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何嘗溫柔二
「呀啊。」
樹精靈縱身一撲。
范天瀾及時托住了他圓滾滾的小肚子,大半個身體都趴在那隻寬大手掌上的樹精靈一改路上的安分,像游泳一樣地撲騰著短短的四肢,在這個只有四個人在的空間中,他努力要撲過去的對象無疑只有一個。
雲深伸手把他抱了過去,動作嫻熟輕柔,這個孩子不僅比一般的小了一號半,長相也與眾不同,雲深調整了一下姿勢,不讓這個孩子的尖耳被壓到,然後才抬頭看向范天瀾,「這是精……靈?」他想了想才記起這個特殊種族的稱呼。
「是樹精靈。」范天瀾說,不知他本人是否有這個自覺,在面對雲深的時候,他的態度和別人相比堪稱天壤之別,「也是神光森林的寵兒,離成年還有一段時間,只能維持在幼兒的姿態,心智暫時停留在三歲之前。」
終於離開范天瀾硬邦邦胸膛的樹精靈扒著雲深的襯衫,白嫩嫩的臉頰在柔軟的純棉布料上蹭了蹭,雲深側了側頭,動作溫柔地輕撫著他的背部,樹精靈那雙光潤的綠色大眼於是慢慢地眯了起來,一直豎在他頭頂的那根綠毛也漸漸偃伏了下去。
他睡著了。
聽著那細微的呼吸聲,雲深對塔克拉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把這個天線寶寶抱進了房間的內側。
自己找了張椅子隨意坐下的塔克拉嘖了一聲,「我還以為他不用睡覺呢,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范天瀾當然不會應他的話。如果說那根綠毛是不會說話的樹精靈精神狀態的表示,在對他不利的那些傭兵和他們這些陌生人手中的時候,這個樹精靈幼體緊張是當然的,但對明明也是初次見面的雲深他卻表現出了非常親近和信賴的態度,這種狀況要用外表的親和力不同來解釋就有些勉強了。
片刻之後雲深走了出來,從辦公桌前拉出一張椅子,顧慮到小孩子剛剛睡著,他特地放輕了聲音,「這個孩子不是走失的?」
「那個神光森林離這裡有多遠?」塔克拉偏頭問范天瀾。
「正常騎馬的情況下,一個月左右的行程。」范天瀾說,「從精靈的守護中將樹精靈偷出後,他們換了三撥人才抵達佛蘭德鎮,大部分精銳都用於給追索而來的精靈設下障礙。」
塔克拉回想了一下死在自己手上那些傭兵的實力,「精靈很強?」
「很強。」范天瀾語氣平淡地說。
「要是跟你比呢?」
「要打過才知道。」
對塔克拉來說這個回答真是無聊至極,雲深思忖了一下,說道,「你們跟我說一下當時的情況吧。」
來回都很順利的航程無須贅述,范天瀾語意簡潔地描述了相關過程,塔克拉在一旁時不時地給他過度簡明的語句進行補充,因此雲深知道他們前往佛蘭德鎮接回眾人,預備返回時隱蔽在旁的塔克族人發現了意圖不明準備襲擊他們的傭兵,范天瀾和塔克拉潛入那些傭兵的伏擊地點處理了這批敵人,然後在上船之前發現了藏在煮食用的陶罐中的綠毛樹精靈。
雖然性格等各方面都不對盤,塔克拉和范天瀾在血腥過度的部分避重就輕的做法倒是相當地有默契。
「只有兩個人也太冒險了……雖然你們看起來沒受傷就是好事,」雲深說,雖然他知道這兩個人尤其是范天瀾都擁有超出常人的武力,「只有傭兵嗎?」
據范天瀾訊問得到的說法是大部分精銳都留下來阻擋精靈了,不過在幕後指使這一切的那個人應當對最易出意外的末段路程更加謹慎,法師作為這個世界人形遠程武器,從來都不會缺席重要場合。
「有法師。」范天瀾說。
「不過他們太大意,死掉了。」塔克拉雙手一攤。
雲深自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一直處在相對安全的環境中,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這方面的事缺乏瞭解,雖然戰鬥確實是他很陌生的領域,「那麼槍支……派得上用場嗎?」
塔克拉輕笑一聲,回味似的眯起了眼睛,「當然,而且還很好用。我幹掉了兩個。」
范天瀾掙斷束縛術的那一刻,塔克拉的子彈也擊中了用火系法術的法師,然後范天瀾擲出了長刀,貫穿了還有點茫然的冰系法師的心臟,最後的木系法師剛啟動護身法術,塔克拉的第二發子彈就到了,至於第三聲槍響是給某個逃跑的傭兵的。
火系法師之前發出的火箭點著了一小塊地方,用長刀將陷入人體的子彈挖出來之後,范天瀾和塔克拉將三個法師的屍體都丟進了火堆裡,那個也傭兵已經沉入大河,即使屍體沒有被肉食的魚類分食,當他再度浮出水面的時候也不會有人認得出他的身份。
塔克拉的回答和范天瀾的默認讓雲深放下了一些掛慮,在冷兵器的魔法世界使用熱兵器在某種意義上是「犯規」了,不過雲深既不信神也沒有維護正常歷史發展路線的想法,雖然他行事是傾向能用談判解決的就不動用武力——當然他對比在這個世界生存的許多人也沒武力可言,要他在己方弱勢的時候對標定了敵人身份的對象慈悲為懷卻是不可能的。他將責任交託給這兩人,就不會幹涉他們應對當時的情況作出的決斷。
將那些已經變成既定事實的死者放在一邊,雲深現在考慮的是樹精靈來到這裡之後可能引起的一些問題。
在清除掉伏擊者之後,范天瀾從名為刀疤的傭兵身上得知他們還有一部分人留守在佛蘭德鎮等待,雖然這支表面上的奴隸商隊的真正領導者已經被殺,不過那些人裡也有對幕後主使者有所瞭解的人在,范天瀾和塔克拉卻從未想過返回去查探更多的消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蒂塔騎士團的人還未離開,甚至可能派人跟隨他們的行蹤,動手只會將事情變得更為複雜——蒂塔騎士團是中央帝國的三大騎士團之一,全員駐紮在巴蘭克領自然不會真的是為了確保帝國對這麼一小塊領土的控制權,黑石和青金的戰爭在即,蒂塔騎士團絕不主動干涉的官方態度其實留有很大的行動餘地。
至少在范天瀾所知的一些事實中,蒂塔騎士團的「管理者」蘭斯皇子是一個非常善於抓住機會的人。
而連樹精靈都敢下手,而且已經接近成功的人所擁有的力量和權勢顯然絕不普通,神光森林和中央帝國立有某種程度的契約,精靈追蹤至此必然會向蒂塔騎士團尋求協助,對歷盡艱難才得到容身之地,新的生活還算不上真正開始的遺族和其他部族來說,無論那個幕後人物,精靈或者蒂塔騎士團,任何一方單獨都難以應付,更何況被牽涉到這三者之間?
但在樹精靈被塔克拉揪出來之後,他們想清靜基本是沒可能了。
「比較起來的話,是精靈更可能先找到我們這個地方?」雲深問。
「精靈在尋蹤方面更有優勢,而且蒂塔騎士團會給他們協助。需要樹精靈的只有人類,無論擁有『真實之眼』和『萬法之手』,否則那個人的行動效率不會勝過精靈加上騎士團。」范天瀾說。
塔克拉用指節摩挲著下巴,「他們倒是可以到處跑啊?」
雖然中洲大陸上帝國王國公國自治領和獨立城市之類的領土名目繁雜,但只要是擁有一定武裝的政權,對其他勢力的武裝進入自己領土的事都極為謹慎,而在范天瀾的敘述中,似乎精靈和蒂塔騎士團並不會受到這個方面的影響。
「精靈在中洲的地位很高,除了他們掌控神光森林,同時守護聖地這個原因,裂隙之戰中他們也是所有成規模戰鬥的重要戰力,在犧牲了兩位樹精靈以及近半族人之後,神光森林被迫封印百年,對人類貴族影響很大。」范天瀾神色平靜地說,「封印打開之後,中央帝國召集四十八位國王共同約定,精靈可自由進入他們的疆域,若是神光森林受害,人類有義務給予儘可能的幫助。」
塔克拉哼了兩聲,「對人類貴族影響很大?」
「大概是因為一些特產資源吧。」雲深笑了笑。
「中央帝國在法塔雷斯之後的所有皇室新生兒都要到賜福之泉受洗,否則都活不到成年;淨土和金鈴木葉能夠治癒許多人類疾病;精靈製造的一些武器有特殊效果,尤其受到樹精靈祝福的劍和弓,對詛咒和陰晦法術都有很強的驅逐力;神光森林中生長著一些神奇生物和稀有藥材,還有一些未曾經過證實的傳說。」
雖然范天瀾的語氣實在平常,聽著他例舉的塔克拉還是挑起了眉,「這樣啊……不過那個中央帝國的皇室是怎麼回事?」
「血誓反噬的結果。」范天瀾淡淡地說。
「血誓?」塔克拉很感興趣地問。
「法塔雷斯在位之時,曾與當時的遺族君主立下盟約,兩國世代友好,互不侵擾。」
「……」過了一會,塔克拉彷彿標誌性的輕揚音色才再度出現,「聽起來是挺正經一個盟約麼,違背的後果居然只要用泉水洗一洗就沒問題了?」
「這只是坐在那個帝位上的代價,」范天瀾說,「在中央帝國與光明教會勾結髮動對遺族的戰爭之前,他們的皇室中已經沒有一滴法塔雷斯的血脈,無論直系旁系。就算有不被發現的遠親,在天寰破城之際也已經被血誓吞噬。」
即使與法塔雷斯相關的血脈都已消失,血誓的陰影仍然籠罩在那個輝煌的帝位上,在法塔雷斯隕落之後登位的所有皇帝,在位時間最長的也只有十三年。現任皇帝自登基至今已經過去了十年,曾經是一個焰金騎士的他如今被各種詭異的疾病所纏繞,常年臥榻不起已經是貴族間公開的秘密。
然而這一切都不影響中央帝國成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強大和繁榮的帝國」,卡拉米迪則被稱為「世界的明珠」,「生者的天堂」,它的存在幾乎不可超越,哪怕是跟隨著那位常年臥床的皇帝呈現出衰亂氣息的現在,中洲也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對它產生威脅。對屬於這個國家的平民和貴族來說,這不過是說明該換一個新的皇帝了,年輕和健壯的新帝王會讓這個穩固存在了兩百多年的帝國煥發出新的生機。
「我從不認為所謂遺族生負原罪,為何我們這個民族的命運注定艱辛?」范天瀾抬起頭,看著起身走過來的雲深,他伸手握住雲深並沒有多少力量的修長雙手,深深地看進那雙深黑色的雙眼裡,「如果沒有你,我曾以為自己已經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