的清貧日子,冬天里,甚至沒有木炭火爐取暖,幾場風寒後,便落下了病根。那年,我也染上了風寒,她不顧自己重病在身,散盡了金銀首飾只為求太醫幫我診治,卻再沒有多余的銀錢去買藥材……是她連續熬夜幾個晚上,繡了無數花樣,托外出的宮人私下賣了,這才攢得藥錢。我的病是好了,她的眼睛,卻一日日看不清事物了……"
"阿澈……"我鼻子發酸,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這世上,原只有母親真心愛我,護我,後來,又有你……"說著,他的嘴角微微彎起,眼中也有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從來沒有人幫過我,他們都只是看著,笑著,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那樣幫我,吼我,便是母親,也只是心疼地為我治傷。一開始,我只想跟著你,看著你,可如果只是那樣,你永遠也看不到我。我只有像父皇那樣,掌握了權勢,高高在上,才會讓所有人臣服在我腳下。而你,我不想要臣服,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只想要你能待我,就如待他們一樣……"他笑著望我,眼中卻溢滿了哀傷與絕望,"如果我做錯了,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