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都是從細節開始轉向的
「十八年前兩位樹精靈出生之時,我曾代表帝國在場,彼時森林的歡悅景象仍歷歷在目。」蘭斯一手搭在嵌以金絲花飾的座椅扶手上,對坐在另一邊擁有堪稱無暇儀容的精靈說,「居然有人對森林的寵兒下手,此事有帝國失職之處,我也十分憂心樹精靈如今安危,請問森林的守護者是否已經確認冒犯者的身份?」
服裝精緻的侍女端上溫暖芬芳的飲料,卻被精靈們婉拒了,被稱為西梅內斯的精靈說道,「此次罪惡行徑的主使者極力隱藏他的身份,樹精靈被他僱傭的人類以種種手段輾轉帶走,我們只能確定他們的終途。」
「這一定是一段艱辛的旅程。」蘭斯皇子輕聲說。神光森林位於帝國的邊緣,離巴蘭克領的距離相當遙遠,即使乘坐翼蜥也需要一段時間,而這些鮮少離開森林的精靈看來一直是在陸地上追蹤那些盜竊者,一個月是正常情況下應當在路途上消耗的時間,但精靈們還要去搜查那些人類的形跡。
「路程的考驗無關緊要。覬覦者如此精心籌謀,絕非想以此向森林交換條件,力量越強的人類就越想超越這世間法則,無論這行為多麼愚昧。」西梅內斯說,在他提及樹精靈之事時,他身後的九位精靈臉上都流露不同程度擔憂和憤怒混合的神色,只有這位負責交涉的精靈王族神色依舊冷靜得接近冷酷,「而在成年之前,樹精靈和人類的幼兒一樣脆弱,對外界的傷害幾無抵抗之力。」
「此事我們自當竭力協助。」蘭斯皇子說,他轉過頭,就像視力沒有受到損害一樣朝向一旁,「索拉利斯團長。」
「這是理所當然的。」
蒂塔騎士團總團長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在精靈面前也毫不遜色,此時身著與她的姿容相當相襯,由帝都御用裁縫所制的華美裙裝,若是靜坐不動,即使是最挑剔的貴族畫家也要為這副畫面沉迷。但她只是一個微笑,屬於女性的柔美氣質就在那個笑容中消失殆盡了。她起身對皇子和精靈致禮告辭,然後以正常貴族女性絕不會有的步伐離開了這個客廳。
尖銳的哨音震動空氣。
響亮的振翅聲密集地越過灰白色的平頂石堡屋頂,身長超過六十尺的黑色飛行獸以受過嚴格訓練的精確姿勢在至少可容納五萬人的訓練場上迴旋了一週,然後依次下降,膜翅底部的法紋逐一亮起,寬大的膜翅擾動氣流,黑色鱗片油光發亮的鞭尾掠過覆蓋著一層落雪的石板地面,揚起一陣陣霧狀雪塵。身披重甲的龍騎兵牽引坐騎與其他翼蜥拉近距離,整隊完畢後紛紛從肩頸部位的固定位上跳下地面,他們落地時的鎧甲擦撞之聲即使在見禮的客廳之中也清晰可聞。
「這十二位是塞萊斯塔分團長麾下非常出色的龍騎兵,只要有他們在,諸位可以在三天之內到達自巴拉克領以西的任何土地。」蘭斯皇子說,「只要樹精靈不是被劫持至周邊諸國的王宮之中,我想諸地領主都不會有意阻礙精靈的追索行動,如果發生了必須交涉的情況,請諸位交由格里爾副團長和利亞德神牧處理,這兩位身負帝國爵位,對繁瑣的政事也較為擅長。」
西梅內斯從窗外收回視線,「感謝您的慷慨,殿下,帝國的情誼森林也不會忘記。」
「我謹在此祝各位一切順利,樹精靈早日回歸森林之守護。」
看著空中遠去的翼蜥身影,尤利坦回頭看著以優雅姿態啜飲茶水的皇子,「不愧是殿下的手筆,大方又利落啊,不過讓利亞德和格里爾一起去沒問題嗎?」
「我想他們會勝任這份工作的。」蘭斯微笑。
「這就像蛇和蠍子在一個窩裡了,格里爾剛剛把格奧爾派出去,利亞德和他可是新婚不久,不是說阻擋別人戀愛和上床的都會有報應?」尤利坦皺起了他有些纖細的眉毛 ,「利亞德對詛咒是非常在行的,而且他到明年夏季就會退出騎士團回去繼承家業了。」
「利亞德和格奧爾最多只是訂婚,還未正式結婚就搞到一起,這種行為對後晉騎士的影響過於惡劣了。」索拉利斯團長說。
龍騎團團長僵著一張臉打斷他們,「我記得帝國法律中沒有同性婚姻這一條。」
「瓦倫丁大公是不可能支撐過明年啦,他死掉之後就只有利亞德上去了,選擇誰做他的伴侶,當然是由到時候的大公閣下自己決定啊。」尤利坦笑眯眯地說,「皇帝陛下也會樂意見到此事的。」
「……」為人正經的龍騎團團長啞口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我真不能理解,格奧爾一個男人怎麼願意……而且利亞德——」
「所謂愛情,不是一個人能夠以理智決定的事物。」索拉利斯團長說,「這種小事本就不足掛齒,即使退團,無論身份為何,利亞德仍舊是蒂塔的利亞德。」
「我們會盡力幫助他在阿斯塔納公國站穩位置的,這是曾經同僚的情誼啊。」尤利坦愉快地說。
這是私底下心照不宣的事,當眾宣講出來仍讓龍騎團團長感到不太自在,雖然現在在這裡的都是同一陣營者,他咳了一聲,「那麼,精靈那邊……」
「那要看樹精靈的結果如何。」蘭斯皇子說,「此時無論我們是否插手,有一個結果都是會注定產生的。」
「黑石和青金的戰爭提前開始。」索拉利斯團長語氣平淡地說。
「再過兩年樹精靈就該成年了,我聽說樹精靈都是像現任精靈王那樣的大美人?」前鋒騎士團團長梅里尼茲說道,「如果在找到之前這位樹精靈就被什麼人給煉化然後吃掉的話……那可真是個悲劇。」
歷史上不是沒發生過類似的事情,雖然都可以說是未遂,但每次的結果至少對人類這一方來說都很糟糕。
「最好期待這件事不要發生,無論神光森林的禁制再出還是精靈王的震怒,那都不是好玩的東西。」尤利坦說,「不過這可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能夠從神光森林裡把樹精靈偷出來的人除了實力還需要很大的權力,既能夠讓帝國在森林的聯絡官毫無察覺,又能夠讓精靈現在還找不準對象,能夠符合這個條件,還在這幾個國家範圍內的強者——」
「如果有誰膽大妄為到那個程度,對我們又有什麼妨礙呢?」索拉利斯團長說。
除了蘭斯皇子之外的人都看向了她。
「即使某個王國因此動盪或者發生更糟糕的情況,也不過是讓預定的過程提前實現了而已。」索拉利斯團長神色從容,「只要目的達到了,是不是我們去做的並不要緊。」
對人類來說,冬季一直都是個嚴酷的季節。
白雪覆蓋大地,天氣寒冷徹骨,即使是領主老爺也蜷縮在他們的城堡中,壁爐中的火光日夜不滅,用木條封上的窗戶和鋪滿稻草的地面都無法阻擋從建築每一塊石頭和泥土的縫隙中透入的入骨寒氣,窮人們只能一家人跟牲畜擠在一起,在牛羊的體味和糞便的臭味中苦苦煎熬,至於食物更為匱乏,所有作物都已收成,但種子,農具,畜力和耕作方式等條件的限制讓土地的產量一直維持在很低的水準,加上嚴苛的稅收,溫飽對這個世界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種奢侈的夢想。
飢餓的野獸在森林和曠野上徘徊,普通的人類因為缺少武器,幾乎不可能捕獵體型偏大的食肉動物,當發出突突突的聲響還冒出滾滾煙汽,體積和形態都極為異常的存在從冰冷的河面上經過時,附近還在活動的動物大多被驚嚇得逃往遠處,少數卻留在原地觀望。
砰!
「中了中了!」
「快點把它弄回來!」
「小心點,別像上次那樣,是個假死的等人過去就咬一口過來,不行就給它補一槍!」
將一側的擋風膜完全解開,舉槍蹲踞的年輕人們嘈雜了起來,拖船已經結束了逆流的行程,準備進入順流的支流,在船頭的人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調整方向時,對擺弄手上的武器已經上癮的年輕人還是按捺不住了,反正在夜航之前他們也這麼獵殺過一兩隻動物,這種冒險行為需要的條件不少,這是他們遇到的第二次機會。
捆紮在一起的充氣墊被拋了出去,一個動作靈巧的塔克族青年隨之跳了過去,在暫時充作踏腳的墊子被水流沖斜之前撲到岸邊,抓起獵物用力拋向同伴,軀體還溫熱著的狼型生物帶著血滴飛在半空,對面丟過來的繩套套住了它的一條前腿,幾乎在它落水的同時把它扯了過去。留在岸上的塔克族青年跟著船跑了幾步,在充氣墊第二次被拋出時猛跑幾步,高高躍起。
一個漩渦在河面上生出,他原本估計的落腳點因為這擾動而完全偏離了,打算落下之後就扒住墊子讓同伴把自己拉回去的塔克族青年瞪大了眼睛,拖船上的同伴剛剛開始驚呼,一條從側邊甩出,兩指粗細的纜繩就纏上了那個倒霉蛋的腰,生生把他從空中平移了過去。
被拽住的傢伙幾乎是背靠後地撞回了船上,在他撞上什麼人之前,一隻手就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摜了下去。這一節的拖船震動了一下,塔克族的那人也哼了一聲。
范天瀾面無表情地把繩子捲回去,塔克拉一腳踏上這個冒失族人的胸口,抬頭看向像什麼一樣齊齊把頭轉過來的那些髮色各異的青年,「玩得很高興嘛你們,嗯?」
寒風和水汽都沒能讓這些人顫抖,塔克拉做到了。
「我現在沒空理你們,等回去以後……」塔克拉勾起一邊嘴角,哼哼哼地笑了起來。
「噗啾~」
「……」
塔克拉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凶狠地瞪向被抱在一個遺族懷裡的樹精靈,噴完這一口之後,綠發綠眼的幼兒低頭把臉埋進那個遺族捧在手上的陶碗,咕嘟又喝了一口。
「同樣的手段想對我用兩次嗎?」塔克拉一把奪過那個陶碗,將裡面的清水向外一撇,在樹精靈噴過來第二口的時候,他調轉碗底擋了回去,這次濕掉的變成樹精靈了。
跟那雙呆住了的圓滾滾大眼對視著,塔克拉邪惡地笑了起來,「來啊來啊你再來啊,啊哈哈哈哈,老子有的是辦法對付你!」
抱孩子的遺族男人默默把臉別了過去,連圍觀者都覺得丟人的事,這個人做得真是自然啊。
塔克拉還想做點什麼,不過范天瀾已經把孩子抱過去了。他們出門的時候當然沒想過會遇到這麼一個小東西,連范天瀾給樹精靈擦臉的布料都是從內層衣擺上扯下來的。跟塔克拉相比樹精靈對范天瀾的排斥反應要輕得多,雖然大多數人懷疑與其說這孩子是不排斥,不如說是害怕。在他和塔克拉剛剛「處理」完障礙回到隊伍的時候,就算是跟他相處已久的青山也不怎麼敢接近。
樹精靈安分地待在范天瀾手裡,只在被擦到臉蛋的時候才把眼睛眯起來,塔克拉盯著在他頭頂搖來晃去始終沒有趴下來過的那根綠毛,「我說,一天一夜了,除了喝水他什麼都沒吃過?」
「樹精靈不吃普通食物。」范天瀾說。
「那他吃什麼?」
「新鮮嫩葉,花瓣,生氣和水分都充足的植物部位。」
樹精靈被擦得差不多了又轉回那個遺族男人的懷中,看著手裡四肢和臉頰都很圓潤,又軟又嫩的小孩子,那個完全不知情地將他帶回來的遺族男人遲疑地看向這兩個作為隊伍領導者的男子。冬季的植物都會停止生長,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識。
「這些東西啊?」塔克拉忽然湊過去,呼地吹了一下樹精靈頭頂的綠毛,「花沒有,不過新鮮的植物——」
他看著用肥短的小手護住頭頂的樹精靈那殺傷力極高的外表,「那個人一定會要多少給多少。」
正在聚精會神工作的雲深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思路暫時中斷了,雲深拿起茶杯,發現杯底只剩下沉潛的殘葉,他從桌前起身,走向工房一角的爐子,提起放置在上的水壺,重量很輕,爐子裡的蜂窩煤也燒得差不多,連餘溫都很不明顯了。不過幸好如此水壺底才沒有燒穿。
於是雲深一手爐子一手水壺地頂開門走了出去,一腳踏進門口的積雪,雲深就感到腳上的溫度在急劇下降,在臉頰上也感到辣痛的時候,雲深意識到他應該穿多點衣服再出來的,因此只能再退回去。黎洪正好這時候來到,見此情景嘆息道,「您為什麼不接受別的人來服侍您呢?」
雲深只是微微一笑,「謝謝你,我是真的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