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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臣之女》第159章
158、一力降十會

  鄢郡是個不錯的地方,有山有水,但是山不高也不陡,水不深也不急。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平原,只要風調雨順,一定豐產豐收。如果風不調雨不順,也能基本保持溫飽。並且,就有文字可考的歷史記錄來看,本地風調雨順的時間占了絕大多數。

  基本上,農業社會所有京城地選址的時候,都會優先選擇把京城放在這樣的地方附近,為的就是一個穩固。

  此地風水如此之好,物產,至少是糧食產量能夠保證,人口自然也就多。按制,每萬戶可設一縣,鄢郡轄下已有七縣,人口卻在十萬戶以上。全國十餘州,每州轄下的郡多則十餘個、少則五、六個,全國戶口加起來也不過才近千萬戶,人口幾千萬而已。

  適應農耕的地方,文明史總是比較長,也因為造就了一些世家,祁氏正是其中之一。除了祁氏這樣全國都有名的世家之外,還有本郡、本州的望族,什麼陳、王、朱、張,雖比不得蔣氏、顧氏,在這郡裡也頗能橫著走了。

  算起來鄢郡也是人傑地靈,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像李神策說的,包括祁氏在內,中低級官吏出了一大堆,就是沒什麼人能進入高層,真是可惜了此地鄰近京城的地理位置了。直到出了個祁高,這位「奇難搞」老先生,就是如今鄢郡的太上皇。

  與所有的地方一樣,世家與朝廷一樣深入人心,世家出身的官員來了,多少還好說話一點,但是也要有部分妥協。非世家出身的官員來了,如果有聞名天下的好名聲,也許能過得輕鬆一點。如果出身不高,還沒啥特別能拿得出手的,別問了,等抽吧!

  什麼?你說你「有幹才」?親娘哎~哪裡來的小天真被放出來了?!越「有幹才」才要倒楣好嗎?

  考察一個地方官員是不是稱職,看的是租賦、人口、案件等指標,想收夠或者超額完成租賦,一個很重要的手段就是「括隱」,把被世家兼並且隱瞞的土地人口給查出來。嘖,就這一條,這不是掐著人家的脖子,讓人把吃到嘴裡的再吐出來麼?所以,越有幹才越倒楣。世家肯定會跟這些人對著幹,如果都是世家出身,大家心照不宣,沾成諒解,那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如果來了個不是本階層的人,想從世家這裡占到便宜,那可是難上加難,多少人本來名聲好、學問好、做事也用功,就是掉進這爛泥潭裡,最後輕則一蹶不振,重則身敗名裂!

  當然,也有強硬派官員,管你什麼世家不世家,拉出來打個爛羊頭!該括的括,該罰的罰,這樣夠爽了吧?

  小天真變成大天真了,依舊天真!

  你能在一地當多少年的郡守?你走了,他們照樣在!很多地方都在搞拉鋸戰,哪怕是先帝那樣的老無賴,和鄭靖業這樣的老狐狸,都拿這種情況沒有辦法。

  甚而至於,你不走,他們能把你弄走,挖坑你不跳是吧?設障礙你拆了是吧?人家到朝中一活動,不用誣告什麼的,直接從中樞把你給調走。世家依舊紮根本地。哪怕調不走,你郡守還得人手幹活呢!這些人難道都跟你一直剛正不阿?走好吧你!

  以上,是情況簡介,具體難題,還要等新官上任的池郡守自己去感受。

  縱然知道鄢郡的世家勢力比較強大,即使已經做好了被刁難的心理準備,看到這樣一齣「空城計」,也讓人腦袋跟著一陣空白。

  門吏們倒是老實,你推我、我推你,推出了個打頭的,看著衣服也比別人整齊些,上前打了個拱:「諸位郎君,這裡是府衙,舊府君已經卸任,新府君還沒到任,有什麼事,可是辦不了啦~」

  鄭德儉與朱震兩騎上前,一看這個樣子就一肚子氣,鄭德儉相府嫡孫,侯府外孫,京中所見人家,哪家門子是般無賴?要不是記得他家還算有家教,早一鞭子抽過去了。

  朱震他爹是御史,品級不高,但是要求很高──不能你前面彈別人無禮,後面有人彈你家也很邋遢。

  兩人都只有十來歲,鄭德儉年紀比鄭琰還要小,根本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能控制住自己的行為就不錯了,強壓著怒氣臉都憋紅了。

  朱震比鄭德儉要大上兩歲,自制力略強,提馬上前,揚鞭道:「本郡池府君與韓國夫人車駕臨衙,爾等還不開中門迎接?!」

  門吏眼睛多毒啊?一看這兩人的衣著打扮,就知道他們身份不低。其實池氏夫婦這一行浩浩蕩蕩的,前後首尾相連的大車足有幾十輛,快馬一天的路他們走了五天,鄢郡早就收到了消息了,這邊車駕進了城,早就有好事的人跑過來告訴門吏了。

  門吏臉上堆笑:「不是小人為難郎君,這……也不能誰過來說自己是府君,咱們就客客氣氣請他進衙做主人吧?沒有印信,我們是不能讓的。」

  鄭德儉怒道:「卻才入城已是核驗過!你這刁才,又來饒舌!」差點沒策馬上前把人踩成肉泥。

  門吏作驚恐狀:「郎君莫凶!小人沒見過世面,害怕!」

  鄭德儉又羞又惱,年輕人,跟著姑父姑母出來也是想顯顯能耐的,一路還算順利,到了地頭上被為難了,偏偏又想不出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心中憋屈得簡直無以復加,怪不得大郎(大堂兄德興總說,地方上的人很壞,大伯父出郡時頗受了些磨難呢)。

  一來一往的對話,整個隊伍都陸續停在了衙前街上,並條街都塞滿了,隊伍的尾巴才剛進城門。池脩之見隊伍停住,也不見回話,派葉文去打聽。

  葉文亦乘一馬,嘀嘀噠噠地湊上前去,見兩個小郎君都紅著臉,馬前一個一臉壞人像的老油條在壞笑,便問鄭德儉:「小郎君,這……」

  鄭德儉冷道:「這一位不是官居何職的官人,要查府君的印信呢!」話一出口又後悔了,尼瑪!剛才拌嘴我怎麼就想不起這一句呢?

  門吏又作驚恐狀了:「小郎君,話可不是這麼說的!縱使小人一介賤役,也不敢置疑府君的,只是……咱不是沒見過府君麼?」

  葉文少年心性,直接給他頂了回來:「想見府君?也得看府君樂不樂意!舊府君不在,難道要讓做交接?去找這衙裡能作主交接的人來!」

  門吏笑道:「哎呀,今天真是不巧,非但前府君不在,連著典簽、主簿都帶走了,只留一個功曹,可今天是祁老夫人壽日,她老人家是王功曹的姑祖母,王功曹賀壽去了。你們來得可真不巧,哪怕早兩天來呢?」

  葉文磨牙,雖然也是少年,畢竟身份低、見過的人生百態也多,沒像鄭、朱二人那樣怒,只說:「那你留得可真是巧了。」說完也不理門吏,調轉馬頭去回池脩之了。

  老門吏聽了葉文這話,有點琢磨不透,一哂之下,也就不再琢磨了。

  他聽說過這新任府君是個什麼人,自然也知道韓國夫人,更知道鄭靖業的大名。但是,宰相的女婿又怎麼樣?哪怕是宰相親至,也要守規矩不是?以前肯合作的郡守,不是都走得舒舒服服的?不合作的郡守,那日子要多焦頭爛額有多焦頭爛額。

  葉文跑到池脩之跟前,把老門吏的話一字不漏地學給池脩之聽了。他聲音脆,記憶又好,還頗有模仿天賦,把門吏的口氣學了個七七八八。

  池脩之勒馬在鄭琰車前聽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鄭琰也聽到了葉文的彙報,也是一抹冷笑。

  她早覺得不對勁了,池脩之入城是騎馬的,結果圍觀的人並不很多不說,也少了大姑娘小媳婦兒的尖叫兼暗器群攻,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要知道那是池脩之,沒道理在京城被圍毆,到了鄢郡就被郡嘲!

  原來這有錢在這時節弄多餘果子來砸的人,大半去了祁家!嘖!剩下的這些是看熱鬧的居多,顧不上審美了吧?

  衙門還清空了!什麼人手都不給,不讓開展工作?

  池脩之對葉文道:「知道了,你去看著兩位小郎君,不要與小人作口舌之爭自降身份。」

  池脩之轉馬到了鄭琰車前:「娘子,我可要做一回壞人了。」

  「嘖,咱們已經是了。」鄭琰撩起車窗,對池脩之扮了個鬼臉。

  池脩之一笑:「我這是要明火執仗呢,等會兒有人要喊著有盜匪攻打衙門,妳們不要驚慌才是。」

  「我個土匪頭子,怕什麼?」一使眼色,「我帶著娘子軍呢!」

  「這卻不是要娘子軍,倒是娘子的護衛甲士,借我一用。」

  「你還跟我客氣上了?」

  小夫妻調笑兩句,然後便發令,車隊集中,僕役把行李馬車護在中間,女子特工隊們圍著鄭琰的車護好。鄭德儉與朱震被叫到了一邊,一品國夫人的護衛被調了上來,整整兩百人的鐵甲護衛啊,全副武裝的!

  就特麼這麼開了上來!碾壓,絕對的碾壓,如入無人之境,雖然衙內確實也沒什麼人。須知鄭靖業是要鍛煉女婿不假,卻不肯讓女兒受驚的,選派的都是精幹軍士,帶隊的是于元濟的某任警衛員,戰鬥力杠杠的。

  幾個門吏還沒來得及跑,就被撂倒,一條繩捆得倒個蠶繭,嘴巴裡還塞了抹布。

  郡衙就這麼被攻佔了!

  看熱鬧的人群裡馬上有人悄悄轉身,飛奔著去報信。

  ※

  祁家確實是在開壽宴的,總不能讓他們因為一個郡守的到任,就生日宴也不開了,什麼事也不做了,專等著巴結討好吧?這不是世家的作風!

  小探子是接觸不到祁高的,須得一層一層地往上報。

  祁高正與妻子王氏接受一家上下的拜賀,他的第三子祁耒一臉驚怒地走了過來。祁高看著兒子的表情,微皺了一下眉頭,難道有什麼事發生?不能夠啊!今天最大的事情,大概就是老婆過生日了,如果說還有一件,就是池脩之到任了,難道是因為這件事?

  不是祁高故意瞧不起池脩之,這貨訂《氏族志》真是讓人想把他剁成肉泥再踩上一萬腳!還有,阿諛奉承,真跟他那個奸臣岳父有得一拼!

  還有,一個從來沒有出鎮過地方的毛頭小子,一下子做上郡的郡守,他撐得起來架子麼?絕對是裙帶了!必須的!京兆池氏,放到幾十年前還算不錯,現在到了他的手上,什麼光彩都丟了,真是不孝子孫!祁高瞧不起他!

  祁高確實是故意的,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啊,一般情況下,郡守到任,都要來拜見他的,連帶的,郡守的娘子也要拜見一下王氏,這個時候,祁高就可以拿著高姿態來試探一下新郡守,一般識趣的在頭一次見面就服了軟了。

  可鄭琰這丫頭她坑爹啊!不以地,是她爹太坑人了,宰相的閨女,妳敢不敢封得低一點啊?一弄弄個國夫人,池脩之敢來,鄭琰也就敢來,祁高敢為難池脩之,鄭琰會做什麼,那就真說不好了。反正,在祁高的印象裡,鄭靖業從來都是一個不肯吃虧的主兒。

  好吧,以往的招不能使了,那換一招,我讓你無人可用!正好,上任郡守這回是平調,調到另一地作郡守,祁高只要暗示一下,他就把手上能用的人統統帶走了,留下一個王功曹,還是自家親戚。

  功曹主管人事不管帳,把以前的帳本往池脩之面前一堆,讓他自己去整帳吧。如果池脩之要舉薦新人,人來了,功曹也管得著。

  當然,下馬威是必不可少的。以祁高之清高,以世家之傳統,斷沒有送上門去開歡迎會的道理。就算沒有這場生日會,祁高也會找別的什麼藉口,把人都帶走的。不但是功曹這個僅剩的官員,還有郡衙所在縣的縣令等等都拉了來。

  池脩之來得好巧不巧,就在王氏生日當天。車隊還沒進門,昨天還在五十裡外的驛站的時候他就得到消息了。祁高穩坐釣魚台,他等著池脩之在他老婆生日當天剛到任,行李也沒卸,就巴巴地帶著老婆來祝壽!

  大庭廣眾之下,有種你鬧場!敢鬧場我就上表參你!

  祁高很得意,開春了,雖然還有倒春寒,但是田地裡已經開始耕作了。按照規定,這個時候各級衙門都要體恤民力,本該服徭役的民眾這時候就要回家去耕作。百姓的徭役,一部分是做些農田水利之類的公共工程,另一部分就是在官衙當差。

  當然,官衙裡也專門有「吏」,只是數量並不多,需服役民眾作補充。「吏」另入籍冊,算是另類的賤籍,但是就像宦官一樣,地位低,接觸的人卻有權利,形成了一種畸形的生存生態,尋常小吏,士紳也不會沒事胡亂招惹。

  前任郡守一走,王功曹就故意讓服役的人都回家了。池脩之他就算是想卸行李都沒人,不得過來走這一遭,他還能怎麼辦?

  祁耒附在祁高的耳朵上道:「阿爹,這個池脩之是個光棍,他……直接令鐵甲衛士衝了門,把門吏都給抓了,他的人現在已經入了郡衙了,」頓了一頓,「他們夫婦,至少帶了上百奴婢,還有幾百衛士。」

  祁高裂了。

  祁耒小心地攙著祁高的胳膊:「阿爹?」他自己都鬍子花白了,他爹的年紀也更大了,生怕他爹一時氣出個好歹來,喜事變喪事什麼的,簡直太虐了。

  祁高擺擺手:「你們隨我來。」

  祁高的三個兒子,祁耜、祁耕、祁耒都跟了到一處小廳坐下。祁耜、祁耕早知池脩之之事,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難道出了什麼意外?

  祁高年紀已經很大了,說話也慢慢悠悠的,不是裝逼,是真快不起來。上了年紀的人就是這樣,你看他過馬路,車來了也不躲,以為他是鎮定,實際上是反應遲鈍,腦子裡想躲,身手已經跟不上了。

  「三郎,說吧。」看,遇到要緊的事情,說話也儘量簡潔了。

  祁耒對他大哥、二哥一頷道,才道:「池脩之入城了,在郡衙那裡被攔了駕,功曹在咱們家,無人與他交接,他又不肯把印信交及閘吏驗看。他也沒有使人過來請見,或請功曹回衙,他,」祁耒白著一張臉,不知道是怒是怕,「居然拿著護衛衝進了衙裡。」

  後續的什麼驗明正身之類的把戲完全用不上了,池脩之行動告訴他們,誰作弄他,他就簡單粗暴地弄死誰。

  祁耜道:「他哪裡來的這些人?私僕?」臉上顯出怒色來,「國家自有制度,他怎麼能陰蓄死士?」

  祁耒道:「真是陰蓄死士就好了!那是韓國夫人的衛士。」

  祁耜恨恨一道:「區區宰相女,血脈既不貴,於國又無功,年剛及笄,先拜女侍中,後為國夫人。這些人這是要禍亂國家!」

  祁高慢慢悠悠地道:「聽三郎說完。」

  祁耒道:「幾個門吏也讓他給捆進衙裡去了,接著可能就要審他們了。」

  祁耕笑道:「就為這個?他能審出什麼來呢?就算門吏說了,又能奈我何?隱田隱戶?以前沒人幹過嗎?結果如何?除此之外,我祁氏為一郡之望,積數百年之威德,民心樂往,他縱為郡守,也不能仗勢欺人吧?他還能做什麼呢?要我說,他若是個聰明人,就該早點認清了形勢,先把衙司缺員補齊了,再徵發民役把衙門給理起來的好。」

  祁耒被他哥給說得笑了,補充道:「他若是個聰明人,就該丟下行李登門訪賢,否則這衙司缺員他都補不齊呢──初來乍到,他識得誰愚誰賢?」

  一席話說得父兄都笑了。

  祁高還是斂了笑容:「這一回不同以往,池某人不足為慮,他京兆池氏,哼,這世上還有京兆池氏麼?子孫不肖,連累祖宗!」罵了一會兒池脩之,又接著說,「他到底是韓國夫人的丈夫,品級高於我等,鄭氏起於微末,不通禮法之人,這世間缺賢才卻是不缺悍婦的。被個無知婦人發作了,大家都要顏面無存。」

  三子一齊肅容稱是,絕對的等級壓制面前,他們的心情也沒有辦法輕鬆起來。尤其,這個女人不是空有頭銜,她還有武裝力量。

  祁耜向祁高請示:「阿爹,眼下咱們要怎麼做?按兵不動嗎?兒只恐,有些貪圖功名的小人會向新郡守投誠呢。」

  既然有世家,也就是士族,當然就有與之相對的庶族。士族,也就是世家,有著以百年為單位的悠久傳統,把持著各種特權,瞧不起非世家的任何人。庶族,沒有那麼久的傳統,很少能沾到特別有利的權力,對權力非常渴望。庶族,更多的時候是與地主聯用的,即「庶族地主」,即,有錢,但是缺權。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普通百姓也就罷了,一旦庶族而做了地主,有了錢就想要權。這是定律。他們不是不羨慕士族,也不是沒有一絲畏懼,更多的還是渴望,渴望能與士家一樣。渴望著權利,渴望著名望。士家必須不肯接納這些人,拖累了整體素質也分薄了既得利益。

  客觀規律不可逆轉,物競天則是自然規律,庶族想上進,此路不通,就必然尋求他途。比如一個有權,但是被世家限制的郡守。投靠他,幫他站住腳、取得政績,請他提攜,舉薦你入仕,順手也再多撈些經濟上的好處。

  以前不是沒有人做過。

  祁高輕蔑地道:「除了那位光杆兒的新府君,誰會幫他們?有了他們就能得勢嗎?做夢!」天下慕世家,普通百姓也是更肯幫世家說話。

  祁高一字一頓地道:「讓功曹過去,做交割,別妄動。」

  祁耕噴笑出聲:「府君可有得帳算了。」

  ※

  王功曹趕到府衙的時候,門前圍觀群眾已經隱蔽了起來,不是不想看熱鬧,從京裡來的人。衣飾是潮的,高頭大馬,美婢狡童,還有許多人一輩子也見不到的一品國夫人的車駕,還有池家許多美貌的歌舞伎,一箱一箱的新奇事物,連箱子八角的包銅都比鄢郡的氣派。懾于方才鐵甲護士的煞氣,沒人敢造前。好奇殺死貓,不敢圍觀,改為偷窺。

  王功曹一路上已經想好了,門吏他也不討了,反正那是歸池脩之管的,頂多順口問一句:「門上原有老吏,難道偷懶去了?正該府君來管教。」如果正遇到池脩之拍桌打凳地審人,他也要意思意思地說兩句好話。

  然後呢?唔,客客氣氣地請罪,痛痛快快地把帳簿交出來。

  王功曹大小也算是個世家子,只要這家還沒衰敗得不成樣子,一般的經濟事務還是要通一些的。孔子說君子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算數雖排在最末,卻還是要通的。這個時空沒有孔子,但是根據需要,類似的理論還是有的。

  王功曹心頭大樂,就算池脩之會數學,想把這歷年老帳給算清楚,也得些時日。更妙的是……他沒人手!這世道識字率本就低,識字又數學好的就更少了,想找人手都很困難。

  手裡攥著鑰匙,王功曹騎著馬、帶著隨從去拜見上官。

  到了門前,先嚇了一跳,尼瑪!鐵甲護士看門!見他來,一個個理都沒理,等他下了馬要往裡走,人家拔刀攔住,白花花一片的佩刀反射著太陽光,這刀保養得可真好!

  王功曹嚇了一跳:「我是本郡功曹,特來與府君交割。」

  鐵甲護衛旁一個少年一臉譏誚:「你說是本郡功曹就是本郡功曹嗎?有何憑證?難道隨便來個什麼人說是本郡功曹,我們都要請你進來不成?」說話的這是葉文,這小子跟著池脩之,素來伶牙俐齒,門口受氣,焉有不報回來之理?

  王功曹甩袖想走,葉文對鐵甲護衛道:「諸位郎君,此人心虛了,果然是假冒的,還是抓回去請府君細審,萬一是什麼敵國奸細呢?」

  我勒個去!王功曹脾氣也上來了,開口就要罵,鐵甲護士已經一擁而上了,王功曹大急,卻是幹不過職業匪徒,也被一條麻繩捆成了個繭,嘴巴裡也是一條抹布。王功曹怒目,葉文笑嘻嘻地道:「叫你冒充,府君到任,清天白日的又不是晚上,衙門裡一個人也沒有,可見這留守的人是死了,你居然還敢冒充,該塞你一嘴臭襪子。」

  士可殺不可辱,王功曹怕吃臭襪子,強行把臉給別到了一邊。

  葉文一笑,拍拍手,客客氣氣地請護衛把王功曹給提到裡面等池脩之發落了。

  此時衙門裡熱鬧火朝天的,池氏夫婦帶來的上百奴婢可不是擺設。掃地、擦家俱,鄭琰到底還是帶了一些家俱過來,安排巡邏保安,安排各人住處……王功曹憤憤地想,真是奢侈狡猾,上任還帶著這麼多的奴婢。更可恨的是,這些全算韓國夫人名下,池脩之依舊是清廉好官一枚!

  王功曹還是見到了池脩之,身上的鑰匙也被搜了出來,正放到池脩之手邊的矮桌上。葉文脆生生地彙報:「郎君,這個人在門口自稱是功曹,卻又沒證據。方才門口一小吏尚要驗府君印信,足證此地風尚了,他拿不出證據來,小人就當他是冒充的,請門上護衛拿了他來給郎君審問。要不要先打二十殺威杖?」

  王功曹怒急攻心,眼睛都紅了,小王八蛋!明明知道我就是功曹,否則你一郡守,來審一騙子,你吃飽了撐的吧?

  池脩之等王功曹瞪得眼睛都快要抽筋了,才示意把他嘴巴裡的抹布給取了下來。慢條斯理地問:「你為何要冒充功曹?」

  王功曹真想啃他兩口,又恐嘴巴被塞襪子,強忍怒氣道:「下官確是鄢郡功曹,前幾日聽聞府君要來,然而久候不至,郡中事務頗多,前府君又把人都帶走了,下官少不了四處奔波一二。今日府君駕臨,特來交接,不想府君好嚴的門規!」

  池脩之等他噴完了,才道:「我的印信帶著了,你的呢?」

  王功曹見此事不能善了,少不得認一回慫,心道,等我脫了身去,再看你笑話。一頭只會恃力蠻牛,下麵可有你好受的了。「我有小印在身上,方才不及展示,便遭捆綁。」扭扭腰胯,葉文上去一頓亂摸,還趁機摸了兩把,才摸出一方小印來。

  池脩之凝目一看,很假地道:「哎呀,如何不早說?快快鬆綁!功曹早早拿出來,不就沒這事了?」

  王功曹假笑道:「府君法令嚴明,下官佩服,為不誤事,這就把一應文書交割了吧,我只是區區功曹,只知功曹一事,文書在此,還請府郡早日視事為好。」指著被搜出來的鑰匙。

  池脩之也不含糊,欣然同意:「功曹真是一心向公,怪不得今日找不到你。」

  王功曹已經下定決心,回去就辭職,讓池脩之連個管人事的都找不到!報復計畫都想好了,臉上也堆起了笑來,呲牙咧嘴地請池脩之去檔案室。

  檔案非常之多,本郡人口、土地的籍冊,歷年(至少是本國立國八十餘年)租賦收繳情況,徭役徵發情況,往來文務文書,等等等等。池脩之之也不嫌棄屋裡紙張泛起的一股黴味兒,一樣一樣地核對,點一本,兩人一起簽一個名。對到天黑了,才對了一半,池脩之就把王功曹給留了下來:「明天一早接著交割。」

  王功曹被迫留了下來,吃了一頓尚能入口的晚飯(他絕對被廚師給虐待了),晚上蓋著帶著黴味兒的被子(婢女肯定是故意的),一夜都沒敢睡塌實,生怕被暗算了。

  事實證明,他還不夠被池氏夫婦暗算的資格,一夜安靜,第二天早上,他就被葉文給叫醒,接著交割。葉文神清氣爽地看著王功曹,他昨天為難王功曹,被鄭琰知道了,賞了兩貫錢。

  王功曹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不理他那張笑嘻嘻的臉,板著臉吃了早飯,又板著臉見池脩之。跟池脩之繼續點簿子。點到午飯的時候才點完,池脩之又留他用飯,王功曹一點停頓也不打地道:「昨日姑祖母生日,下官已是失禮了,今日還要去請罪,留不得。」

  葉文道:「哪有後半晌去登門拜夀的?這不咒人嗎?」

  王功曹頭髮都要豎起來了,池脩之已經呵斥葉文了:「百里不同俗,此事風俗也許與京中不同。咱們行京中禮,他行此地禮。」

  王功曹冷冷地道:「府君先別問禮儀了,這些帳目先弄清楚才是正理。春耕之後要興水利,要徵發民夫挖溝渠,不然到夏天田地無水可澆,一郡都要挨餓了。」

  池脩之肅容道:「這倒是。」卻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也沒有問王功曹到哪裡找核帳的人手。王功曹心裡好奇,卻不肯問,等著唄,遲早能知道了。當然,王功曹是等著看笑話的,他回去就寫辭呈。一個功曹,他還不放在眼裡,沒有池脩之,只要他姓王,換個人來,照樣要薦他出仕的。說不定,池脩之吃了虧,返回來還要求他回來哩!

  ※

  王功曹失算了!

  池脩之接了他的辭呈,很歡快地批准了:「想君年高,也該休息了。」你妹!王功曹心裡大罵,老子才三十五,年高個你妹!

  王功曹嘴上不肯服輸:「下官只是一時家中有事而已,當不得年高二字。」

  葉文這臭小子從旁捂嘴笑道:「我們郎君二十一。」

  王功曹匆匆對池脩之一拱手,扭頭走了。

  葉文一臉笑意,池脩之一副面癱相地看著他:「你要收斂些!他再不好,也是朝廷官員!做錯了事,也不要明著折辱!」

  葉文低低地應了一聲:「是。」

  鄭德儉與朱震一直垂手而立,此時朱震方道:「府君,咱們初來,昨日是小人有眼無珠,府君震怒之下略施薄懲倒也有理由。這王某乃是功曹,那般折辱,只辱士林不安,抑或有人上本彈劾。」

  池脩之含笑道:「這卻是不妨的。」他知道大正宮裡那位聖人,對世家一點好感也沒有,只要他把事情一上報,前因後果一說。御前打官司,他肯定輸不了。

  鄭德儉想了想之前在家裡四下打聽來的一些經驗,對池脩之道:「姑父,如今衙內諸員齊缺,別說對帳了,就是過幾日諸縣令來拜見,禮數也不全的。至少要有功曹、典簽、主簿……」他點了一大堆。

  池脩之道:「不是有你們麼?你們皆為主簿。」

  鄭德儉張大了嘴巴,他知道他是來鍛煉來的,可一下子給這麼個位置,是不是太誇張了點?

  池脩之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學!」

  「您去哪兒啊?」

  「找你姑母借人去!」

  「哈?」

  是的,借人,鄭琰打得一手好算盤。隨著手上的錢暴增,她又買田買鋪買人,家中產業也多了起來,要算的帳就多。總不能她一個人忙著,家裡其他人都很閒吧?幾個婢女非常苦逼地被她拉來學算盤,連葉文、自己改名叫湯恩的湯小弟都不能倖免!算盤它吵啊!尤其是集中培訓,尼瑪自己打著帶響的就算了,耳朵邊全是嗶哩啪啦!睡覺的時候,一閉上眼,滿眼都是算盤珠子,滿耳朵裡都響動。

  到底是學出來了。

  征得鄭琰同意,他們本著獨苦逼不如眾苦逼的精神,又拉了幾個管事來學。培養出了一批統計人材。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一般家庭裡連男丁都還是文盲呢,也就是這樣奢侈**的大戶人家,連奴婢都能寫會算。

  池脩之很滿意,這些人多可靠啊!忠心有保證,業務能力有保證,這樣好的幫手到哪裡去找?池脩之還有一個不太好意思的請求,他希望鄭琰能夠答應讓這些奴婢去幫忙培養一批專業的統計人材,主要是會用算盤,這東西吵是吵了點兒,但是真的挺有用。不過,眼下事多,此事暫緩先不提。

  鄭琰正在給京中寫信,寫到一半,池脩之就來了。鄭琰笑道:「忙完了?這樣快?人走了?」

  「人是走了,一個沒留!事情才剛剛開始呢,我有一事,卻是要向娘子借人的。」

  「嗯?」

  「核帳。」

  「你不怕人說你用婢女,我有何懼?」

  池脩之微微一笑:「聖人只要看成果的。」

  「那幾個門吏怎麼弄的?」

  「輕省差使不肯幹,那就去多勞動勞動,省得太閒了胡思亂想。」吏在賤籍啊,趕去做苦力,正好,郡衙要裝修,搬磚頭去吧!池郡守奉送監工。

  池脩之辦事效率很高,移文入京,第三天上就辦下來了幾個任命,除了鄭、朱二主簿,他又申請把張亮弄過來主管一郡之治安,奏請李神策之子為典簽。又張榜,開始招考公務員!凡本郡人士皆可參考,考試優異者聘為郡衙官吏──在國家正式公務員編制!

  一時間,衙門也佔領了、帳也算得差不多了、人員也有了,等著看好戲的人全傻眼了。七縣縣令火速來拜見新上司~

  唉唉,看傻眼了的前功曹王某人,哪怕池脩之是頭恃力的蠻牛,只要力氣大了,一切障礙物都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啊!這就是一力降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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