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都不放過
巴拉克領,蒂塔騎士團駐地。
「見到您真是我的榮幸,殿下。」沙啞低沉,聽不出一絲感情波動的聲音。
說話的男人即使在光線昏暗的室內也沒有解下顏色暗沉的斗篷,兜帽的陰影掩蓋了他的一半面孔,在房間四角燃燒的火光只將缺乏血色的淡青嘴唇和慘白的下巴線條映照了出來。他禮節性地對蘭斯皇子微一躬身,飄蕩的袍角上有不明顯的骨骼紋章。
這是一個徹底的亡靈法師。
從這個行走在生死邊線的男人身上散發的詭譎氣息讓侍立在旁的女僕有些神情緊張,姿態閒適地坐在他對面的紅發皇子一手搭在扶手上,暗深紅色接近於紫黑的雙瞳只是靜靜注視著對方。
「蒙塔爾,你知道我傳喚你來所為何事?」
名為蒙塔爾的亡靈法師笑了一聲,如同墓地上的夜梟,「我也很想瞭解,殿下。我隱居在黑塔之中數年,和外界恩仇已差不多全數了斷,您如果需要什麼特殊服務,我有許多同行正期待著您的眷顧,何必將我這個半死之人從遺忘之地挖出來呢?」
蘭斯皇子微微一笑,「因為他們都不是你。」
「我受寵若驚,殿下。」
「我所知的亡靈法師中,你不是最強的,也不是最有天賦的。但我仍然將黑塔的居住權賜予你,你知道是什麼原因?」蘭斯皇子說。
「因為我是最容易被控制的,殿下。」亡靈法師從容回答。
蘭斯又笑了起來,「這是原因之一。所謂的亡靈法師,即使手按在亡靈書上誓言將所有的熱情和忠誠都獻予冥河之主,不再為人世法則所擾,實際上能夠做到的人,一千個裡也未必有一個。連漂游的浮靈都有對人間的執念,何況不敢捨棄軀體的人類?」
亡靈法師對這段話不作回應。
「並非絕望,而是為狂熱的求知慾去求死的人,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蘭斯皇子說。
「感謝您仍然記得我的愚蠢。」亡靈法師彬彬有禮地說。
「人在一生之中總該嘗試一些冒險,我並不覺得那是愚蠢,只是你的實力還不足以踏入那個領域。」蘭斯皇子說,「整整五年的苦修,想必你的力量和對這個世界的體悟都有所提高了?」
「承蒙您的謬讚,在通往終極的道路上,我不過踏出了一小步。」
蘭斯皇子微微頷首,「那麼,現在的你應該有資格觸碰它了。」
他抬手示意,一名身著銀色輕鎧的騎士端著一個金色的托盤走過來,在明亮的黃金上描繪出來的細緻花紋不只是裝飾,如果剔除那些多餘的曲線,鐫刻在穩定底座上的就是一個兼具維護和封禁功能的模範法陣,而法陣作用的對象,是平放在托盤上的一本老舊書籍。
這是一本有些特殊的書,它的封面不是粗糙的羊皮紙,不是黯淡的皮革,也不是用布料包裹的木板,而是銀黑色的金屬。精美的邊緣花紋中同樣隱藏著固鎖和隔絕的法陣,和托盤不同的是維持法陣運轉的能源並非填充紋理的法石粉末,而是即使歷經歲月洗禮依舊不變其光輝的高位法石。時間沒能給這個堅固的封面造成什麼磨損,只有被夾在其中的暗黃紙頁說明它並非今時之物。
神色漠然的騎士對蘭斯皇子微一躬身,然後轉身面對沉默不語的亡靈法師。
「這是這次您要用來誘惑我的?」亡靈法師低聲說。
「不。它很珍貴,我只能把它借給你。」蘭斯皇子說。
「如果它就是我想像的那一本……」
「我想它應該不會遜色於你的任何想像。」蘭斯皇子說,「即使是我,把它從皇家圖書館拿出來也費了不少功夫。」
亡靈法師向前走了一步,無論對他還是對蘭斯皇子來說這都是堪稱失禮的舉動,卻也說明了這本書對亡靈法師造成的影響。法師是中洲最受歡迎的職業,天賦是其入門的最大障礙,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極少數的能夠跨越階級藩籬,使底層人物進入上層社會的一條通道。沒有一種力量天賦的存在是無益的,雖然亡靈法師追逐的事物,比如戰爭,瘟疫與謀殺與大多數人類的基本道德觀念相悖,但只要不犯下無法赦免的罪行,亡靈法師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就是合法和合理的,只不過他們之中願意遵紀守法的實在不多。
在裂隙之戰和大陸戰爭這一百餘年間亡靈法師展現了他們在「負」這一領域能夠達到的成就,他們的作用和功勞不可小覷,卻也令人感到恐慌和忌憚,法師協會在63年前通過修訂協會準則將亡靈法師半公開地驅逐了,記錄了從裂隙之戰後近兩百年間大部分重要的亡系法術,被亡靈法師他們視為最高典籍的《死海真卷》也被下了重重禁制,最後被鎖入卡拉米迪的皇家圖書館——一個只有皇族能夠進入,皇家直系血脈才能借閱的場所。有許多貴族會私底下養著一兩個亡靈法師以備不時之需,但像毒霧術,死沼術和亡靈召喚,枯骨詛咒這樣的中低級法術對他們來說也差不多夠用了,不會有人為了一個邊緣職業去試探封禁術大師阿圖瓦留下的禁制是否還反映靈敏。
亡靈法師半抬起的手收了回去,然後交叉按在胸前,對他面前的主人折下了腰。此前他對蘭斯的禮節還保留著一分不明顯的驕傲,此時已是徹底的臣服,「能再度見到這部書已經是無上的幸運,願生與死的諸神都祝福於您,殿下。」
他的聲調和態度都是誠摯的,蘭斯皇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無須感謝得太早,《死海真卷》只借閱三個月,這是不觸發辨別法術的極限。我不允許你為旁支內容耗費時間,三個月,你必須精通第三卷,無論需要多少材料,都可以向我報告,我會保證這一點。」
「我將竭盡所能,殿下。」
「三個月之後,有一個機會。」蘭斯皇子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天而準備的,記住這件事——我不會給你第二次失敗的機會。」
亡靈法師離去之後,在這個寬大房間一角,一扇幾乎融入牆面的小門打開了,蒂塔騎士團總團長索拉利斯女侯爵從中走了出來。她今天穿的是騎士的正式裝束,和華美豔麗的裙裝相比,這身合體的騎士服同樣將她高挑修長的身材顯示了出來,她的美貌依舊奪目,走過來的步伐卻沒有絲毫柔軟甜美的女性氣質。
「我的團長。」蘭斯皇子微笑道,他身側的騎士對這位團長行了一禮之後就退出了房間,女僕也默默地站到了牆角。
「奇蹟之手肯塔爾‧曼德拉,封禁師莫桑克爾‧都鐸,亡靈法師蒙塔爾‧布萊克恩。」索拉利斯說,「還有破戒者和一個盜賊正在路上,對了,還有一個圖書管理員。」
「他們都是我很不容易才蒐羅過來的人才。」蘭斯說。
「除了封禁師和圖書管理員,有不少是聽起來就很擅長犯罪的人物。雖然我並不介意你給誰添點麻煩,」索拉利斯垂下視線,看著蘭斯皇子那雙猶如血淵的雙瞳,「不過眼下看來,我要到結果出現才能蒙幸得知謎底了?」
蘭斯皇子的笑容幾乎算得上無辜,「索拉利斯,我對你當然不是有意隱瞞。」
「我相信你一定是在準備一個能令許多人感到驚喜的計劃。」女侯爵也微笑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這種距離上對視,尤其是其中那個女人還擁有堪稱絕頂的容貌時,這種場面很容易讓人想起帝都那些從下層流行到上層的通俗文學作品,但在這裡,情況卻有些不太一樣。
蘭斯的臉上是沒有一個禮儀教師能挑剔的完美笑容,一身戎裝的索拉利斯由於是站姿,要低下頭才能與對方視線相交。人類擁有比其他生物豐富得多的表情,能夠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也能更深地隱藏真實的情緒。雖然兩者間的氣氛與其說是旖旎不如說是對峙,至少大家在臉面上都比較好看。
「如果結果能如我所願,那應該能算作一個驚喜吧。」蘭斯皇子說,然後移開視線,站了起來。
窗外風雪呼嘯,卻因為精心設置在四周窗框上的法陣而被阻攔在外,只有細看的時候才能發現密佈在空氣中的纖薄紋路。蘭斯走向窗邊,凝視著細長的窗戶外在天地間肆虐的寒風暴雪。
「我退出帝位之爭,離開卡拉米迪,並不是因為認為我贏不了肯特。」
「跟那三個做傀儡而不自知的單純青少年比起來,倒是你們兩個還能算得上彼此的對手。」索拉利斯說。
蘭斯嘴角勾了勾,「無論我還是他贏了,帝國的衰落都不會因我們而逆轉。」
「何不樂觀一點?」索拉利斯說,「不管是你還是他上位,這個國家至少能支撐到我死之後才分裂。」
「這不是我想要的。」蘭斯說。
索拉利斯摘下手上的手套,對此反應平淡,「哦?」
「帝國的痼疾已深,就像一座房梁被日益蛀空的宮殿,居住其中的人大多數都沉溺於它華麗的表象,卻不知——或者說,完全不願去面對它日益虛弱的事實。無知的皇族,自私的貴族,愚昧的民眾,每個人都趴在已經佔有的利益上像龍一樣固守,斤斤計較每一分權利,卻不願承擔任何義務。」蘭斯皇子說,然後輕笑了一聲,「離開之後,我才意識到不必面對他們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一件事。」
索拉利斯想了想,她離開帝都的時候並沒有特別的感慨,反而是許多人覺得不必再面對她是值得流淚慶賀的好事……
「帝國已經墮落了。」蘭斯冷冷地說,「而且正變得越來越污穢。」
「所以呢?」索拉利斯淡淡地問。
「肯特以為他能夠為帝國找到新的主梁,我卻認為他不過是個偏執的武夫。」蘭斯說,「法塔雷斯大帝有志而未能實現的事業沒有一個後來者能為他補上,帝國在一百多年前已走入歧途,要校正回正確的方向,需要的並不僅僅是力量。面對比自己年少了近十歲,智力和天賦也毫無特殊之處的對手,居然在我退出爭奪之後至今都無法解決,又怎麼能期望他日後力挽狂瀾?」
索拉利斯靜靜地看著他。
「我清楚自己的能力,肯特辦不到的,我也辦不到,在整個帝國之中,我也見不到有任何人能給我這個希望。」蘭斯說,側身看向自己的騎士團團長,「所以我有了一個想法。」
他露出一個真實的,銳利的笑容,「不如讓那個被半途逐出歷史的人繼續他的事業吧。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與之比擬,他是真正的,唯一的帝王,將屬於他的還給他,讓錯亂的回歸合理,被污染的血脈也恢復潔淨。」
索拉利斯臉上終於出現了意外的表情。
「雖然非常困難,但我還是找到了途徑。」蘭斯說,「我會使法塔雷斯‧拉莫斯‧西德復活。」
此時在另一處同樣風雪交加的所在,雲深不得不暫停手上的工作,去面對一個突然出現的小問題。
「間諜?」他說,略一思忖後,他說道,「把人帶過來吧。」
得到指令的青年立即轉身去執行了,雲深保存好正在處理的文件,關上電腦,陷入了短暫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