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做人要大方
將他們領到術師面前的哨兵沒想到這種情況,臉上現出茫然的表情。
雲深卻神色如常,他不去看站在一旁的滿眼無奈神色的阿奎那族長,看著俯首屈身跪在面前的年輕狐族,他開口道:“抬頭。”
提拉慢慢抬起頭,對上那雙俯視著他的黑色雙眼,不同於遺族人的無底純黑讓人有靈魂都被看穿的錯覺,提拉心中一驚,差點又低下頭去。
“你做這個決定,是因為我的力量,還是只為了活下去?”雲深問。
“因為您的力量,閣下。”提拉說,他直視著雲深的眼睛,回答得毫不猶豫。
有人在旁邊嗤笑一聲,提拉沒有去看是誰,真正能決定他的命運的是這位術師,他所求的也只有這位術師。
“看在你的父親面上,我接受你。並且不是奴隸,而以學徒的身份。”雲深說,“站起來。”
提拉有些吃驚,不過還是照著術師的話站了起來,那人也不再看他,而是將目光轉向站在旁邊的阿奎那族長,“你有一個充滿心計的兒子,在獸人中倒是少見。”他微微一笑,“不過對我來說卻沒有多少意義。”
阿奎那族長苦笑一聲,“非常抱歉,術師閣下。”
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道歉,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雲策。”雲深說,旁邊一名外表俊朗的黑髮青年應聲而出,“既然是學徒,就從最底層開始,你把他帶到工地上,讓南山教導。”
“是。”雲策應道,他走到提拉身邊,“你跟我來。”
提拉略有遲疑,術師根本沒問他的名字,不過猶豫只是片刻,他還是轉身跟雲策走了。阿奎那族長目送這個總是讓他放心不下的幼子的背影,長長歎息了一聲,然後他聽見了術師的聲音:“阿奎那族長,你特地造訪,應該不只是為了這種小事吧?”
“如您所知,”阿奎那族長轉過身來,“我冒昧打擾,確實是有事想跟您談一談。”
術師的神色有些不置可否,不過他還是說:“那就換個場合吧。”
待到狐族的族長離開術師的會客室,與同來的他人一併離開,從開荒地回來不久的雲策站在房門外,伸手輕輕敲了敲。
“請進。”
“術師。”雲策走進去,目光一動就將這個面積不算小的書房盡收眼底,跟上一次他見到的相比,似乎又增加了不少東西,“人已經送了過去,南山隊長讓他先從農具的使用開始。”
“嗯。”雲深應了一聲,一邊抽出備忘錄,“不用要求他幹多長時間,五天之後就把他換到另一個崗位上。除了少數重要場所,兩個月足夠他基本輪換一遍了。”
“和我那時一樣?”雲策不由自主地問。
“不一樣。”雲深說,他抬眼看向這位來自神光森林的遺族青年,“你能夠選擇自己的方向,他卻必須接受我的安排。”能跟隨一位強大的力量天賦者,對這個世界絕大多數的普通人來說都是一種榮耀,而以學徒的身份——至少在人類和獸人中,只有裂隙之戰那樣特殊的年代才出現過這樣的關係。而且學徒不是學生,他們的導師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們的主人,同樣有決定生死的權力。
得到回應的雲策臉上現出窘迫的神色,他不是缺乏自信的人,唯獨在術師面前很難放開,“但那是獸人……您信任他們?”
“我們和他們還談不上這種關係,有交易往來,並且雙方都有確保契約執行的能力——至少撒謝爾的族長是可以考慮長期發展的物件。”雲深說,一邊拿筆,“說到這個,雲策,這幾個月你還過得習慣嗎?”
“我受益匪淺。”雖然不知道術師為何問這個問題,雲策還是誠懇地回答。不僅受益匪淺,說顛覆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不過分。
“那就好。”雲深邊寫邊說,“兩年後會有精靈來接替路德維斯,你和他同行會少一些麻煩。然後不妨寫一份這段時間內的學習和工作計畫書,我應該能給你一些建議。”
雲策沒聲了,雲深停下筆,抬頭看過去,對上對方震驚而又有些慌亂的表情。
“怎麼了?”他問。
“術師……您是怎麼……”雲策勉強自己鎮定下來,“您知道我要走?”
因為雲深從來沒想過他會一直留在這兒。這名青年自中央帝國的庇護地遠道而來的真正目的,雖然南山和黎洪由於某種限制不能跟他直說,有參與過信使任務的范天瀾在,雲深大致也能分析出來部分內容。他關注這個與自己同源的民族,不過除了現在這裏的這些人,對在中洲邊緣生存的大多數遺族來說,他肯定是一個“外人”。而他所處的位置和一段時間內的實力也影響不了什麼,這名表現出了良好的接受能力和積極的學習態度的遺族青年想學什麼雲深都會提供方便,對方這麼吃驚反而讓他有些意外。
“因為我聽說你要將李雲靈夫人的骨灰帶回她真正的故鄉,她當年希望見到的家族復興,現在應該有人替她辦到了吧?”雲深說,“你是他們意志的繼承者之一,終究是要回到中央帝國的。”
雲策神色有些複雜地看著同是黑髮黑眼的術師,自來到之後,無論聽聞還是親眼所見,力量和知識之外,術師溫柔的性格和獨特的行為方式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沒想到術師早就他真正的身份,術師不僅接受了他,還給了他多少代價都換不來的幫助。
“請恕我冒昧,術師,您為什麼……”雲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問題問了出來,“如此關照我們呢?”
只是相似的外貌這種理由對處事冷靜理智,手段實際的術師來說應該是算不上的。這個問題讓雲深停了一下,“原因嗎?”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做一些事,證明一些東西。這就是我的理由。”
持續了半個多月的密集降水終於有了緩解的跡象,雖然天空看起來仍舊是濕漉漉的,遠山沉甸甸地壓在地平線上,沿著草原走來的一行人幾乎人人都腳步沉重,雨水將草原上的低平地帶變成了沼澤,稍微乾爽一些的地方,草甸只要受點力,就會從底下大量地滲出水來,連空氣都粘膩不堪地裹在人的身周。
對毛髮比較茂盛的生物來說,沒有比這種天氣更討厭的了。尤其他們還要在沒完沒了的暴雨大雨和中雨中和同樣沒完沒了的追兵戰鬥,狼人們普遍感到煩躁。不過這一切總有結束的時候,雖然腳下的土地是屬於赫克爾的,不過近月前狼狐兩族將虎族的大軍一舉擊潰的戰績不是白給的,銳氣極盛的狼人騎士和狐族在領地邊沿對上了那些同樣勞累的追擊者,除了少數紅了眼的蠢獸,大部分獸人都在嘗試交手幾次之後就退走了。
至於在這之後會如何,至少斯卡現在是沒什麼多餘的精力去想了。
不過前來接應的除了狼人和狐族,還有人類。甚至遠在騎著坐騎趕來的獸人之前,這些狼人就看到了人類的形跡——實在是想當做看不見都不行,在陰沉沉的天幕下,那一片明亮的色彩是再明顯不過的路標。
部族的勇士們揮著刀迎向他們背後的敵人,斯卡一抖長劍,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那是什麼玩意?”
他很快就看見了。十數個紅黃藍綠紫等色的巨大橢圓形球浮在空中,底下綁著的細繩分系四端,將一張擔架平平吊在半空,由四個人類分別牽著跑過來,在狼人們不知該如何形容的目光中,擔架上跳下了一個負責壓重的人,然後跟他們一塊從拉塞爾達回來的遺族人急忙解下了他們最嚴重的傷患,將他放了上去。
這種手段不知該說是神奇還是詭異,引人注目倒是實實在在的,連戰鬥中的異族獸人也有不少人為此分心而倒了大黴。不過戰鬥沒有什麼需要這些人類參與的地方,所以他們在跟斯卡和藥師打過招呼之後,就這樣牽著浮在半空中的擔架整隊回去了。
狼人們默默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斯卡把頭砸到藥師肩上,“我他x的覺得真累。”
藥師回手拍了拍他。跟狼人們比起來,顯然他的精神倒還算好。因為狼人們不會讓一位藥師去戰鬥,而他們被追殺的情況也沒有預想中嚴重,一方面是因為他們選擇的回歸路線相對隱蔽,另一方面是他們的觀測手段遠勝於那些還在使用眼睛和鼻子的獸人,只除了最後一段路實在無法避免和追兵正面相對,但增援的隊伍非常迅速地趕到了。
這段經歷對藥師來說非常難得,他年輕的時候也曾在草原行走,卻從來沒有這一個多月來的驚心動魄。而除此之外,他也思索了一些以前不曾意識到的問題。
雨季是草原生命週期的一部分,雖然對大部分種族來說過量的雨水都是一種麻煩。經過赫克爾的村落時,狼人們就看到了因為戰爭而修葺不及,在猛烈的風雨中倒塌的茅草屋。說起來今年的雨水算是比較多的,斯卡他們終究還是沒趕上雨季前期,而往年的這個時候,大河上的浮橋已經被沖得只剩下兩頭的斷繩了,無論兩岸的獸人對它們如何加固,在咆哮的大河面前,這些通道不比一條爛草繩更結實。
然而無論狼人的騎士還是人類的擔架,無疑都是從對岸過來的。臨歸前的最後一次聯絡中,術師也明確地對斯卡說過,過河的事無需憂慮。不過正如術師一貫的風格,在親眼見到之前,一般人很難想像他是用何種手筆去解決問題。
聳立在波浪奔湧的大河邊的高大立柱遠比剛才玩笑般的彩色氣球來得醒目。斯卡走到它們的前方,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藥師站在他身邊,伸手撫上面前的灰白色柱子,兩人環抱的粗大柱身不知是以什麼方式築成的,微涼的堅硬的表面看得出砂子的痕跡,灰色的漿體將它們凝固成岩石般的存在,他從高高的索塔頂端和鞍上收回視線,看向前方懸在渾濁激蕩的水流上,以略垂的弧度向對岸延伸的平整橋面。
“真是強大……”他不由自主地讚歎道。
雖然這座在其他地方可以稱之為奇觀的臨時橋樑實際建成正式通行還是這兩天的事。
以現有條件,無論哪種材料的浮橋都不可能在汛期之後還存在,而各種建設方案中,只有懸索橋是有可行性,並且在短時內湊得出材料和人工完成的。架設所用的材料,其中塔柱截自原先為在山腹半地下的倉庫而準備的鋼筋混凝土承重柱,橋面來自木材廠,以粗大鐵環勾連而成的懸索需要定做,不過之前船塢煤窯等地的需求讓成品的時間因為熟練的流程而縮短,工坊緊趕慢趕總算全部趕了出來,還有吊杆,錨碇和橋面系等組件,考慮到實際條件和施工難度,執行者在工程中盡可能做了不危及安全的簡化,畢竟只要求人畜能夠通行,載重要求不高。
以現代施工標準而言,在如此短暫的工期,如此落後的條件下,以這種方式完成的臨時工程使用壽命會嚴重縮短,但能做到這種程度,施工隊的效率和施工者的才干連雲深都為之驚訝。而安全方面,雖說出過幾次險情,因為反應及時,也沒有出現什麼嚴重後果。
所以連他這樣內斂的性格也要對範天瀾一再肯定,施工隊的其他人也表現得非常出色,但在其他人的眼中,為首的範天瀾已經快到非人的境界了,就某方面而言,他們的看法倒是相當接近事實。
連他們這些應該習慣了的人都如此,更不必說見證了整個過程的獸人們。祖祖輩輩的困擾居然被一群人類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解決,有部分工作還是在雨季中完成的,看著那幾個人類的勇士在大雨中的河面上裝設吊杆,立足之地只有腳下以看起來纖細非常的繩索結成的貓道,過程連圍觀者都感到膽戰心驚——如果說與奧格的戰爭讓兩族的獸人受到了力量的威懾,這座橋樑則是贏得了他們真正的服氣和敬畏。而到了最後階段的橋面鋪裝,人類卻放了手,將這份工作交由兩岸的兩族共同完成。
就算這種行為讓某些頭腦過於靈活的獸人在背地裏說是人類的虛偽,不過當撒謝爾的伯斯和赫克爾的阿奎那分別放下第一塊木板,然後將它們通過固定孔緊緊綁在橋底鐵索上時,兩端的獸人們還是發出了同樣的歡呼。
斯卡沒有見到那副景象,卻能夠從部下的描述中想像得出來,那名狼人本來也頗為這件事興奮,不過在看到族長的表情之後,他老實閉上了嘴。
斯卡就這麼一路陰著臉回到了自己的部落,伯斯來到他的主帳外想向他報告這幾個月來部落裏的各種事務,卻被出乎意料地擋在了外面。他從氣氛中感到了些許不安,因為連藥師眉間都有難以掩飾的憂色。
“藥師,難道是元老院那邊又有什麼舉動?”他低聲問,對部落來說,恐怕最大的麻煩就是那邊了。
“不是。”藥師搖搖頭,然後回頭看向帳篷,換了一身裝束的斯卡掀開帳門走了出來。
“你跟我來。”他對藥師說,停了一下他又改口道,“算了,你在這裏等著。”
留下藥師,他去了電臺所在的地方。
“我要見你。”他說。
“隨時恭候。”遠東術師從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