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日常生活
室外持續的酷寒還不見結束的跡象。
壓抑的天色從過年前半個月延續至今,不變的陰沉讓人錯覺它會一直這麼存在下去,春季太過遙遠,人們的活動範圍被牢牢限定在幾個地方,除了每日必須的幾種工作,去水塔除冰和到堆放原料的場地取料的,大多數人已經有50天以上一步也不曾踏出集體宿舍的大門。
但這種環境並沒有給人們的情緒帶來多少負面的影響,這些部族族民還在洛伊斯山脈生活時經過的冬季情況不比現在更好,雖然他們能夠在山林中活動,但是為了增加生存機會而不得不為之的狩獵除了艱苦,能夠得到的收穫也很少,為了度過一年之中最殘酷的季節,有些部族還會採用一些極端的方式。比如說遺族,他們維持傳承的不只是祭師,還固定有兩位藥師發揮著無法取代的作用,在特別難過的年份,他們的藥師會在冬季到來時分發一種還魂草,那是一種能使人進入假死狀態的草藥,拿到還魂草的人會自行到石窟已經做好準備的洞穴中服下,在確認他們進入假死狀態後,石窟的看守者會將填充了無數草桿用以保溫的洞穴用濕泥封上大半,只留下空氣流通和觀察的口子,在一週甚至半個月之後才將這些人為進入冬眠的族人喚醒,或者換另一班,或者就此回到部族,憑藉如此節省下來的食物慢慢熬過,直到春天來臨。
正是因為有這種手段在,雲深沒有出現之前,遺族即使知道薩德原地的冬季十分可怕,也願意向狼人租借這些土地。這種方式不是沒有弊端,每次使用還魂草的時候,都有人就此永遠睡去不再醒來,但現實只給他們更多或者稍少的犧牲這樣的兩難抉擇。
雲深的暖氣系統和溫室計劃給幾乎所有人都帶來了震撼,而他本人也為這種過冬方式感到震驚。
所幸的是,雖然工程效果以雲深的職業標準來說真是相當之差,卻足夠保證生存的底限。他的能力是一方面,這幾個部族的族民在整個過程中對相關勞動表現出來的積極和熱情彌補了一部分先天不足,那種純粹的信賴和無條件的服從是雲深只在過去一些年代的記述中見過的,要說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得到的最大財富是什麼,大概就是這些願意為了他而不計報酬辛勤工作的人。
電力的供應很勉強,畢竟受到條件限制,只能通過至今還在頑強運作的風車傳動的裝置提水上塔,經由下端閥門流入水管,經過數段斜擊式水流發電機之後再自地下管道回流入蓄水池,在風力不足的時候就只能由人力接替了。由於電力不足,除了雲深的筆記本電腦,安裝在宿舍裡的燈光和電視每天都要錯開時段,限時開啟,雖然每天只有一兩個小時的娛樂兼學習時間,對只能悶在宿舍裡做些手工活的人們來說卻已經是非常豐盛的精神享受——即使一點兒也聽不懂也無所謂,農教視頻當然很奇妙,看著那些奇奇怪怪的小東西在那個大黑框子裡動來動去也是很有意思的麼。
只不過對范天瀾來說,那部幼稚到了極點的動畫播放,尤其是主題曲響起的時候,待在集體宿舍裡實在不是算不上有意思。有時間他當然更喜歡和雲深在一起,無論是討論如何執行未來的規劃,還是向他請教那邊的無魔世界已經發展到相當高度的武器系統,都是有價值得多的事。
至於塔克拉,雲深沒有食言,在塔克拉以新形象證明了自己的決心之後,雲深對他的態度就轉變了,雖說還是沒有對他喜歡開嘲諷的問題個性加以嚴格管教,卻將他的課業標準提高了兩個級別。能夠得到術師的直接指導是值得高興的事,不過對同屬於青年班的其他人來說,看著塔克拉每天都被術師追加作業其實也沒有多少羨慕。那些被逐步提高難度的課業不能完成其實也不會有什麼處罰,然而面對術師帶著幾分無奈的失望眼神所要承擔的壓力,對一般人來說還是沉重了些。
所以現在塔克拉每天都很努力,連喜愛的動畫都忍痛放棄了。
雲深檢查了這一個多月來先後成立的幾個少年班和青年班的進度,有前期的大量實踐作為基礎,這些代表著未來的年輕人對能夠應用於實際的知識吸收得非常快。雲深沒有餘力和能力為他們編寫教材,作為最高講師的他在講課的時候也無法按部就班,因為他需要的是能夠盡快掌握那些基礎的專業知識,在不久之後即將開啟的工程中使用的技術人員,所以他上課是直接從具體事例切入。這本來是一種實際而有效的做法,只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雖然大家都很用功,但要跟上雲深哪怕已經特意簡化過的課程還是很不容易的事。
雲深再怎麼強大,也不可能將全部工作都包攬下來。在這個群體中擔當得起教師資格的不止於他,范天瀾資質特異先不必說,遺族的下任祭師郁金也對這些活動非常配合。雲深曾以為需要一些勸說才能爭取到他的協助,這位對文字和睡覺的態度簡直算得上狂熱的青年作為遺族中地位非同一般的存在,平素行止相當低調,對非關自身的事務幾乎不發表意見,但當雲深拜託他擔任識字教師時,對簡體字還是很適應不良的郁金還是遲疑著答應了。至於最基本的加減乘除運算,最初的宿營時期,那些在夜班中受他教導的一些孩子已經運用得很熟練了,最初的彆扭過去之後,那些不忿被比自己小的孩子教育的青年也追得很快,而且他們比責任不重的少年人更專注,犯的錯誤更少。
寒冷季節讓很多工作都不得不暫停,但目前的封閉式生活也不見得有多麼空閒。在人口普查結束,數十人花了三天的時間將戶口登記完畢,並且製作成紙質資料保管起來之後,在此前會議上確定下來的小組成員明確了自己的工作範圍之後,開始為春季的開荒耕作,和礦藏調查,地理勘定這些基礎工作做準備。
首先要準備的就是工具。
在可謂免費的人力和物力成本下,雲深用一種直接而樸素的方式來培養合格的工人。煉鐵熔爐那邊連新年第一天都沒有停止運作,雲深放了一套儀器在那邊,不斷地化驗,測定,然後調整原料的配比,儘可能地使冶煉出來的鋼鐵品質均勻,性能穩定;砂模不斷地打碎了又重塑;澆模鑄出來的鐵型只要稍有瑕疵,就不會再像趕工時期一樣被容忍,必須廢棄重鑄;而一把成品,比如說刀劍,若是在最後一道的磨礪工序上出了什麼問題,連對此道並不熟悉的術師都看得出來的話,無論之前費了多少工夫,也只能當做廢品處分。
雲深知道即使將要求放低,得到的產品也完全能夠敷衍需要。但習慣都是養出來的,小作坊的時候馬虎尚可,在日後進行規模化生產的時候品質控制是必須的,到時候再要求操作者轉變作風就太遲了。普通人沒有他或者范天瀾這樣的信息量,以這個集體現在的發展,要求得溫飽只需數年的時間,雲深願意相信人們追求更高層次的生活的動力,卻也不能不為可能出現的情況未雨綢繆。這除了危機感的問題,還有別的方面,他們製造的能力很可能在一段時間內在這個世界都能算頂級水準,在高爐及其配套工程完成之後,他們一年生產的鋼鐵就足以征服一個國家——只假設理想狀況,不去對比矮人的秘金產品或者法師協會的附魔造物。如果只是製成農業和生活用品,只要找到渠道,形成傾銷的局面恐怕也不是難事。
「哐啷!」
看著又一個犁頭被丟入角落,已經見識不知多少次類似過程的鐵工已經習慣,不常來的黎洪眼中卻隱藏不住可惜的神色。
「我覺得那不是做得很好嗎?」他轉頭對自己的兒子小聲說,雖說已是今非昔比,但想想看才多久之前,他們還過著連一把劣質斷劍都珍視不已的生活,「我們自己用最好的沒錯,那些稍微次等的可以在春季拿去撒謝爾,每年都有商隊……」
洛江看了一眼雲深,沒有吭聲。
流動在工房裡的熱風拂動著雲深的短髮,他微微一笑,說道:「就當做是我的執著吧。黎洪首領——」
「我已經不是首領了,術師。」黎洪連忙說。
雲深怔了怔,想了想後帶著歉意說:「抱歉,是我一時沒想起。」就在數天前,范天瀾用一種平常的語氣告訴他遺族的翻山眾首領換人了,接任者是他,雲深當時還問兼職這個位置會不會負擔稍中,范天瀾定定看了他幾秒,回答「沒有問題」。
黎洪對稱呼的改變沒有太大的意見,范天瀾早已證明他有足夠的資格留在術師身邊,在他將自己獻給術師之後,本應是與原來的部族切斷瓜葛,但如今是術師某種程度上擁有了遺族,他得到這份權力其實沒有受到什麼阻礙,不過術師為此非常自然地致歉還是讓他感到了不自在。
雲深繼續問他:「前往撒謝爾交易的商隊一般使用的交易物是黃金白銀這種貨幣,還是以物易物為主?」
「兩種方式都有,」黎洪說,「不過還是使用金銀更多。商隊給狼人帶來奴隸,糧食和香料等貨物,狼人交給他們金銀或者寶石原石。」
「寶石原石?」雲深輕聲重複。
「是的。」
「上次在撒謝爾部落的時候,我似乎沒有見到。」雲深說。
「那是因為在獸人帝國的帝都附近有一個寶石礦,獸人擅長處理這些細小物品的人很少,和需要經過精心雕琢和鑲嵌之後才能表現出價值的寶石比起來,黃金和白銀看起來更為華麗。」黎洪解釋道。
「說的也是。」雲深笑了笑,「他們用於交換的寶石原石中,有沒有一種近似玻璃的透明或者半透明礦物,雖然很堅硬,原石卻比較容易破碎的?」
「是水晶?」
「它們也很有用。不過可能還會有另一種。」雲深說。
黎洪微微蹙眉,沉吟了一會之後,他說道:「我似乎見過類似的……啊,我想起來了!我在數年前前往撒謝爾時,遇到運鹽過來的撒希爾成員,其中有個狼人拿在手裡把玩的似乎就是這種寶石?不過他們不認為這種也是寶石,叫它硬晶。您需要這種石頭嗎?」
「現在還用不上,」雲深說,「不過如果有的話,我想先積存一點。」
「請交給我們吧,一定會為您留意的。」黎洪說。
「謝謝。」雲深微笑。
和人類才開始產生規律的生活相比,植物始終照著它們根植於基因的步調生長著。直到有一天,所有馬鈴薯的莖稈都變成黃色,再也沒有新的分支,隨著術師帶來的物資一併來到,內容物清空之後就被仔細摺疊收藏起來的編織袋就再度被找了出來,一併送往前所未有地熱鬧的溫室。
雲深在引入之前借助那邊的條件查閱過品種資料,馬鈴薯本就是耐寒而且適應貧瘠土壤的作物,經過現代的無數改良之後,生長期更短,產量也變得更高。但那些數據畢竟是根據那邊的土壤和水肥條件得到的,被雲深引種過來之後,他在這方面實在是沒有經驗,即使臨時惡補了也發揮不了多少作用,只能憑藉人力,在溫室可以部分使用之後用泥炭混合部分表土,在淺翻過一層,施了一層動物糞便加復合肥的底肥鋪上三四十釐米厚的一層,然後才將在營養缽中擠得快要營養不良的馬鈴薯苗移栽過去。
冬季本就光照不足,地是生地,還是新手指導,雲深對這些作物的生長雖然關心,卻也只能抱著盡人事由天命的態度等待最後的收穫。正常的生長期是六十到六十五天,雲深直到第七十一天才決定採收。三棟溫室近萬平米的面積,馬鈴薯在其中佔了至少三分之二以上,進入溫室之後即使有無數的承重柱和補強結構遮擋視線,足足十畝地看起來也不算小了,上百人嘩啦啦進來,分散之後就顯得人數單薄了。
南山讓人過來問雲深要不要增加人手,雲深搖搖頭,笑道:「一塊一塊來,不用著急。」
泥炭本就是疏鬆的材質,因為滯水的特性,當初光是混土就耗費了極大的人工,數千立方的泥土都是靠著人力運來混合的,就算泥炭和土都是在附近就能取得的材料,工作量之大連吃苦耐勞的遺族想起那幾天都有些色變,畢竟當時正是為入冬而進行各種物資儲備的繁忙期。而在小苗成活之後,大家對這些作物雖說也是抱著很大的期待,不過在術師也不知道第一次種植能夠達到哪種效果,不確定大致產量之後,人們也紛紛調整了心態。
悲觀的:「這是冬天啊,雖然有這個透明的房子,可是還不如宿舍暖和,而且種了還不夠兩個半月,它們長在地下的也看不見,有個四五百斤就很了不起了吧?」
樂觀的:「雖然這是冬天,種的時間也短,但是看它們一直都長得挺壯實的樣子嘛,那次看術師拔起來一棵,嘩,有一窩啊!一畝地說不定有七八百斤哦。」
說總是不如做的。
清理完地面部分的植株之後,負責採收的人們就每人拎著編織袋沿著地壟收拾了過去,對食物每個人都是十分珍視的,他們早就決心連指頭大小的都不放棄,不過由於品種原因,這種狀況其實很少見。蹲在鬆軟的土地上撿拾的人們將視線範圍內的塊莖都收入袋中,計劃著刨盡每一寸土地的他們很快就發現,手上的編織袋不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