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鄭琰的社交
天氣漸漸涼了下來,越是有條件的人家,越早地攏起了火盆,門上早換了厚簾子,各式皮草也翻出來晾曬過了。待到冷風吹起,窩在屋裡靠著熏籠,和一、二親近人閒話,乃是許多吃飽了撐著的人最常做的事情。
慶林長公主和宜和長公主就是這樣兩個吃飽了撐著的人。
慶林長公主府,臨池水榭,門窗關得嚴嚴的,只推開兩扇小窗,看著結了薄冰的水面,夏日裡的荷花只餘枯梗,有閒情的人正可欣慰一二。
室內四個大大的炭盆,腳下踩著腳爐,手邊放著手爐,裹著裘衣的兩位長公主可是一點也不覺得冷。這兩個女人還燙了壺澄酒,命廚下做了幾個小菜,歌舞是不稀罕看了,架子上幾隻畫眉鳥的叫聲卻是頗為悅耳。
宜和長公主就是來尋妹妹說話的,她的姐妹本來很多,後來都死得差不多了,眼下就只剩下這一個妹妹,兩人關係還不錯,當然要沒事多嘮嘮家常了。何況她今天還有正事。
喝兩口小酒,臉上泛上桃色,宜和長公主歎道:「日子過得可真快,一轉眼,又入冬了,再不用兩個月,又是新年了,又要老了一歲了。」
慶林長公主的日子比結婚前愜意得多,懶懶地往隱囊上一靠,聲音也愈發慵懶:「妳這又來又去的,感慨也忒多了些。這都快要過年了,還不夠妳忙的?給大郎(皇帝)、十七郎(太子)兩處的賀表妳寫好了?」
公主也有苦逼的心事,最苦逼的無過於一年總要交那麼幾篇作文了,最重要的就是這個新年賀詞,雖有代筆,最後謄抄最好還是自己來。又有遣詞造句,最好不要重複,抄襲神馬的,被看出來是要糟糕的。
「那個我才不擔心呢。」宜和長公主打了個小哈欠,「不是還有長史麼?就是沒有長史,府內也有文士,再不濟,還有駙馬、還有八郎,哪用得著我自己動手了?妳家裡看著一個,不會還自己寫吧?」
慶林長公主自是不肯示弱:「我什麼時候自己寫過?」
「也對──」宜和長公主的口氣八卦了起來,「妳知道二十娘的事了吧?」
慶林長公主本能地皺了皺眉頭,眼前這個是她僅存的姐姐了,不好把過分的情緒帶出來,只好輕描淡寫地道:「那丫頭,從小我就看她不是個安份的人,忤逆的事情,她還真做得出來!」
「嗤──」宜和長公主才不會被這樣的官方說法打發呢,伸出新染的指甲,一下子戳到妹妹的額角上,「妳在我面前也裝起相來了!妳還真信了這種說法了?這事可瞞不了人,大郎再不想別人知道,來回傳的人也不少呢。咱們關起門來說,二十娘是夠煩人的,也不怪大郎生氣。妳呀,跟他們小倆口親近些,說一聲,近來警醒著點,別拿這個說事。」
這才像話嘛!慶林長公主眉頭會展了開來,笑道:「放心吧,那兩個小東西鬼得很!」又斜眼看她姐姐,「妳來不會就是說這個的吧?這麼關心小孩子的事情?閒的吧?」
「還不是看妳的面上?」宜和長公主嗔了妹妹一句,「倒是真有一件事情想麻煩她來的。」
「哦?她小孩子家家,有什麼能幫得上妳的?」
宜和長公主臉上泛起了幸福的笑:「我們家阿靖,這不是也要辦喜事了麼?我就想,妳能不能跟小阿鄭說一說,勻我幾壇澄酒?」說著,還晃一晃手中的酒杯,小酒杯裡是清澈的酒液。
慶林長公主並沒有一口答應,反問道:「妳打的好主意!我外甥娶妻,排場小不了,妳得要多少?妳怎麼不問妳親家要呢?」這親家說的就是鄭靖業那裡了。
「相府幾個小郎君都要娶妻,自家還用不過來呢,我何苦給人添麻煩?」
「那就支使人家小孩子?」慶林長公主笑謔一句。
宜和長公主放下杯子:「就妳知道護人!」
「妳說個數吧,她這成婚頭一年,還要指著這個做人情,手上可未必有多少存貨呢,要得太多,她拿不出來也尷尬,妳沒拿到想要的,面上也過不去。兩下都不痛快。」慶林長公主的表情也正經了起來。
「這倒是。」宜和長公主的杯子又端了起來,沉吟了一下,也不好意思欺負小孩子,「我知道這是秘方,也不多討,那酒烈,也真喝不得太多,兩壇,我招待貴客,可行?」
這個真不算多,慶林長公主非常爽快地道:「自然是好。阿靖與脩之也是好友,想來不會拒絕的。」
「妳倒是財主了,妳那些租賦米糧,不是都轉賣的麼?」宜和長公主感歎一聲。
慶林長公主前半生頗為坎坷,皇帝心疼幼妹,給的封戶也多,不過土地不可能靠近京城,錢帛可以運來,糧食就折賣掉了。慶林長公主也有田莊,糧食也不少,留了口糧和備荒的糧食,剩下的也要賣掉。
慶林長公主語氣裡帶著一絲得意:「阿琰這小東西,前幾天過來,帶了個米商求投入我門下。我這裡,怕最不缺的就是這些個東西了。」居然還有一絲不耐煩,嘖,真是讓人手癢。
宜和長公主不得不感歎:「會做人啊!這小小年紀的,就能事事想得周到,難怪那麼多人喜歡她。」
「我可從來不肯因她年輕就小瞧了她,我們駙馬唯一女徒,豈會簡單了?」尤其還有一個兇殘爹啊!她這個姐姐人也不笨,只希望這一次提醒之後,千萬別把鄭琰當成菜鳥佔便宜,鄭靖業可不是死的!
宜和長公主當然不傻,很快會意,她比慶林長公主還要爽快,中年婦女嘛,豪爽地拍拍慶林長公主的肩膀:「我何曾敢輕視了她?這小輩的人裡,我看她也是頂尖的了。唉,池郎有福啊!」
姐妹倆又說了些體己話,宜和長公主心願達成,開始跟妹妹純八卦。慶林長公主也覺得辦了一件好事,鄭琰與宜和長公主搭上線也不是件壞事。
老一輩的交情是老一輩的,小輩們的天下還要靠自己去打。池氏小夫妻年輕圈子小,新安侯郭家在勳貴裡也算是比較興旺的了,池脩之與郭靖勉強算是好友,再算上鄭琰這次「幫忙」,慢慢熱絡起來,對雙方都沒有壞處。
一代一代的關係網,就是靠著這樣的事情維持下去的。關係慢慢好了,出了大事的時候,才能迅速地聯繫起一大批人,群毆也好,車輪戰也罷,弄死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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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和長公主找上慶林長公主的第二天,新安侯家就收到了鄭琰送來的四壇新酒。
鄭琰是親自登門的,弄得宜和長公主有點不好意思:「哎呀呀,還要妳親自跑這一趟,真是的,我這張老臉都漲光彩了。」說著,親暱地牽著鄭琰的手往屋裡走,邊走還邊打量,「我可有些日子沒見著妳了。瞧瞧妳這一臉生輝,小日子過得蜜裡調油了吧?」
鄭琰臉上一紅:「您又取笑人了。」
「別臉紅呀,小娘子能臉紅,一家主母可得有氣勢呢。」
「哎~」
說話間已經入了正堂,賓主坐下,宜和長公主又說了一堆感謝的話。
鄭琰笑道:「聽師母說了,您也太客氣了,使個人給我招呼一聲就得了,還值您親自跑一回的呢。再說了,八郎與郎君也不是什麼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又聲明,除了宜和長公主說的兩壇酒,他們夫婦還有兩壇奉送,算是給同事新婚幫忙湊熱鬧的。
宜和長公主心道這丫頭真會做事,卻也不以為以現在的交情,貿貿然派人去池家要酒,人家就能巴巴地送了來,真要這樣想,她就不用找她妹妹當中間人了,是以口中也很是客氣。
鄭琰又陪宜和長公主說了一會話,鄭琰以宜和長公主是娘家親戚又是長輩,頗為尊敬。宜和長公主也喜鄭琰青春年少養眼怡人,且行事大方,言談舉止都很和宜。兩人越說越投機,宜和長公主也爽快,弄到最後幾乎有種恨不得斬雞頭酒黃酒結拜的樣子了。兩家也算建立起了初步的友誼。
不是相府與侯府,而是池家與郭家,是鄭琰自己的人脈,是她與池脩之人際關係的拓展,而不是看在鄭靖業或者是慶林長公主面子上的交情。在角色的轉變上,鄭琰把握得相當不錯。
宜和長公主想留鄭琰吃午飯,鄭琰笑道:「明兒我來叨擾可好?今天休沐呢,還有些事情,也須得在午前趕回家去。」
宜和長公主瞭解地一笑:「是該回去,是該回去!」
她理解錯了,鄭琰也不解釋,微笑出門,登車往李府而去。
李幼嘉於今跟鄭家成了親家,聽說鄭琰登門,非常熱情地讓李莞娘親自迎接鄭琰。不用他說,李莞娘也是樂於親近鄭琰的,見到鄭琰就稱「姑母」,咳咳,這要讓于薇聽到了,必須要嘲笑的。
李幼嘉夫婦站在堂前等候,見鄭琰進來,一齊問好──京兆尹的級別,一點也不比琅玡郡夫人兼女侍中高。
李氏夫婦最樂見鄭琰了!李幼嘉為官多年,也常在京城這一畝三分地上混,但是,說實在的,並不特別富裕。京中多權貴啊,求到京兆門下的人,真心不是特別多。鄭琰引薦了個酒樓給他家收保護費,對於正面臨嫁女娶長孫媳婦的李家來說,也是頂了大用了。這還是個長效的收益,如何不喜?
鄭琰並不很托大,倒是先要感謝李幼嘉幫忙弄了湯小弟出來。
李幼嘉道:「我並沒有出多大的力,當不得七娘這般謝呢。往後七娘有事,只管吩咐。不知今日?」
鄭琰道:「卻是來看阿莞的,拿上來罷。」
李幼嘉夫人早見著鄭琰身後一個侍婢捧著個長條匣子,此時見侍婢捧匣而出,鄭琰掀開匣子,侍婢捧到李氏夫婦面前。
鄭琰道:「我給阿莞添妝來了。也不知道她喜歡什麼樣式的首飾衣裳,索性就拿兩匹繚綾罷,想穿什麼。」
李莞娘一臉的驚喜,繚綾極難得,她的嫁妝裡也就兩匹,還讓嫂子們眼饞了許久。
李幼嘉夫人已經在推辭了:「這也太貴重了,她小孩子家,別白糟蹋了好東西,還是娘子留著用。」
「繚綾雖然少了些,府上也不是置不起,也沒多貴重不是?不過是我的一片心意罷了。我與阿莞相識數年,很是投緣,這是給緣份的。給侄媳婦的,那可得等她過門再說。我手頭上有,自然也樂意把她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頓了一頓,很堅定地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說完,自己心裡小囧一下,這詞略熟啊!
李幼嘉夫人還要說什麼,李幼嘉已經先發話了:「七娘夠大氣,阿莞,還不謝過七娘有賜?」
鄭琰微微笑:「謝什麼呀?為兩匹布謝我,咱們哪用這樣了?」
她為什麼要挑休沐日出門?工作日見不到當家人啊!見不到當家人,還談什麼政治影響?池脩之現在品級低,她再不撐著點,他們兩個小家要什麼時候才能立起來?等池脩之政治成熟,起碼得熬十五年左右呢,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
休沐日時光有限,鄭琰還惦記著要回家給池脩之做飯,他今天跟李神策相約去東市蹓躂(什麼愛好?!),說不定還要帶李神策回來吃飯,可不能讓池脩之在別人面前失了面子。出了李家,鄭琰直奔于家。
于家與鄭家相當熟,內外不避,濟濟一堂。姜氏連鄭琰身邊的阿慶、阿湯都熟,還打趣兩句:「妳們兩個也越來越有樣子了。」
阿湯一曲膝:「您取笑了。」又捧繚綾以贈。
姜氏也為孫女兒備了嫁妝,見了繚綾也說貴重:「太破費啦!」
「錢是王八蛋,不夠了再賺唄。」鄭琰脫口而出。
于元濟一愣,旋即大笑:「就是這樣,說得好!」
姜氏一巴掌拍在于元濟肩上:「說什麼呢,沒見過你這樣占小孩子便宜的。」也自己也摸了兩把料子,頗為不捨地道,「七娘不要嫌舅母囉嗦啊,妳得了好東西,總得給郎君的長輩留些啊,就這樣給了我們,不大好啊。我們這裡,怎麼都好說,老人家那裡,還是要照顧些的。」
「嗐,我有數的。」
姜氏這才讓于薇接了匣子,同樣要留飯,鄭琰道:「我還有幾處要跑呢,這婚嫁都趕在年前了,添妝,這是我私下給的,總要早些送來。天也不早了,我得回去打發郎君用了午飯,後半晌還有得忙。」
姜氏很是打量了鄭琰一回:「累吧?還好沒見瘦,照顧好自個兒,不然妳阿娘看著也不好受。」
鄭琰答應一聲,熟門熟路地離了于府回家。
池脩之根本就沒回家,使人回來說,到李神策家吃飯去了。正好,鄭琰也省事,下午繼續跑唄。
林蓉處同樣有所贈,唐乙秀不是嫁入鄭家,鄭琰也一視同仁。
次後跑的是徐家,塗氏頗為感激,鄭琰笑道:「也沒什麼,我手上正好有,想這也能看得下去就跑了這一趟。」
徐梁對鄭琰是一點也不敢小看的,他總有一種「跟著鄭琰混,比跟鄭琇混還有前途」的錯覺。
徐欣卻是大大方方地接了繚綾,眼中自然有欣喜,如月華般的綾子躺在匣子時,仿佛滿滿一匣清泉水:「七娘慷慨。」
「喜歡就好呢。」
塗氏嗔道:「七娘別慣壞了她。」
徐少君眼中閃過羨慕,又翻騰著複雜:繚綾雖好,以鄭琰的大方勁,如果她出嫁了,想必也會有。問題是,家裡根本沒有人提給她定親的事。先是徐烈、徐熙娶妻,再是徐欣出嫁,將將卡到她了,沒下文了。自己究竟會嫁得什麼樣呢?徐少君愁腸百結。她自是盼著有人能到父母面前提一提,奈何就是沒人開這個口,愁呢!
即使在愁思中,徐少君也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鄭琰要走,她也跟著起身,站在徐欣身後相送。鄭琰根本沒看到她的哀愁,客客氣氣打完招呼,她就走了!
鄭琰還有最重要的一家沒有跑呢!
鄭安國要嫁女,鄭琰豈能不到?
鄭安國夫婦是不會計較鄭琰什麼時候到他們家來的,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了,王氏就要張羅著去廚下看飯。
鄭琰道:「阿嫂且別忙了,我還回去呢,家裡還有一個等吃的呢。」
王氏這才收手。鄭安國便問鄭琰有何事。鄭琰道:「是為添妝阿悅來的,阿兄阿嫂也知道,我得了些繚綾。」阿慶今天捧著匣子已經捧習慣了,麻利地捧出了繚綾。
小姑娘就沒有不喜歡這些東西的,鄭悅雖然欣喜,又帶著準新娘的羞澀。父母沒發話,她還是沒有動。
王氏道:「郎君家中有長輩的!丫頭們的嫁妝,我再攢就是了。」
「阿嫂放心,我有計較的,就是阿惟姐妹,我也預留了下來了。」說著,一個眼色,阿湯又捧出一件珍珠衫來,正是前兩天富商孝敬的。
王氏坐不住了:「這可如何使得?」
鄭琰道:「素日與我在一處的,我都有繚綾相贈。這衫子只阿悅這一件,好生收著,也不白叫我一回姑母。李京兆家日漸興旺,阿兄阿嫂入京日淺,兩地風俗也有差異,許多東西怕沒來得及準備,阿爹作一回媒,總要善始善終。事情都在我心裡呢。」
鄭安國張口欲言,鄭琰豎起右掌一推,鄭安國吶吶不敢言了。
鄭琰又笑對鄭文博道:「新婦我不曾見,卻是沒有這份添妝了,喜酒我卻是要來照喝的。日後熟了,自有緣分。」
鄭文博垂手稱是。
鄭琰展顏笑道:「你們呀,再去我阿娘那裡,她可有好準備給你們準備著呢,你們不去,她還不開心呢。」
鄭安國實誠得痛哭流涕。早就拜過杜氏了,杜氏對鄭悅是真心好,差點當孫女兒嫁了,出手就是一座京郊小田園:「你們到京遲,田也沒置下多少,現買太倉促了,我這裡正好準備了。」神馬都想齊全了。
鄭安國願當鄭靖業的孝子,杜氏自然也拿他們家當親人看,現在鄭琰又跑來,由不得鄭安國不感動。
鄭琰又提供了李幼嘉家,情況若干,附贈太常王柏家逸事若干。最後對鄭文博道:「人說王太常懼內,然則家業興旺,可見不是無理之人。在這一條上你守得住了,若是新婦在旁的事情上有不妥之處,你也不要唯唯諾諾,再怎麼樣,她也是得講理的。」劈哩啪啦,說了許多。
天都要擦黑了,鄭琰才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