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就是所謂命運嗎?從來到這個複雜而凶險的世界,在一片茫然不安中第一個遇到的人,第一次接觸的人群就很可能跟他擁有同源血脈,發生在個人身上的偶然穿越,卻成就了這次時空兩端的他鄉再見?——可惜的是,雲深的思考回路和作者的文筆一樣幹巴巴。
時空管理局保證能將他送到一個適合他生存的位面,而雲深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見到了許多有異於常識的東西,若非預先有了心理建設,他可能以為自己來到了哪個遠古,面對各種奇奇怪怪的植物和動物,不是有空間窗口讓他可以隨時接收來自原本世界的各種物品,他恐怕連食物都找不到。在救起範之後,在給一位本土傷員吃地球位面的罐頭食品是不是不太妥當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不過看範當時的傷情,沒有營養補充的話也一樣是個死字,幸好事實證明這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時空管理局在他提出要關於這個世界的相關資料時,給出的數據非常模糊,最為可靠的信息還是他們用某種技術投影到他面前的這個世界的即使鏡像,就這種程度——而且雲深在此之前已經受到某種輻射,他們怎麼能保證他到達那個世界之後不會死於相關疾病或者水土不服?
那麼現在來看,時空管理局作出的保證如此肯定,也許是基於已經發生過的事實,在他之前,已經有人證實兩個世界的生態是可以共通的,至於過程中微小的變化,比如範那樣驚人的力氣,可能已經當做冗餘忽略不計了。
至於為什麼因為溶蝕效應掉進空間通道的雲深能得到補償,而他遇到的部族卻不得不為了生存掙扎……雲深看著古意盎然的幾個大字,憑藉他一介工科生薄弱的歷史文化常識,也只能從字體和字義猜測這些移民至少來自唐以後的時代,而他屬於21世紀,或許時空管理局的工作範圍截止於某個時間點?
不過那要有文字之外的證據來讓雲深確定心裡的猜想。雖然還有其他可能,比如這是這個世界自然產生的接近於華夏文明的一種文明,但這個概率還小於一年前的雲深認為自己會穿越。
垂範百世這幾個字不合適做匾額,或者作為標語寫在會議室一類的場所,說不定文化已經有了斷層……雲深收回目光,有點尷尬地看向低聲叫了他兩次的範,當著一群人的面走神,他是失禮了。族長伸出一手向他示意落座,這間不算很大的石室裡有一張粗重的原木桌子,分列的樹墩就是椅子,還不是人人有份,坐下之後,坐在雲深和範對面的只有四個人,族長,兩位長老,還有一位穿著和他們都不一樣的老人,是此前族長向雲深介紹的「祭師」,年輕一些的都站在他們背後。
雲深感到有點壓力。
「您對我們部落的紋章有什麼看法?」在冷場一會兒之後,族長用通用語開口了,也許是不太使用,他的腔調跟雲深有一比。
「這不是,『文字』?」還在思考該如何開口探尋這段歷史的雲深看向族長那張嚴肅的面孔,疑惑地反問。
他對面那些人的神色頓時為之一變。
「……這些是文字?」站在雲深身邊的範開口了,他望了一眼那幾個字,然後從外套內袋裡抽出來一張紙,遞到雲深面前。
雲深看著不知何時被範天瀾收起來的產品說明書,「呃,是的。」
範將那張紙展開,攤到中間的原木桌子上,抬頭看著那幾個字,說道,「我以為紋章只是紋章。」
族長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拿起那張帳篷使用說明,然後鄭重其事地交給了身旁的老祭師,他看起來已經非常衰老了,眼神隱藏在花白的眉毛之下,露在表面的只有古井深潭一般的持重。面對這位特殊的客人,老祭師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模樣,雖然族長表現得極為重視,他在接過之後,只是抖了抖眉毛,然後抬起手,讓他身邊的那位青年托住那張讓雲深覺得尷尬的說明書——如果這算歷史性時刻的話,他應該給範塞本《機械原理》的。
和不動如山的老祭師比起來,他的弟子態度則非常地慎重。他一手輕托著紙張,一手輕輕地用手指撫摸著紙張的表面,從油墨到邊緣,在摺痕的毛邊處尤其謹慎,然後他抬起頭,對老祭師和族長肯定地說,「……這是『紙』。」
「——字呢。」老祭師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
「『人』,『從』,『文』,都是一樣的,」他的弟子謹慎地說,「其他那些,制式也與我們的『正體』同屬。」
老祭師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好。」
由於他們始終是用自己的語言交談,被對面過度熱烈的視線燒得有點坐不住的雲深輕聲問身邊的範,「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範對上他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雲深只好把頭正回去,看著師徒兩人繼續簡短的對話。兩個人的交談很快就結束了,老祭師用枯幹的手拿著那張紙,用比族長像樣得多的通用語向雲深提問道,「遠來的貴客,我們能不能暫時向你借閱這份對我們意義重大的文書?」
雲深過了一會兒才理解他的意思,對他來說這張紙已經沒什麼作用了,之所以收著,是因為他也是這樣將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把消耗剩下的垃圾收藏起來,略一思索後,他還是拒絕了對方。
老祭師沒什麼反應,他那位年輕的弟子卻差點要忍不住嘆息,又在下一刻忽然頓住。因為雲深拒絕了他們,將那張紙收了回去,然後將一本書推到了他們面前。
在郁金看來,那位來自莫名遠方,具有力量的青年幾乎令人感到恐懼——書籍在這個世界和黃金一樣珍貴,就是貴族,閱讀書籍也要講究場所,帶著書籍旅行是國王或者中級法師以上才能做的事。何況這本書光是製造工藝就如此不凡,僅僅從外形上就傳遞著嚴明和理性的力量,紙張的裁切極度完美,看上去如同凝固的時間,更不必說猜測它的容量。而方才他接觸到的紙張是那麼輕薄和美麗,字體無論是形還是排列,都顯示出了他們最為輝煌的礪金時代也不可能達到的技術,如果眼前這本書也和那張紙一樣地是印刷而成,背後代表的意義更讓人背後發麻……同時產生的,甚至壓倒了那股不安的,卻是熱病一般的興奮︰對於一個祭師來說,這可是值得付出任何代價去研究的存在啊。
對面那位青年心中激狂的感情牢牢鎖在和他老師差不多的板正態度下,不過雲深在看到老祭師顫抖的手和眉毛之後,知道自己這本《生存手冊》的投石已經產生了效果。
老祭師大喘氣了幾下,然後咳嗽了起來,他的弟子一邊牢牢地把書收在懷裡,一邊擔憂地拍撫著老師的脊背。所幸老祭師沒有因為激動過度出什麼問題,他扶著弟子的手直起腰,看向雲深,「遠來的貴客啊,非常感謝您的慷慨,可惜的是老朽我的身體已經不適應這樣鄭重的場合了,為了不讓貴客被更多不堪的場面污穢了耳目,請您允許我暫且告退吧。」
然後他駝著背起身,在弟子的攙扶下,兩個人像逃一般地離開了這裡,連還在想老祭師那番用詞特別講究的的話語所為何為的雲深也看得出來,他們選的是離自己最遠的那條路徑,而且他明明記得剛見面的時候那位老祭師雖然也是老頭子的模樣,但他的背絕對沒現在這麼駝!
「……」
「……」
留下的人面面相覷,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
範動了動身體,低聲對雲深說道,「我會為您拿回來的。」
「別,」雲深拉住了他,苦笑一下,「我,『大概』能想像得到……沒關係的。」
「咳,這,」族長的臉也有點繃不住了,「我們的祭師年紀已經很大了,並不是有意使您不快,請您寬恕……」
雲深呆了一下,「沒,沒事。」
族長身邊的長老幾乎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在調整了一下情緒之後,族長再度開口了,「那麼,大人,請問您打算在我們的部落居留多久呢?」
想了一下之後,雲深問道,「這裡還有多久就是冬季?」
「不出一個月,寒風和冷雪就會到來,冰封的季節會持續將近5個月。」族長回答。
雲深沉默了,他在想緯度問題。這時候須盡長老低低地叫了一聲族長的名字,族長對他微一搖頭,須盡長老雖然不再說話,卻掛上了憂慮的表情,他背後的少年更是不安地看著他們。
「如果您希望在冬季降臨之前離開洛伊斯山脈,我們會為您提供盡職的嚮導,不出半個月,您就能進入洛伊斯山外任一國家的邊界,雖然此後的路途我們無法再為您服務,但我們可以像您提供一些邊境的地圖。」族長看了一眼範天瀾,「當然,作為您的侍從,只要您需要……」
「至少,這個冬季,我都……會留在這裡。」雲深說。
他對面的人們顯然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族長甚至微微露出了笑意。
「不過,我有一個問題。」雲深說,他的語氣很溫和,那磕磣的口語也沒阻礙他的表達,「從一開始,你們只說……能為我做什麼,卻不開口說,你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請告訴我,你們想,從我這裡交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