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去孟斐斯
她穿著哥哥送給她的白色小禮服,最愛的淺色小牛皮鞋,手裡拿著蕾絲花邊的陽傘,擋住了如同她頭髮一樣美麗的淡金陽光。
她站在一葉窄小的浮舟之上,風兒驟起,水面漾起了層層波紋。湖水打濕了她純白的襪子,她想躲開,卻發現所立之地是如此狹小,使得她無法找到半分退後的餘地。
她只好無助地站在那裡,隨著波紋晃動著,望著望不到盡頭的水面。
有些暈眩。
她閉上眼,
再睜開眼,
水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曠的平原。她向左看,看到荒涼的土地,她向右看,看到稀疏的樹木。天空是一片濃重的猩紅,略帶乾枯的土地上同樣漾起了點點哀傷的深紅。
馬兒緩慢地跑著,白皙但卻有力的手臂溫柔地環著她,不讓她摔下去。
那溫和的觸覺,才讓她記起自己並非在做夢。
她回首,看到一雙熟悉卻陌生的冰藍雙眸,背著光,漸漸沉下地平線的火紅夕陽,將他的面孔染成了看不清的模糊神色。她側過頭,斜後方跟著身著赫梯軍服的士兵,他們沒有表情地看著前方,圍繞在她所在馬匹的斜後側,跟著它勻速地前進著。
她沒有來由地抖了一下,緊接著便覺得環著自己的雙手又加大了一點力度。
然而那溫柔的舉動,竟讓她更覺有幾分寒意。
「……我們要去哪裡。」她虛弱地問著。
沒有人回答。
馬蹄整齊地踩在暗紅的土地上,發出彷彿死亡一般的聲音。
「雅裡-阿各諾爾,我們去哪裡!」她掙紮地叫喊著,發出來卻似氣若懸絲的呻吟。
「為什麼這麼多赫梯的士兵,為什麼我們背著夕陽而行,那不是孟斐斯的方向,你要帶我去哪裡,你答我。」
「雅裡大人,前方不遠就是國境線了。」慢吞吞的聲音在後方響起,正是雅裡得意的左右手圖特。依舊棕色的頭髮、內斂的樣子,但不知是否光線的原因,那個羞澀的年輕人臉上竟是幾分冷酷肅煞的深情。
「什麼國境線?」艾薇用力地抓著雅裡,拚命想要坐起來,但是全身卻沒有力氣,「為什麼我……這樣虛弱,你要帶我去哪裡……」
「奈菲爾塔利,」熟悉卻陌生的聲音,彷彿從遠處飄來,「你輸了。」
艾薇一愣,接著心裡劇烈地疼痛了一下。西奈半島小村中發生的種種瞬間跳回了記憶。
她輸了,她確實輸了,輸得一塌糊塗,連心都不剩半分。
她咬著牙,不讓眼眶輕易就犯酸,「不,還沒有,我還沒有親眼看到。」
「即使你不願意,我也要帶你回赫梯。」他依舊冰冷地說著,過去幾天輕佻的口氣,轉眼變得比岩石還要堅硬,「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不想你受到半點傷害。」
艾薇抬起頭來,他正好低下頭來,兩個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同樣是異於常人的藍色,卻相差甚遠。冰冷得如同無機質的寶石,那並非艾弦的眼睛。艾薇用力地看著他,堅定地說,「不管怎樣,我還是埃及的皇后,我屬於埃及,若你要這樣便帶走我,不如直接殺死我。」
「奈菲爾塔利,」冰藍的眸子裡驟然染上了淡淡的哀傷,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竟然無法打斷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
「你是敵國的皇后也好,一介沒有任何背景的草民也好,即使你是我的親妹妹也沒有關係。我要陪著你,保護你。我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傷害。」
那雙眼睛,那是哥哥的眼睛,透徹得好像埃及曠藍的晴空,深沉得好像無邊的北地之海。那雙眼睛,她好熟悉的眼睛。
她竟然迷惑了,迷惑自己穿越三千年的真正理由。離開現代之前,艾弦抱著她說出的話語,竟是這樣地相像。她狠心甩開哥哥回來的理由已經不見了,那個殘忍的人已經不再需要她,在這個古老的世界裡,只有身後的這個人還在乎自己吧,只有那雙與自己相同的眼眸才能理解她的痛苦吧。
或許她會留下來……因為另一個人留下來?
因為這三千年的時空可以抹煞血緣那條曾經難以踰越的鴻溝……?
她猶豫地想著,突然她妥善收在裙邊的手鐲發出了巨大的熱量,一雙琥珀般的眸子從她眼前飛快地閃過,雖只是一瞬,她的心卻如同被刺傷一般猛地抽搐了起來。
如同太陽之子的偉大君主,那炙熱得宛若地獄沙漠一般的感情,她……怎麼能忘記。
即使經過三千年的時間,她畢竟依舊選擇了他。
即使離去,也要在驗證他對她不再有半分留戀之後。
「不讓我……受半點傷害嗎?」
她喃喃地說著,語音裡帶著半分顫抖。雅裡不解地望向反常的她,白皙精緻的面孔上竟然漾起了一絲決絕的笑容。不容雅裡反應過來,她猛地從他腰側抽出他隨身攜帶的微型匕首,毫不猶豫地比在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我死呢。」
雅裡下意識地拉停了坐騎,身後的隊伍也齊刷刷地停了下來。
不似轎車,馬匹的急停伴隨著難以控制的顛簸,艾薇掌控不好力度,刀片嵌入了她細嫩的脖子,瞬間鮮紅的血絲漾在了如同白瓷一般皮膚上。
那是怎樣一副擔心的神情阿,在她說出那樣殘酷的話之後,他居然是那樣心疼地望著自己。眼前的藍眼男人,與五年前毫不猶豫將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個雅裡,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改變他的人,是她嗎?還是那殘酷的時間呢?
時間還改變了誰呢。
她嗎?
「我只要親眼見他迎娶另一位皇后,帶我回孟斐斯,或者,我就死在這裡。」
她竟可以這樣無理地要求,利用一個人對自己的感情,不顧他是敵國的統治者,在他眾多手下面前,她以命相逼,她也可以這樣絕望,絕望到做出這樣連自己都覺得不齒的事情。
她在心裡苦笑,若他拒絕自己,她便就這樣死去吧。
這樣卑鄙的自己,失去了那個人對自己的愛情,她為什麼還要存在呢。
風開始吹了,士兵們整齊地列隊在年輕統治者的身後。黑髮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著嬌小的金發少女,心痛地看著她脖子上劃出的血痕。國境一片荒涼的土地上,時間彷彿靜止了。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久到黑夜漸漸降臨。
他終於輕輕地抬起了左手。
圖特跳下馬,快步走了上來。
她握緊了匕首,身體又向後靠了半分。
他看了她一眼,俊挺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我不會傷害你。」
她依然警戒地看著他。只見他示意圖特上前,壓低聲音,以只有他們三人能聽到的音量說,「你們先走,按照原計劃推進。」
圖特突然抬起頭來,快速地掃了艾薇一眼,「但是大人……」
「就這樣,去吧。」他堅定地下達了指令。
艾薇僵硬著身子,不敢輕易放鬆自己。圖特再三猶豫著,終於吞吞吐吐地問出一句話來,「大人……那可是全部兵力的事情,您要交給我……」
「去吧。」就好像沒有聽到一般,雅裡冰冷地甩給了他一句。圖特便再也說不出來任何話,低下頭,沈默了一會,便恭敬地退後了下去。
隊伍緩緩地動了起來,整齊地繞過雅裡和艾薇,有條不紊地向前移動著。
艾薇手心裡滲出了汗來。隊伍漸行漸遠,雅裡的表情隨之緩和,一副調侃的樣子又重新湧現了上來,「你緊張什麼,我不會傷害你的。」
艾薇不說話,水藍色的眼睛十分不信任地看著雅裡。
「你若不放下匕首來,我就沒有辦法調頭了阿。」他的語調又輕快了起來,隨意地聳聳肩,無辜地看著她緊張的表情。
「調頭去哪裡?」
「你要去哪裡?」雅裡一副「艾薇是白痴」的神情。
「你要……你真的要帶我回孟斐斯?」她言語斷斷續續,難以順暢表達。
「我不想啊,你非要嘛,那我就只好帶你去讓你死心。」他依然不知所謂地說著,衝著艾薇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努努嘴,「該放下來了吧,架這麼久你不累嗎?沒看到我手下都走了?」
「但是……」她依舊猶豫著不敢相信,雅裡竟然這樣痛快就答應帶她返程去孟斐斯。「你……不會是有其他企圖吧。」
雅裡掃了她一眼,「你那匕首到底要架到什麼時候,不然你呆在這裡,我自己走了。」
艾薇一撇嘴,連忙鬆手移開。匕首離開脖子不到數釐米,一下子被雅裡奪了回去,艾薇當下心裡一慌,連連後悔自己如此輕易便聽信了他的話。可沒想到下一秒,雅裡卻將匕首用力狠狠地扔了出去,艾薇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緊緊地抱住了她,雙手用力,鼻息貼著她的耳翼。她感到幾分淩亂的氣息,與剛才那鎮靜調侃的表情完全不相搭調。
「你答應我要去孟斐斯的!」
「噓——」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言語中帶著些微的顫抖,她竟然傷害自己,為了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她竟然真的不惜傷害自己。奈菲爾塔利,你為什麼可以這樣殘忍!殘忍到將他對她的全部心意當作塵埃一般絲毫不在意,踐踏在腳底。他強壓心中的痛苦,呢喃一般地說著,「就這樣一會,孟斐斯,我帶你去……」
艾薇沒有辦法,只能任他抱著自己,緊緊地不能動彈。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終於放開了她,臉上重現回了輕鬆的表情,手裡用力拉了一下韁繩,「我們走吧。」
艾薇點點頭,轉身過去看向前方。
只感覺他在背後輕輕地嘆息,「我說的話,你從來都不記得。」
艾薇輕輕一抖,沒有回頭,沒有敢問雅裡的那句話,指得到底是哪一句。
見她久久沒有回話,雅裡自嘲地笑了一下,拉起懷中艾薇身上的披風,確保她不會被風吹到,隨後信手揚鞭,在原地停留了許久的馬兒就好像離弦之箭一樣快速地奔跑了起來。
風聲響起,艾薇集中精力地望著前方,恨不得一眼就能望到孟斐斯,朦朧之間,聽到身後的男人若隱若現的聲音。
「奈菲爾塔利,你心裡只記得他的誓言,你答應過我的事情,你還記得嗎?……你還會信守嗎?」
艾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不以為然地說了句「會的」。
不知又經過了多久的沈默,在她剛想要回頭問問雅裡究竟指得是哪件事情的時候,她卻突然聽到一句冷冷的聲音,失望中帶著幾分無奈的絕望。
「你騙我。」
但是,轉眼間那幾個字就被風吞噬了,無論她如何詢問,雅裡便卻微笑著再也不說話。再後來,連她自己也搞不清那句簡短的話究竟是她聽錯了,還是從未存在。
艾薇從睡夢中醒來,腰部隱隱作痛,又是在馬匹上顛簸的一晚。雅裡不分晝夜地行進,馬已經換了數匹,幾天下來,她終於主動提出要下馬休息片刻。
她從方才小睡的樹下起身,伸了個懶腰,便開始尋找雅裡的所蹤,不一會,便見著他牽著一匹新的馬慢慢踱了過來,看到艾薇,他便輕快地叫她伸出手來,自然而然地放了一把葡萄在她手上。「吃吃看,埃及的水果還是蠻不錯的。」
艾薇愣了一下,心裡竟有了幾分感動。她伸手過去,對他說,「你也吃些吧。」
雅裡笑笑,微微地搖了搖頭,俊俏的臉上現出幾分難以掩飾的憔悴。日夜奔波,必然是讓他元氣大傷,但他卻什麼都不說,只是悶頭趕路。艾薇曾要求兩人分兩匹馬趕路,但是被他一口回絕,「以你的體力,根本無法這樣日夜兼程」。話說得很有道理,艾薇也沒有辦法反駁。
艾薇放一顆葡萄入口,認真地問,「雅裡,為什麼這次你突然決定要這樣辛苦地帶我回孟斐斯?是有別的政治理由嗎?告訴我吧,我不在乎的。」
雅裡看了她一眼,牽過馬來,示意她上去。艾薇把葡萄往口袋裡一裝,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雅裡隨後翻身上馬,調侃地笑笑,說,「你馬可以騎得那麼好,上馬居然還是這麼難看。」
艾薇臉一紅,心想這裡又沒個馬鞍什麼的,叫生來體型就頗為袖珍的她怎麼能瀟灑上馬啊。她撇撇嘴,繼續說,「你還沒有回答我。」
馬匹開始前進,雅裡輕描淡寫地說,「因為赫梯和埃及的戰爭就要開始了,我們快點趕路,可以少受波及。」
「戰爭時機都是你決定的,為什麼非要現在打。」
「因為現在是最佳的時機……打敗那個男人。」
驟然寒冷的聲音,讓艾薇心裡微微抖了一下。最好的時機,打敗拉美西斯?
歷史上這一場是不分勝負,那個人……不會有事的,不會的。可為什麼,現在會是最佳時機呢?
「奈菲爾塔利。」
「啊?……恩!」
「離開孟斐斯不過半天日程了,明日是埃及法老迎娶皇后的大婚之典,你看過,應該就會滿意了吧?」
艾薇胸口狠狠縮了一下,接著隨之而來的疼痛就泛開流入了她的每一個細胞,讓她幾乎不能呼吸。雅裡卻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痛苦,只是手臂用力地攬住她,讓她穩固地坐在他的懷裡,不會掉下馬去,隨即他又緩緩地說了下去,
「以你現在的情況,想要活著親眼見他一面都是難事,埃及的重臣至少有一半是持著要將你處死的信念,如果你確定了他要結婚,就乖乖地和我回去吧。」
艾薇緊緊地咬住嘴唇,後背僵直地不回答。
「奈菲爾塔利,那是我們的約定。」
是的,那是他們的賭注,她想利用這個賭注回到埃及,再一次回到那個人的身邊,親口問問他是否不再在乎他們所經歷的所有一切。
但若輸了……她從未想過自己輸掉。她只是堅信一切都是誤會,只要她能再見到他,他一定可以想起她,和她在一起。但是一路走來,她只覺得絕望越來越深邃,幾乎要澆滅一直以來支撐她的這個希望。
若她真的輸了,她該怎辦呢?或許,她會回去吧,然後一輩子都不結婚,一個人那樣生活下去。也就是說,不管怎樣,她是不會去赫梯的……
「我知道你不想去赫梯。」
彷彿讀出她心裡的話一樣,雅裡平靜地說著,「但這是你答應我的事情,如果你毀約,我便會不擇手段帶你走,不管你躲在任何國家,任何地方,我都要找到你,即使付出戰爭的代價,也是如此。」
艾薇垂著頭,死死地盯著眼前馬匹的鬃毛,「既然你已經有了決定,又何必徵求我的意見,至少現在,我們還未分勝負。」
雅裡微微嘆氣,雙腿用力一夾,馬便更是加速地跑了起來,「孟斐斯已經不遠了,到時候就用你的眼睛親自看看吧。」
熱風掃過了平緩的沙地,金色的太陽升起來了,越過宏偉壯麗的石雕,越過筆直高聳的青蔥植物,照射在這一片受眾神庇佑的大地之上。穿過了千年之遙,越過了千里之外,古代下埃及的首府,輝煌的千年古城孟斐斯,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