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保護系統的存在相當有用,尤其是對體質比原住民孱弱許多的雲深來說,不過它的時效在一個月之前就已經注定好了,而這一路過來也不算浪費了它,因此雲深表現得非常平靜。他還有3次保命的機會,處於和平環境的話已經夠用了,如果日後發生什麼意外……雲深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就該是命運的寵兒。
冰藍色的外罩在陽光下漸漸瀰散,像冰川上最潔淨的雪,然後一枚黑色的耳釘出現在雲深的左耳上。就像當初接收了手上的戒指那樣,雲深忍不住摸了摸耳垂,在此之前他從沒戴過這類飾品,難免感到有點不習慣。
對其他人來說,力量天賦者的一切都是神奇的,而術師本身則是神奇的集成,這個意外的插曲在術師玄妙到完全不能理解的解釋中揭過去了。只有範天瀾看著雲深平靜的神色和耳上的耳釘,眼中神色莫測。
正事繼續了下去。花了大半個個早上的時間,這批來確認定居點的人已經差不多來到了這片面積大概8平方公里的小盆地中央。
薩德原地不是平原,從觀察到的地勢和勘測到的數據來看,與其說盆地,不如說盤地更合適,它的邊緣只有一些不到300米高的小山,對經歷了龍之脊前那些旅程的人們來說,是不怎麼夠看的高度。這片盤地的內部不太平坦,不過總體來說呈現從西向東緩慢傾斜的趨勢,地理中心無疑就在眼前的湖水中。從他們現在站立的地點,到湖的另一岸直線距離是一公里,最平整和寬闊的土地就在對面。斜對側有一條河流從遠處蜿蜒而至,注入湖中,是這片藍色湖水的水源,而在他們的左側,從湖水中伸出的水道分流環繞,造成了一大片的沼澤地。
黎洪首領俯身掬起一捧湖水,舔了一口之後說道,「是淡水。水質還可以,能夠飲用。」
「太濕了,不能住人。」默克族的高大族長韓德踩了踩腳下的地面,被水汽浸透的草根豐厚地鋪滿了地面,日久年深,更多的草睫腐爛在地下,漫長的時間已經把它們變成了蓬鬆的泥土。
塔克拉從地上撿起一個石塊,用力扔向一片水面。一道水花咚一聲激起來,幾隻水鳥被驚飛,撲打著褐色的羽毛向湖面的另一側飛去,還有什麼動物也被嚇了一跳,地從湖邊的密草中跑開。「那麼捕魚?」塔克拉說,撇了撇嘴,「——那東西夠難吃的。」
「你可以把塔克族的食物都讓給我們。」多羅羅的代表瓦爾納冷冷地說。他是一位看起來有25,6歲的青年,褐髮灰眼,在腰上纏著一條色彩斑斕的蛇皮,多羅羅的族長聽說術師需要人手之後,毫不猶豫地把他派了過來。
在這支總數有30人的隊伍中,除了雲深,範天瀾,洛江和黎洪,還有兩位遺族青年,剩下的成員都來自其他部族。大體來說,這支隊伍是照各族人數比例來確定的,在雲深向他們提出找人同行的要求之後,有一半的部族來了族長,比如塔克的塔克拉和默克的韓德;或者族長候選人,就像多羅羅的這一位。比較杯具的是塔山族長,不知為何他似乎沒弄清楚雲深要求這些人的目的,因此他將部族裡最強壯的3位勇士派了過來,但這幾位同是白發棕膚的精壯男子卻在出發之後才意識到應該讓其他人來更合適,但這時候顯然已經來不及,因此他們一路上都沉默不語,神色中藏著隱隱的不安。
塔克和多羅羅的恩怨早已結下,和他們以前發生過的血腥爭鬥相比,這種口頭交鋒已經和平得像一個奇蹟了。雖然幼稚的爭端還在繼續,但大部分人幾乎都對此視而不見,環視著對面的大片土地,相當部分的人都在考慮如何給自己的部族爭取相對較好的位置。
最好的地方屬於遺族,這一點幾乎是默認的,除了顯而易見的那些原因,力量,人數,貢獻,術師,還有一點,他們的種植技術在所有部族中是最好的——雖然在赫梅斯的領地時,這讓他們被課的稅最重。大部分部族只有在山地生活的經驗和傳統,沒有了群山的隔絕,在結束旅途後直面著這樣的大片土地,令這些人感到了一種無處著手的茫然無措。
想種植?即使是遺族,種子也不夠。冬季就在不久之後來臨,那時候所有的植物都會停止生長,樹木已經落葉,草也在死去,只有根睫在地底等待著春天,日子再過一段時間,連動物都會隱匿起來。這裡的山太矮小,地方太平坦,樹木雖然多,卻連避風的洞窟都找不到。而在建立起定居點之前,他們還要蒐集儘可能多的食物,過去的每年他們都要用至少一個半月來準備這一切,但今年一切都被破壞了,他們還能彌補多少?此時無益的爭吵就讓人有些煩亂了起來。
這個時候,原本在看範天瀾的速寫本的雲深抬起頭,看了看針鋒相對的兩個男人。
「我想到對面去看看。」他非常溫和地說道,「能請你們幫我搬兩樣儀器嗎?」
於是塔克拉和瓦爾納都閉上嘴,向術師走了過去。
這裡的人從未見過測量儀器,實際上,在95%以上的人都是文盲的客觀環境中,他們能有大致的距離概念就已經很不錯了。雲深剛剛將它們拿出來的時候,光是向這些好奇的人解釋它們的功能就花了他不少時間。雖然大略知道了用途和用法,還不太明白它們的意義,這卻絲毫沒有影響這些人對它們的興趣,能夠拿著這些色彩分明的古怪儀器在術師的指導下使用,對人們來說可是非常有趣的差事。而且術師調停爭端的期望又是如此明顯,這兩個不省心的傢伙間的爭吵自然就消弭了。
不過不得不向他們出讓的兩人又明顯不滿了起來,這時候黑髮的術師轉頭向他們問了幾個問題,然後不滿的注意力也被轉移了開去。
黎洪看著這個過程,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之間,類似的場面已經發生過許多次了。但除了與那些部族族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術師再沒有對此表現出強勢的態度。每當遇到類似的情況,他總是用各種手段將眼前的矛盾轉移開去,使那些精力旺盛的傢伙將精神花在有用的地方。這是一種寬容的手腕,作為遺族翻山眾首領的黎洪卻對此感到擔憂。
要控制八個習俗不同,互有矛盾的部族,只有這種手段是不夠的。除非穿越龍之脊一來形成的集體隊伍就此解散,恢復各自過活的獨立形態,術師變成只是遺族的術師,那部族內的事務南山和黎洪就能為他處理妥當。姑且不論那些在術師的慷慨中得益的部族是否願意被術師放棄,只是看著術師巡視營地時,看到那些饑餓的孩子和瘦弱的女人時的眼神,黎洪就知道術師恐怕也很難放棄他們。每年冬季各個部族都會不同程度地損失人口,遺族也不例外,而在遷移到這裡之後,冬季留給這些移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從這段時間的相處之中,黎洪知道術師肯定已經對如何渡過冬季有所計劃。但術師至今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他總是拿著一本黑色封面,白色內頁,被稱為「筆記本」的空白書本,上面記錄的各種符號越來越多,除了術師,可能只有一個範天瀾才能有所瞭解。這段時間裡範天瀾和術師學習了許多東西,他的進步很快,即使是黎洪,也覺得這位很小的時候就離開部族去流浪的青年聰明得可怕。術師並不介意將他的工作分擔給他人,至今為止卻只有範天瀾能真正成為他的助手,就像現在,他接過了術師的工作,將測量得到的數字變成那些線條複雜的地圖。
「為什麼要測量得那麼清楚,我們知道這片湖水有多大,有什麼用?」塔克拉隨口問道。他曾經向雲深借閱過那些圖紙,視線只在白色的紙面停留了一會兒,他就還回去了,此後再也沒有提過類似要求。
雲深微微一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多快?」塔克拉有些興奮起來。
「今晚。」雲深回答。
「為什麼是今晚不是現在?」雖然平時塔克拉不怎麼受其他人歡迎,但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歡迎他代表自己發言。
「因為今晚我打算召集大家商量一些問題。這個時候解釋的話,未必有那個時候說得清楚。」
這下不僅是塔克拉,其他部族的人也提起了精神,隊伍的氣氛也因此活躍了不少。術師雖然總是不直接把話說清楚,不過這句話已經暗示了他們不少了。
到下午的時候,勘測基本上就結束了。這支小隊開始轉向回去,不過和來時不同的是,他們回去的時候負擔要重得多,因為術師在回來的路上收集了不少東西,石頭,樹枝,草睫,泥土,他自己顯然是拿不動的,因此分擔到了各人身上。至於他為何特地蒐集這些隨處可見的物件,術師的回答依舊是晚上見分曉。
各個部族的來人分別回到了族人的聚集地,真正的夜晚將在大約兩個小時之後來到。
回到自己的帳篷後,雲深連坐下去的儀態都不太能維持了。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一個月,但他的體質基本沒有什麼改變,他這段長途旅行裡表現完全稱得上堅韌頑強,身體的疲憊卻不會因為精神的強大而稍有緩解。
稍微休息了一會兒,雲深打起精神,又拿出了他的黑色筆記本,剛要打開的時候手卻被按住了。
「你要休息。」對面面孔英俊的青年堅定地說道。
「謝謝,不過現在還不行,」雲深對他疲倦地笑了笑,「我還有些——」
他的話停了一下,因為視野在一瞬間改變了。雲深看著眼前的軍綠色帳頂,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不是他自己倒下的,而是自己那位好學的學生把他按倒的。這段時間來總是向他虛心請教的青年不僅不打招呼就壓倒了他,更過分的是,他還只用了一隻手。
「天瀾,讓我起來。」雲深哭笑不得。
「好。」範天瀾輕聲說,但他壓在雲深肩膀上的手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雲深動了下,但躺在彈性十足的防潮墊上的身體十分滿意現在的狀態,神經中樞發佈的命令只能差使到指尖,他的大腦和身體嚴重不同步了,「……」
「為什麼要把所有的事都做完呢。」
「大概……是因為有些事只有我能做吧。」難得聽到你說任性的話啊,雲深想,眼皮越發沉重,他漸漸撐不下去了。
輕緩的呼吸聲說明這個人已經完全沉入了睡眠。用毯子將他的身體蓋起來,邊角掖好,範天瀾將憂慮的視線從雲深的睡臉上移開,再抬起頭來,已經換了一種表情。一種他的對手絕對不願在他臉上見到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