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基克爾醫生與海德先生(4)
「你好。」
玄關的門打開,橋本康夫探臉出來時,竹林明微笑著打招呼。
「你來啦。」
「承蒙邀請──」
「不必客套了。進來吧。」
福爾摩斯蹲在她腳畔。
「怎麼啦,這貓?」
「我一個人住嘛,覺得寂寞,所以決定養貓。」
「保鏢嗎?有趣──來,進來吧。」
屋裡很安靜。
「家人不在?」
「嗯,老爸很遲歸,老媽不舒服,在姨媽家靜養中。」
「那不行啊。」
「信代死了,他們很頹喪。若是死的是我,可能鬆一口氣的。」
「不能講那種話呀。」
「開玩笑的。在樓上。上去吧。」
家中涼颼颼的,有點冷清。竹林明和福爾摩斯一起上樓。
橋本在其中一道門前止步。
「──信代的房間。」他說:「保留原樣。多半會這樣下去吧。」
「真的很不幸。」
「她相當文靜,不是那種『潑辣』的女孩。自她不在以後──家裡就像墳場一樣安靜了。」
橋本有點傷感地佇立了一會。
「這邊是我的房間。」他往前面一道門大踏步跑過去,說。
「好大啊。」
是西式房間,約有八張榻榻米(三十平方尺)大。鋪上地毯,裡頭有書桌和床,以及鑲在牆壁的書架。房間中央做成敞開的樣式。
「隨便坐坐。我去泡咖啡。」
橋本有點坐立不安地走出房間去了。
竹林明在地毯上伸腿而坐。
「你也坐吧。」她笑喊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在房內緩步走來走去。
「我以為男孩子的房間亂得像狗窩哪。」竹林明喃喃地說。
福爾摩斯在其中一個書架前駐足,然後把前肢搭在最下格的書本上面,把頭伸進窄窄的縫隙間窺望。
「幹什麼?」竹林明吃吃地笑。「是不是有你愛的木天蓼掉在那兒?」
福爾摩斯回頭,「喵」了一聲。
「什麼?找到什麼?」竹林明嫌麻煩似地爬向福爾摩斯。「在裡頭?」
那裡並排看初中時代的舊參考書。福爾摩斯用前肢的爪去撓其中一冊,使之倒下。
「什麼?你要我拿出來?」竹林明把幾冊書拿出來看看。「──咦?」
有個大信封,恰好被那些書擋住。
「是什麼呢……」
竹林明望了門口一下,把它掏出來。好像是一本薄薄的大開本書籍。
拿出來一看,竹林明喊句「討厭」,然後聳肩──女性裸體寫真集,所謂的色情刊物。
高校三年級學生,擁有這麼一冊也是當然的……
「歸還吧。這種東西不准看哦,福爾摩斯。你也是女的吧。」
福爾摩斯再叫一遍,又把頭伸進書本拿走了的縫隙間,似乎在爬動什麼。
「哎,不行呀,福爾摩斯,不能這樣偷窺別人的秘密……」竹林明為難地說。
福爾摩斯往後退。
「咦,那是什麼?」
見到福爾摩斯嘴裡銜著的東西時,竹林明叫了起來。是長方形、平扁的金屬物……
「這不是……刀鞘嗎?」竹林明赫然。「難道是刺傷荻野邦子的尖刀?」
走廊傳來拖鞋聲。竹林明連忙把刀鞘夾在裙子裡面,用薄毛衣藏起來。然後把色情刊物放進信封放回原位,再把書本擺回書架上。
房門打開了。
「隨便坐呀。」橋本進來時,竹林明已坐在原來的地毯位置上。
「別客氣。」竹林明重複作平靜的呼吸,不讓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凌亂。
「看來蠻聰明的貓咪。」橋本邊喝咖啡邊說。
「在西洋社會,貓並不可怕吧?鬼貓只是日本獨有罷了。」
「但有哥倫坡的《黑貓》哦;而且在搜捕女巫的中世紀,好像也有貓被逼害的實錄哪。」
只要談起這種話題,就能轉移橋本的注意力了,竹林明想。
那把刀鞘是怎麼回事?假如真的是行兇時使用的凶器……
然而,為何把它藏在那本寫真集的背後?這點很怪。因為如果有人發現那本寫真集,一定會想探索更深處有什麼東西藏起來的,不是嗎?
「你說今天要讓我看點好東西──是什麼呀?」
「嗯,我在一年前訂購的八米釐影帶《狂魔》終於寄來啦。我想和你一起看。」
「是不是約翰巴利摩亞的《狂魔》?厲害!」竹林明真的心跳起來。
所謂的《狂魔》,即是著名的《基克爾醫生與海德先生》的電影版。一九二○年製作,是六、七十年前的作品了。當然是默片。
「《基克爾醫生與海德先生》的故事,經過無聲、有聲電影時代,拍過十幾次了。」橋本說:「那就準備吧。」
「好,非看不可。」
「幫我拉好窗簾好嗎?我去拿放映機。」
橋本把咖啡杯擺到一邊,拿出銀幕,掛在牆壁的釘子上。
「我在電視上看過史賓沙特雷西拍的《基克爾醫生與海德先生》哦。」竹林明說。
「嗯,那部也不錯。有人說,即使是現在,《狂魔》還是最好的一部。」
關了房間的燈,關上窗簾。
「有四卷菲林。全部都看嗎?」
「好。」竹林明說。
「──熄燈。」
房間暗下來,傳出「咯噠咯噠」的聲音,白光眩目地反射在銀幕上。
由於是無聲電影,有字幕,當然是英語的。不過是相當簡單的英語,竹林明也大致上知道它的意思。
「──這是主角。蠻年輕的。」
默片時代的明星,是個皮膚白皙、俊秀的美男子。巴利摩亞家族是著名的明星家庭,男主角也是長得氣質不凡。
「男主角是美男子,當他變身成為海德時,反而更有效果。」橋本說。
理想家主義的青年醫生亨利基克爾,他的耿直態度被未婚妻的父親取笑。未婚妻的父親(未來岳父)把基克爾帶去音樂廳。在那裡,基克爾受到美麗的舞孃誘惑,一時忘我,衝出外面去。
第一卷菲林在此結束。
「下來是有名的變身場面哦。」橋本點著了手畔的聚光燈,邊換菲林邊說。
是《基克爾醫生與海德先生》的故事,當然是演善良的基克爾醫生服藥後變身為海德的場面。
這部《狂魔》在奇情電影史上之所以知名度高,是因主演的約翰巴利摩亞沒有使用化妝或特殊攝影──當時大概沒有那種高度技術吧──單是憑演技來演出變身場面的緣故。
竹林明的心怦怦地跳著,入神地看著畫面,心想著那個英俊小生怎樣變成凶惡的海德。
第二卷菲林開始了。基克爾開始思考人的善與惡能否分離。他想到即使人類敗給惡的部份的誘惑,善的部份依然保留。
然後,基克爾完成了藥物──正要喝時,不由因猶豫而放開手中的藥物。這時,未來岳父的臉孔大大地浮起。基克爾終於不顧一切地喝不去。
被痛苦襲擊的基克爾立刻強烈地扭動身體──竹林明屏息盯著那個場面。
攝影機捉住基克爾的上身不動。既無音樂,也無特殊的攝影角度。
攝影機稍微離遠,從正面拍基克爾的苦悶。那種冷酷更加提高強烈的效果。在現實裡,憑當時的技術,多半拿不到極端的攝影角度吧。可是,那畫面便人忘掉那種時代。
苦悶終於平息時,基克爾──不,已經化為海德的凶惡化身,緩緩抬起頭來。
睜得老大的眼睛,齜牙咧嘴的笑容。那是毫無疑問的同一張臉,又是完全不同的人。
臉容並沒有驚人的改變。可是,竹林明受到極大的衝擊,比起任何怪物的臉更令人覺得背脊生寒。
基克爾的臉具備了耿直、善良、慈悲、知性等一切人性的善良面,卻因些許表情的變化,徹底變成狡猾的「惡」──那是可怕之處。
「──厲害。」竹林明不由喃語。
「信代她……」突然,橋本低語。
「嗄?」
「殺死信代的傢伙,平時一定有張溫柔、正經的臉。不,他在刺著信代時,一定還是一臉溫柔的。」橋本的聲音帶著顫抖。
「橋本同學──」
竹林明一直凝視那張浮現在放映機的白光裡的臉孔……
「不是嗎?」聽了片山的話,竹林明失望地說。
「乍見之下一點不差。」片山把竹林明帶來的刀鞘擺在桌上。「可是,跟這把刀配在一起時,竟然不合。這是不同的刀的刀鞘哦。」
「可是,他為何把它藏起來呢?」晴美一面預備晚飯一面說。
「也許不是藏,只是掉在那裡……」
「好生失望。」竹林明嘆息。「你呢?福爾摩斯。」
也許因著回到片山家的關係,福爾摩斯十分愜意地在坐墊上拖成一團。妞兒則因「主人」回來了,很顧忌地跑進裡頭的房間去了。
「福爾摩斯也有搞錯的時候。對吧?」晴美喊。福爾摩斯好像生氣似地「嘎」地叫了一聲。
「它生氣啦。你傷到它的自尊啦,是不?」片山說。
「好像在抗議什麼──喔,我來幫忙。」竹林明站起身來一同端餐具。
片山盯著刀鞘看了良久,說:「──慢著!」
「怎麼啦?你不餓?」
「不是!我吃!絕對吃。」
「知道啦。難看死了!」
「不是說那個。懂嗎?假如說,那把刀是橋本的,或者是橋本知道出處的刀。可是因著某種情由,他把它藏了起來。那個情形下,假使有人調查他的房間,發現了那個刀鞘,當然就以為是那把刀的──可是一查之下,發覺是不同的刀的東西!」
「有點明白了。」晴美說:「這樣一來,橋本的嫌疑就完全澄清啦。」
「如果什麼也找不到,大家會以為凶手把刀鞘扔掉了,或者藏在別的地方。可是一旦找到了,而且知道是別的──」
「大家就不會再懷疑橋本了。」
「有心理上的效果──福爾摩斯,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福爾摩斯不答,反睡覺去了。這是肯定的信號。
「那麼,畢竟是橋本──」竹林明說。
「那個不懂。不過,如果問起有關的事,他一定會說『這是以前用過的刀鞘。原來掉在那種地方』什麼的敷衍過去。」
「橋本很聰明的。」竹林明說:「不過,胞妹被殺,他對凶手的憎恨可想而知。如果找到凶手的話,可能會殺了他。」
「他愛護妹妹嘛。」晴美話中帶刺地望望片山。
「真不明白。」片山完全沒察覺。「野田惠子、橋本信代、荻野邦子……除了邦子之外,其餘兩個怎樣聯繫呢?」
「從那四個人問不出野田惠子的事?」
「完全不行。那個校長根本不懂人類心理。」言下之意,好像是說自己很懂似的。「若是有人來講就感激不盡了。」
傳來叩門聲。晴美喊:「哪位?」
「──我叫長沼。」長沼和也的聲音。「關於野田惠子的事,想和片山先生談談……」
片山和晴美對望一眼。竹林明急忙拿起鞋子,躲進裡頭的房間。
門打開時,長沼搔著頭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