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現在視線極處的人影讓少年驟然緊張了起來,難道那幫混賬警衛隊那麼快就找了過來?族中擔當警哨職責的長輩們都被害了嗎?!
身邊的同伴忍不住往前探,壓到了風岸的胳膊,他還來不及把這個冒失的傢伙推開,就聽見了那傢伙壓著聲音的驚呼︰「風岸!你看!是長輩們……還有兩個人,是——是天瀾和一個不認識的人!天瀾哥不是死了嗎?!」
風岸給了這個咋咋呼呼的傢伙後腦一巴掌,把他擠到一邊,「讓我看看。」
視野裡的人已經能夠辨認出身形,他認出了前天部落撤離時自願留在後面的長輩們的身影,在他們之間,兩個高個男性的身形非常明顯。作為族裡的英雄人物,風岸當然認識範天瀾,但以當時出戰的族人帶回來的消息,在一力幹掉近十個邊境警衛隊的士兵之後,他終究還是倒下了,而在那種情況下,他本該完全沒有生還的可能。風岸扒住土堆,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把頭伸了出去,沒錯,是範天瀾,讓人吃驚的不僅是他還活著,他穿的和背著的那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啊?更重要的是他身邊那個一頭光滑的黑色短髮,膚色卻白皙得像……貴族一樣的人,穿著和範天瀾一樣地奇怪,或者說,範天瀾和他穿得一樣奇怪。這兩人似乎完全沒發現注視著他們的兩個少年,自顧自地交談著。
「去跟族裡通報一聲。」風岸低聲對一雁說。
一雁緊張地看著他,「我,我該怎麼說?」
風岸不知是第幾次地後悔因為一時心軟而把這傢伙帶來站哨,「就說範天瀾還活著,帶著長輩們和一個陌生人回來了,那個人,」風岸又朝外看了一眼,那個面容很年輕的男子給他難以形容的古怪感,「很需要注意。」
「那你呢?」
「我在這裡繼續守著!快去!」
一雁地走了,風岸眯起眼楮盯著人群之中唯一的陌生人,卻看到他身旁的範天瀾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然後一甩手。
蓬的一聲,風岸鼻子面前冒起一陣煙塵,他驚了一下,盯著嵌在土中的小石塊,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從凹窩中站了起來。毫無疑問範天瀾已經發現了自己,對上對方的視線,風岸感到了壓力,畢竟範天瀾是族裡最強大的戰士,甚至在整個洛伊斯山區,除了偶然來到的傭兵團,沒有人能算得上他的對手。那個人也看了過來,範天瀾伸手對他招了招,風岸爬上去,跳下土坡,向他們走去,帶著一點緊張。
「……天瀾哥,你還活著?」
「嗯。」一貫寡言的對方應了一聲,然後問道,「你讓人回去通知族裡了?」
「是的。我們不知道你們會回來……村子已經被燒完了吧。」風岸說,想起死去的族人和遠遠看見的映紅了半邊天的那片家園的火光,語氣低沉起來。看了看一邊的那人,只是少年的風岸還是忍不住問,「這位是——」
「我的主人。」範天瀾淡淡地說。
風岸瞪大了眼楮,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範天瀾顯然無意對他解釋,只是轉頭對一直安靜地看著他們交談的那人說道,「這是第一道崗哨,後面還有兩道,值守的現在是他,族長的第三子,讓他帶我們進去。」
範天瀾用的是通用語,語速很慢,就像在照顧對方的語言不熟那樣,那人微微停頓之後,才對範天瀾點點頭,接著對風岸微微一笑,「好的,那就請你帶路了。」
很顯然,那人的通用語並不純熟,讓風岸不知如何形容的是對方的態度,或者說這個人本身的存在就讓他渾身不得勁,不過範天瀾就在一邊,他也不能表現得太過幼稚。雖然範天瀾在族裡的地位很高,父親無論做什麼決定都要求他必須在場,如果不是因為邊境警衛隊,大家都猜測他不做族長也會成為翻山眾的首領,對這個自己又敬又怕的偶像,風岸一貫不敢在他面前放開。
無論如何,範天瀾都不會做損害部落利益的事情。風岸帶著他們走向族人藏匿的地點,路上的兩道崗哨也發現了他們,站崗的男人們表現得更為驚異,就算有職責在身,他們一樣跑了出來,不過範天瀾很快把他們打發了回去,看來他在見到族長和長老們之前是不願說什麼的了。
遠遠地風岸就看到了站在路口的父親,迎接他們的不僅僅是族長而已,幾位長老也和族長站在一起,神色不定地看著他們,風岸跑了過去,族長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就把他撥到身後,等著範天瀾走到他的面前。
「你還活著,很好。」
「我被一位大人救起來,並將我自己奉獻給了他。」
族長看了一眼那個男子,「請問這位大人是什麼身份,他來我們這個被拋棄的部落,是想得到什麼?」
「他說他迷路了,在確定方向之前,希望能借居在我們族中。」
「——那他應該有更好的選擇。他是煉金術師,法師還是奧術士?」族長問道。
「他不願說出自己的來歷,我只能判斷他與赫梅斯沒有任何關聯,並且接待這位大人的風險是值得的。」範天瀾說,「他擔負自己使用的一切,並且能幫助我們的老人渡過這個冬季。」
風岸在自己的父親身後低低叫了一聲,被一旁的須盡長老瞪了一眼。
「……他沒有提到法石?」西當長老忍不住問。
「沒有,他對洛伊斯山脈一無所知。」範天瀾回答。
族長沉吟了一下,然後對範天瀾說道︰「如果這位大人願意暫時棲留在我們的部落,我們將為他竭盡所能。」
風岸眨了眨眼楮,大人們顯然認定了那個人是法則眷顧者——他沒想過自己這輩子能見到這種傳說中的人物,畢竟他連真正的法師都沒見過幾個呢,法則的眷顧者可是只在中洲大陸的另一端,和冥域一樣神秘的遠東地域才出現過的存在。說起來那種簡直像活在雲端一樣的強者和他們真是沒什麼關係,同樣是黑髮黑眼,卻和這邊被稱為「遺族」,「魔族的粗劣遺留物」,「虛偽的異教徒」的他們不是同一個品種,在那邊黑髮黑眼是極致力量的證明,除了體質比一般人好一些之外,游移在這個世界中的那些奇妙力量對這個自稱為「漢」的民族完全不屑一顧。風岸想學著大人們收斂表情,但還是忍不住偷偷看向那個依舊讓他覺得不對頭的男子,他身上可是看不出來一點點力量的痕跡啊。每年都有不少傭兵隊伍來到洛伊斯山脈,不是每隊傭兵都有自己的法師,不過畢竟數量在這裡,要見到法師並不算困難。無論服飾,體型還是行為,那些法師都活像一個母親養出來的一樣,風岸偷偷去看過幾次之後就覺得索然無味了,他期待的是看到法師們如何使用他們的力量,但他們輕易不動彈,更不用說內槓啊互砸火球啊雷術啊這類精彩場面。何況如果被父親他們知道了,一起溜出去的小兔崽子們都會完蛋——實際上,被大人教訓還好,被法師們發現的話,他們會連命都丟在那兒。法師們相信,在工作之前遇到遺族,會被那些無底洞一樣的禁魔體質吸走他們的運氣,增加他們法術失敗的幾率,在洛伊斯山脈,這也差不多是要了他們命的事情。
風岸不相信大人們真的有看起來這麼鎮定,他自己就有一肚子的問題,聽到那人要留在這裡,還提出承擔長輩們的生計之後,他連手都要發抖了。
「風岸,風岸,」背後有人偷偷叫他,那個聲音一聽就讓風岸頭疼,「你說……」
「閉嘴。」風岸壓低聲音呵斥,一邊偷偷看了一眼臉色沉重的須盡長老。
「可是,你說……」風岸往身後捅了一個肘子,一雁這個不懂看場合的傢伙終於不吭聲了。
和風岸的父輩比起來,那人表現得也很鎮定,在範天瀾和族長他們用本族的語言交談時,他用一種非常仔細的目光觀察著這裡,從兩側的斜坡再到族長背後那條小道。範天瀾回去跟他轉達了族裡的決定(風岸覺得那態度真不算足夠尊敬),他也只是微笑點頭,沒說什麼就和他們走了。在那個瞬間,風岸忽然知道了他在那個人身上感受到的那種不得勁是什麼,那人站在那裡,明明全身穿得嚴嚴實實,卻有一種讓人想要去動一動的柔和感,不是女孩子那種……應該說,是看起來完全無害的感覺。風岸沒見過這種人。
如果這個人真的像他表現出來的一樣善意就好了,他們這一年來遇到的難關已經夠多了。
走過彎曲的石壁小道,跨過穿過這片亂石區的流水,來到族人的營地之後,西當長老就領著回來的長輩們走向族人們聚居的地方,男人,女人和孩子們紛紛朝他們跑了過去,喧嘩聲漸漸響了起來。風岸看了那邊一眼,無視身邊的須盡長老掃過來的眼神,緊緊跟著族長他們。衣服的後擺被人一直扯著不放,除了一雁也沒有那個男子漢做得出這種小孩一樣的舉動了,雖然總是覺得他有點傻氣,但講義氣的風岸不會在這個時候把自己的朋友趕走。
爬上沿著石壁而上的橫木台階之後,這群人來到了族裡的議事石窟。老祭師和他的弟子,也就是風岸的兄長郁金已經在那裡了。對這位前所未有的貴客,老祭師行了祖先傳下來的古禮,那位貴客稍一愣神之後,也依樣敬了回去,接下來本應是各人依次落座,然後開始商談問題,但那個人在回禮之後一動不動,只是看著祭師們背後的牆壁。風岸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沒見到什麼不一樣的東西,除了屬於他們這個部落的巨大紋章。
風岸知道這是部落的紋章,證明他們並非如輕視他們的那些貴族和外族人所說的那樣,是愚昧的民族,來自蠻荒的無信之徒。這是他們的紋章,也是他們的文字,和這世界上的任何國家都不一樣,而且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外族人幾乎完全不能理解它們,風岸也好,一雁也好,族裡的每個人的名字都是由這種文字組成的,所以他們不懼怕任何詛咒和攝魂術——難道這個人沒見過這種紋章?但就算沒見過也不應該是這種反應啊。
雲深看著被某種紅色的顏料,也許是赤鐵礦寫在石壁上的巨大文字,那些絕不可能忘記的橫撇折捺像烙印一樣,穿過了時間和空間,將一種驚人的可能性帶到了他的面前。
「垂範百世……」他低聲念了出來。