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是在進行人口普查和戶口登記的時候發現的。
那個男人有一些特別的手段,也確實很好地把自己隱藏了一段時間。混入第二批被送回的部族人口來到這裡之後,這個修改了自己外貌的男子一直過得非常低調,有過那些經歷的人往往會受到一些心理影響,變得特別沉默或者呱噪,他的寡言在其中並不突出。剛來到的時候,他和其他部族的人被安排在一個有上百張木床床位的大房間裡,被女性為主的醫護小隊用簡單的手法檢查身體然後治療,顯然是為了取信於人,他在自己身上也弄出了不少傷痕,在確定他沒有感染和其他大問題之後,他選擇了居住在多部族混居的通鋪宿舍裡。
即使他一直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集體宿舍中朝夕相處,還是有不少人記住了他,然後到了人口普查和登記的時候,他預先準備好的謊言面對專門的統計人員時就不那麼好用了。先是用數字表格確認部族的人覺得有些不對,對方看起來是其他部族的人,但由於和同一族的人住在一起,他對那個部族的情況有不少瞭解,隨口攀談了兩句後卻發現對方將他的族名所屬的母系說錯了,雖然後來對方為了彌補這個錯誤作瞭解釋,卻沒有打消他的疑惑。
出於謹慎考慮,那人請人把附近塔克拉叫了過來,而這位形象已今非昔比的塔克族前族長只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一眼,轉頭就讓人把那人抓了起來——雖然他已經放棄了族長的位置,但他現在擁有的是術師給予的權力,和之前幾乎沒有區別。
然後那人就被帶到了雲深面前。
對待居心不軌的潛入者,而且是被范天瀾這位術師身邊的重要助手確認過,屬於一個遙遠的對他們不懷好意的國家的「間諜」,負責押送的青年對這個人當然沒有什麼好態度,他們不會揍在臉上之類術師看得到的地方,不過從集體宿舍過來也有兩分鐘的路程,那人身上就穿著一層單衣被拖了過來,進門時還在不停地發抖——現在室外溫度是零下十三度。
被發現的間諜讓人推到雲深辦公桌面前,膝蓋撞到夯實的三合土地面,雖說形跡已經敗露,這個人還是本能地看了一眼這個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接觸的場所,轉動的目光觸及一雙黑色短靴,他猛地收回了視線,這雙靴子的主人有太過可怕的洞察力,戰鬥的實力也強悍得令人恐懼……連念頭都收斂回去,儘可能謙卑地跪在那位執掌了這個封閉的小世界一切的術師面前。
他的脊背有些刺癢,能夠感覺到那位大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他屏息等待著,訊問或者其他,但是等了好一會,沒有任何聲音。
術師沒有開口,其他人也不會吭聲,房間裡一片寂靜。
「喀。」
某種很輕的東西磕在木頭表面的聲音,他的心臟一跳。
然後是輕微的布料摩挲聲,他第一次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上聽到術師的聲音,那是與本人的外貌和氣質非常相稱的音質,面對他這樣一個間諜,這個身份高貴的人態度冷淡而內斂。
「格里爾對這個小角落太小心了。」
這不是對指定對象說的話,他不敢回答,那名叫做范天瀾的黑髮青年只是從他的骨骼和皮膚來判斷出他的出身,他的小幻術對這位術師應當是無用的,但他還用別的方式修飾了自己的臉,術師居然連看都不看就確認了他的來歷。
「我好像說過希望他不要來打擾我的生活,遺憾的是,這份正當權利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術師說。
「我只是聽命行事,術師大人!」從術師的語氣中感到不妙的他連忙叫道。
「這個理由沒有任何說服力。」術師說。
他抬起頭,正對上術師漆黑如同永夜之淵的雙瞳。在這個群體裡生活了數十天,他知道這位術師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也知道這種地位是怎麼來的,憑藉掩飾身份得到的一切也見證了術師對這些部族的庇護,然而無論是副團長還是不久之前來到這裡的蒂塔騎士團成員,他們對待那位術師的態度都說明,這位平素溫柔可親的大人在對外時絕對是另一種態度。
「我不怎麼喜歡殺人,不過他們總說我太寬厚了,」術師語氣平淡地說,「所以也不能什麼也不做。」
「大人,請您寬恕……我沒有做過任何損害您的事,也從來沒有這個意圖!」他掙扎道,「我只是負責觀察而已!」
塔克拉在房間的一角嗤笑了一聲。
「恰好天氣不錯,」術師抬眼看了門外一眼,「即使失去哪部分的肢體,這溫度也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讓血液凝結起來,只要不失血過多,人就輕易不會死。不過這是我偶然聽人說過的,卻一直沒有什麼機會證明它的真實性。對了,我看過的書裡還提過一種古老的刑罰。」他視線下掠,看著跪在地上的男人,「把罪人的四肢砍掉,□閹割,喉嚨燒啞,耳膜刺破,用藥物保持罪人的神智,最後把看見整個過程的眼睛也挖掉,剩下只有腦袋和身體的肉塊裝進容器裡。如果精心飼養,這個肉塊甚至還能活上十幾年。」
描述這種酷刑的時候,術師的語氣和他說天氣不錯一樣地平靜自然,「不是有一支奧術家族能用五十種生物的眼睛來取得情報的嗎?如果我把那雙眼睛也一併送回去,讓你的主人見到你所見的一切,你也算是完成任務了吧。」
其他人都是沉默。此時的安靜比剛才更令人感到顫慄。
他臉色慘白,作為一個間諜,他當然想像過被發現之後自己將遭遇什麼,但術師描述的刑罰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張了張嘴,他啞聲說道:「求您……求您賜我一死!」
術師側了側頭,右手指節靠著頜骨,對他微微一笑,「沒有在被發現的第一時間自殺,想必再嚴重一些的狀況你也能應對的。天瀾。」
被指名的高大青年走上前來,垂眼瞥了一眼全身顫抖的男人,他走到術師身邊,俯身下去低聲說話。他用的是另一種語言,被恐嚇得暫時失去了正常思維能力的間諜也沒有意識到,那種語言正是術師藉著那種堪稱絕妙的影音手段讓人們學習的。
短暫的私語結束後,術師的態度有了微妙的改變。
「既然你這麼說,好吧。」術師說。
察覺到疑似曙光的間諜顧不得失禮地抬起頭,術師再沒有施捨他一個眼神,濃密的黑色眼睫低下,這位大人的視線又落回堆疊在他面前的紙張上,「把他帶走。」
范天瀾單手在這名間諜的頸側一按,那人身體一軟癱了下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用一個眼神就有了默契,塔克拉和范天瀾一起把人拖到了隔壁的某個房間裡。
而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就回來了。
「真是個沒有用的傢伙。雲深,你說的那種有趣的刑罰,交給我來做怎麼樣?」塔克拉期待地問。
雲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是騙人的,塔塔。」
塔克拉鬱悶了,雲深轉頭向范天瀾問道,「天瀾,這個人應該說了一些有用的情報吧?」
范天瀾點了點頭。
「那麼蒂塔騎士團的副團長命人潛伏在這裡,目的是什麼?」雲深問。
「如他所說,是為了觀察和提防。」范天瀾說,「格里爾和他的上司有一個計劃,你的存在是計劃中不可測定的一個變數,由於猜想你是一個遠東法眷者,他們不能輕易挑釁你,但必須對你有所瞭解和防備。有必要的時候,他們也許會像青金王國的法聖一樣,即使付出代價也要將阻礙因素消除。」
雲深嗯了一聲,「他們的計劃是什麼?」
「初步來看,是侵佔青金。」范天瀾說。
「初步?」
「格里爾是赫梅斯伯爵的次子,他還未真正捨棄這個身份。赫梅斯是黑石王國預備與青金戰爭的主力,赫梅斯伯爵年老而暴躁,他的長子同樣性情暴虐,而且缺乏才能,兩者都與國王芬里爾不合。黑石王國現任國王缺乏御下的手段和制衡的才能,為人軟弱卻好大喜功,一方容忍赫梅斯家族持續強大,一方面又不願依賴這個家族,轉而扶持缺乏根基的王都貴族。」
「好蠢。」塔克拉說。
雲深不做評價,范天瀾冷靜地說了下去,「傳聞赫梅斯伯爵的長子已有不臣之心。」
「看來局面有些複雜。」雲深說。
「在此之前,格里爾已經憑藉聖武士的身份獲得了礪金王國王儲的信任。」范天瀾的語氣沒有波動,「礪金,黑石,青金三國形成的三角邊界,最長的斜線邊上,樹駐紮著蒂塔騎士團的巴蘭克領。」
「那個坐著大爬蟲飛來的騎士團?」塔克拉問。
「蒂塔騎士團是中央帝國三大騎士團之一,位居末尾,是因為它的規模不到另兩個騎士團的二分之一,但其擁有的龍騎兵加上法師團在閃電戰中一貫表現出色,據聞在此類戰役中從未有過敗績。團長索拉利斯是中央帝國第一劍士,背後有兩個奧術家族支持,法師團中也有兩名類似利亞德這樣身負王族血脈的貴族。」
「能制空,還有遠程,」雲深扶了扶額頭,「蘭斯皇子果然是個有能力的野心家……他確定已經退出帝位爭奪了?」
「他是第二皇子,血統上卻是不名譽的私生子,雖然皇權繼承法認可他擁有順位繼承權,與皇太子肯特,皇弟雅拉特和第三皇子雷恩相比仍不佔優勢,」范天瀾說,「由於他佔據了第三順位繼承權,一直以來都因此受到攻擊。」
「如果他們成功了,我們也差不都算是被包圍了。那位皇子聽起來不是讓人想跟他交易的對象啊。」雲深放下手,抬頭問道,「天瀾,他這個計劃若是不受突然因素干擾,大概需要多長的時間來實現?」
范天瀾遲疑了一下,「——我不能確定,不過至少不少於三年。」
「三年……」雲深沉吟。
在一旁旁聽的塔克拉這時候問道,「我們以後要跟那什麼騎士團打?」
「這個倒不一定。」雲深回過神來應道,頓了頓之後,他說,「那邊的情況不能插手,只有等待蘭斯皇子和蒂塔騎士團的具體行動,至少我們現在是在獸人帝國的領土範圍內,要侵佔或者控制三個國家不是簡單的事,一般情況下,他們還不至於額外招惹過來。我們還是照既定的計劃發展。」
這是對目前狀況最穩妥的應對方式,因此無人異議,不過塔克拉還是有一個問題,「那個間諜真的不用殺了他?留下來就是多吃一個人的糧食哎。」
「他在這裡待了將近兩個月,不該見的東西見得太多。」范天瀾也一貫地殺伐果斷。
「我知道。」雲深說,「不過現在這種天氣還會維持一段時間,我們所在的地區周邊至少一天行程內是沒有人跡的,他要逃的話,更加不可能活下去。就讓他先留在這裡,那位格里爾子爵是如何建立他的情報網,還有類似間諜是如何工作的,這些方面是我們需要瞭解的。」
寒冷寂靜的夜晚,在蘭斯皇子還在氣氛混亂的城主夜宴中風度翩翩地應對各種人物的時候,格里爾已經半路脫逃回到駐地,卸去了身上沉重的正裝正準備入睡,門口卻傳來了敲門聲。
會在這種時候來找他的人很少,叩擊在堅硬門扇上的聲音不疾不徐,也並非緊急通報,格里爾只有臨時加了一件外套,然後把門打開。
「這位美麗的女士,深夜造訪一位單身男士的房間,並不是名譽的舉動。」
「就算被人發現,人們也只會為你的勇氣非凡而驚訝。」房內的油燈燈光映在來人身上,即使在昏暗至此的光線下,容貌依舊華麗逼人的女性用手裡的酒瓶頂開只打開了一隙的房門,格里爾唯有讓到一邊。
兩瓶酒放到了房間裡僅有的桌面上,索拉利斯甚至連杯子也帶了過來,逕自倒滿之後,她斜倚在桌邊,伸手把格里爾招了過去。
「蘭斯預備要做的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滴水成冰的夜晚,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共處一個光線曖昧的房間,甚至還有酒,一開口談論的卻是毫不旖旎的話題。
「不會比您更多。」格里爾嘆了口氣,接過她遞來的酒杯,「實際上,我覺得殿下的想法非常出人意料,他要求我為他尋找那些物品的時候,我以為他只是想打開一個被封印的古戰場什麼的,結果證明殿下不愧是殿下。」
「有點小瘋狂?」索拉利斯說。
格里爾攤開一隻手。
「其實我覺得他不會成功,所以縱容一下這個孩子的任性又有什麼大不了呢?」索拉利斯說。
「無論是誰,在年少的時候都會有憧憬的對象,以至於影響了成年之後的一些決定這也可以理解。」格里爾說,「不過出於謹慎考慮,我們還是要假設一下這個看起來不可能實現的計劃真的成功之後的情況,如果法塔雷斯皇帝真的神志清楚地復活了,他的位置應該在哪裡?」
「中央帝國。」女團長非常清晰地說。
「殿下的想法呢?」
「那是可以說服的。」索拉利斯微微一笑,「皇帝陛下真正的領土是帝國,而不是還停留在計劃上的第二帝國。」
格里爾默默喝掉了杯裡的酒,然後自己又倒了一杯,「殿下似乎對此事極有把握的樣子,為何您認為他不可能成功呢?」
「直覺。」索拉利斯坦率地說。
「……」格里爾看了她一眼。
「因為我不相信死而復活,已經過去的最好讓它過去。」蒂塔騎士團現任團長說。
格里爾慢慢啜飲著杯中的葡萄酒,索拉利斯將酒杯放到桌面上,「就算他找到的墓穴是真實的,法塔雷斯的屍骨也未必在其中。 」
「墓穴找到了?」格里爾不由自主地問,法塔雷斯的墓地所在可是中央帝國歷史上的七大未解之謎之一。
「既然蘭斯如此篤定,至少那裡肯定是有什麼東西的。」索拉利斯說。
「哪裡?」格里爾問。
索拉利斯抬起手,伸出食指,直指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